王骁玮独战群魔那晚,不仅喝的马乔豪一天一夜人事不省,‘农民烧烤店’关门大吉两天,海司机接连三天都出不了车,连他本人也被酒精烧坏了胃,窝在医院打了一个礼拜的吊针,更惨的是期间只能靠葡萄糖补充体力。气的姐姐扬言不许他再踏入赫拉尔半步。
胃疼死了,好像里面装了搅拌机,正在一点点的把他搅成肉泥,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上,好像一个被家人遗弃的小孩。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明白,她哭泣的样子,她抓狂的样子,还有她的吻。
他是那么的迷恋她的吻,饱满的嘴唇,冰凉的牙齿,活力的舌头。在此之前他真的不知道,一个人的舌头会那么有生命力,怎么形容呢?像一条抓不住的泥鳅,好不容易抓住了也能马上溜走,把你气的直跺脚。
呀,他咬到舌头了,咸咸的……
他必须重新审视两人的关系了,要么做朋友,忘掉一切非分之想,要么做恋人,埋葬爱情曾经给他带来的伤痛。再说,明白和周宁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就断定这次也会以失败告终吗?是明白先喜欢上他的,他还是她的初恋呢,如果不算她在大学时暗恋的那个臭小子的话。
再再说,明白敢甩他吗?她,舍得甩他吗?
一连三天,她的手机都是无人接听状态,电话不回,连短信也没有,房门紧闭,和上次一样,完全失去了消息。她又怎么了,就那么讨厌他,非要玩决裂吗?他压制着怒火又发了条信息:既然如此,我们就做回原来的朋友吧,只要你高兴。
还是没人回。
他驱车来到了正白村,上次帮忙指路的男人仍然在村头放牛,黑色雨衣更加脏了,破烂的农田靴上零星的粘着牛粪,鞭子迎风飞扬,嘴里还唱着父亲那个年代流行的信天游,陶醉的样子羡煞旁人,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看看自己的西服革履和宝马车,心想什么时候他才能达到那种境界呢?
天阴的很黑,可能又要雨夹雪,好几天都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看来老天爷的心情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道路有些泥泞,刚进村没多久就无法前进了,他开门下车,脚下软绵绵的,很快皮鞋深深的陷下了去,袜子上全是污泥。
看着同样深陷泥潭的右前胎,他一时间急的抓耳挠腮,左顾右盼发现只有‘放牛男’一个人,只能扯着嗓子求助,没想到马上被歌曲的高潮给淹没了。
“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
他用路边的积水清理脏乱不堪的裤腿,双脚冻得通红,早就有麻木的感觉,轻轻一碰就疼,鼻孔喷出的白气很快把水泥地面砸了个大坑。‘放牛男’在一旁呵呵的幸灾乐祸:这双皮鞋要玩完了,哎?那边有水泥板路,你嘎哈不走?
他低着头嘟囔:上次你就指的这条路,‘放牛男’一脸无辜:上次没下雪呀!
完全没有心情重踏征程,他坐在驾驶座上生闷气,都快把方向盘拍烂了。原路返回时已降大雪,柳絮一般的洋洋洒洒,雪花落在车窗上即刻融化,变成了纯洁的液体,把之前顽固的泥巴一扫而光。
进了家门就脱的一丝不挂,浴霸和热水的能量马上缓和了冰冷的身躯,可心里还是拔凉拔凉的。足足洗了一个小时,都搓的起了皮,总算闻不到牛粪味儿了。忘记拿浴巾,他光着身子走出来。
没想到正赶上钟点工阿姨来收拾卫生,两人迎面相撞,尴尬的场面可想而知,其实阿姨比他妈妈的年纪都老,本没什么,反倒她的反应强烈的多,嗓门大的仿佛被强奸了一样,他赶紧用双手遮住下面,大毛猴子般冲向卧室。
这个房子还是明白帮他挑的,说交通便利,比起别的地方还不吵闹,距离商场超市也近,生活上会很方便,从窗户望去能看到公园的花草树木和软硬设施。可不吵闹却是骗人的,每逢周末都会被逛公园的闲人早早吵醒,而且看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时,还会顿生背井离乡的凄凉之情,很是虐心啊!
不知道那个二尾子是不是成心的。
双人床也是她帮着选的,他睡觉很不老实,拳打脚踢伸腿撩挎的,这么大的床还经常掉到地上呢。记得她开玩笑:双人床?看来你很自信能在这儿找个妞了,未雨绸缪的真够充分的了。
切,瞎说!
被褥也是她的眼光,不过很符合他的口味。窝进去软软的但不腻歪,就像选它的人。说实话,她的确不同于之前他接触的任何一个女孩,即好欺负又有性格,感情用事但会站在男性的角度思考问题,袁野就常夸她是完美的阴阳结合体。
天啊,她不会是个男人吧?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吸烟,他吃惊的不行,不是没见过吸烟的女孩儿,只不过和在机场见到的她判若两人。那天的她文静清雅,害羞时脸会红到脖子,而点燃香烟的她,娴熟的手法和姿势好像混迹于社会多年的老油条。
他认为她一定是那种很会‘装’的人,城府很深,为人圆滑,他对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厌恶至极,走过她身边时还瞥了一眼,她应该也认出他了,不过没有招呼,还把叼着烟的脑袋歪到一边,二郎腿别扭的翘着,窘迫的样子好像被捉奸在床,连内裤都来不及穿,哼!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刘丽姐被你骗的好惨,满口尽是你的好话。
原本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从此各走各的路,街头偶遇就微笑示意亲切的好像久违的朋友,可转过头会继续紧锁眉头考虑棘手的问题,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没空去想,或者和同行的人说:好像是一个大学校友吧,记不清了。
他真是这样想的,直到有天中午看到寒风中的她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啃面包,咕咚咕咚的喝矿泉水,本以为在等公交车,走了好几辆也没见她上。原来是推销什么,周围的人躲瘟疫一样躲开,而她依然死皮赖脸不依不饶。
她又干什么?大冬天的戴顶鸭舌帽,装酷是吧?冻得直打哆嗦,鼻尖通红通红的,连手套也不带,不住的用袖子擦鼻子。他猜那可怜的袖子上一定全是她的鼻涕。哼,这么努力赚钱,为了天天鬼混吧!
她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咬着绛紫色的嘴唇,歪着头凝视着远方。那种眼神很不寻常,让人不由自主的沦陷进去,里面有对社会的愤懑,有对生活的挑战,还有一种不甘平庸的精神。
那种眼神他也曾有过,为了摆脱平庸的生活,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天大的事都要自己扛。其实,只是他的平台高,没有了姐夫他啥也不是,哪有资格鄙视那些“靠自己双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的人?
思绪越来越紧张,突然间好想她,想的心都疼了,她挨饿受冻的可怜样顿时跳到眼前。他终于忍不住拨了那个号码,这回竟然有人接听了,是她,真的是她,他兴奋的快要跳起来了,心想无论如何要见她一面。
“喂?”她的声音沧桑极了。
“明白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想你了……真的!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怎么这么狠心?我……”
他不由自主的哽咽起来,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邢法,邢法死了……
民间有种说法,未成年人或者未娶嫁的成年男女死后一律不准进入正规坟地,连光明正大的地方也不行,只能找个荒郊野岭埋了。自觉这个传统很没有人情味儿,早夭本来就够惨的了,还要去做孤魂野鬼,如果真有下辈子,都投胎做畜生吧。转念又想到数百年来不计其数的乡人‘谨遵教诲’,不禁感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邢法被埋在了自家的农田地头,坟墓很不起眼,不久便堆满枯叶,石碑也不敢张扬,只有死者的名字,立碑时间和立碑人,关于生平毫无记录,字体是昏暗的黑色,躲藏于残杨败柳之间,秋风一刮,很有万物萧疏鬼唱歌的凄凉。
葬礼也是草草了事,没有宴请宾客,更没有吹锣打鼓,死者还是个孩子,亦没有披麻戴孝的哭丧之人。父母麻木不仁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机械的欢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只是会在午夜时不约而同地醒来,然后抱头痛哭。
邢法的丧事全是张岭一手操办的,包括和建筑公司打官司争取抚恤金也由他全权负责。没有人找他,甚至没有人告诉他讯息,已经和死者十年没有来往的他竟和陈凤一起出现在医院里,还毛遂自荐承包下了所有事宜。
张岭和邢法的恩怨起源于初一那年的一个值日,两人互相埋怨对方偷奸耍滑,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先是前者打了后者一扫帚,接着后者抡了前者一水筲,等其他同学回到班级的时候,两个男孩已经滚在地上难舍难分。
类似的小打小闹对于十几岁的他们来说和家常便饭一样,可不知为什么那次却让两人结下了疙瘩,不但没有和好,见面连招呼都不打。大家都以为时间能冲淡往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其中一个死了,此生两人真的会老死不相往来。
马乔豪记得邢法无意间和他说过:当年的事儿都是张岭的错,是他先动手的,把我的脑袋打了个大包,现在还有呢,不信你摸摸。马乔豪笑骂都他妈这么多年了,包还在,你他妈就扯犊子吧,我看你是昨天晚上爬了哪个寡妇的被窝,让人挠的。
张岭却另执一词:是邢法先踹我的,真的,把我屁股都踹肿了,接着叹了口气,哎!谁对谁错又能怎么地,得得得算我错了,我给他道歉呗!
屋子里突然寂寞无声,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扑克,叹息声此起彼伏。几米之外的棺材里,邢法衣冠整齐,黑鞋白袜,浅黄色布料底下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面如死灰。张岭说的没错,谁对谁错又能怎么地,还有三个小时,邢法就入土为安了,尘世间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从此与他再无关联。
其实那次“血拼”过去没多久两人都有修好的心思,但那时的他们太倔强,太骄傲,谁也不肯低头,都等对方先说对不起,等到了初中毕业分道扬镳,等到了成为男人各奔前程,最终两人谁也没有等到。
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可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张岭笼统估计毕业后只有两次,皱着眉想了想又改口说三次:前两次都好多年前了,最近一次在半年前,在商场里,我和我妈买衣服,在楼梯口碰见他,他提了两个大袋子,很吃力的样子,我从他身边走过,他还偷看了我一眼。
很难想象,两个大男人,因为少年时的芝麻小事一时冲动而大打出手,并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却彼此记恨了十年。曾经是无话不说的儿时玩伴,一起偷鸡摸狗,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把女老师气的当场昏厥,只因为打了一次架,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架,就割断了最纯真的友谊。十年了,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连看一眼都要像做贼一般。
张岭马上纠正:没有记恨,我发誓绝对没有记恨过他,连埋怨都没有,相信他也没有记恨过我,多大点事啊,至于用记恨这么有杀伤力的词吗?
的确,记恨这个词太有杀伤力了,足以顷刻间掩埋掉所有感情,它也太残忍了,能够让拥有它的人一生不得安宁。可如果没有记恨,甚至连埋怨都没有,当年的朋友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路人?
张岭也不可思议,他竟然如此的小心眼儿。其实并不是他的心胸有问题,也不是非要对方先主动承认错误,只不过时过境迁,谁也没再去思考当年的是是非非,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把不快和友情全抛在了残酷生活的洪流里。
邢法下葬那天,‘关东大侠’全体出动,顶着蒙蒙细雨互相吆喝打气,把重量有三百斤的大棺材小心翼翼的放入棺坑,之后全都站在岸上喘着粗气,沉默了好久才听到海龙王哽咽的声音:快点埋吧,再把这死小子淋湿了……
于是大家一声不吭的抡起手中的家伙,一堆一堆的黄土落在暗红色的棺木上,伴着冰凉的雨水,很快让那个死小子彻底的消失于人世间。张岭把铁锹扔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俯身插在了坟头,哑着嗓子说:哥们,当年是我不好,在这里跟你赔不是了,天堂的路你慢慢走,等着我们……
邢法终于等到了这声忏悔,可能这也是他想说却没有机会开口的心声。十年了,无所谓孰对孰错,无所谓原谅与否,两人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虽然这声忏悔来得太迟,中间间隔了整整十年,隔了黄土掩盖,隔了生与死。
艾佳比想象中要坚强的多,没有痛不欲生,没有以泪洗面,从邢法出事到死亡,看不出心态的变化,饭照常吃,觉照常睡,别人泣不成声地劝她节哀顺变时还会微笑点头,说我很好,不用担心。
也许从小就挣扎在生死边缘,一个小伤口都可以要了她的命,也许数年来和死神抗争,早已习惯了它的残忍,也许饱受病痛的折磨,心灵的煎熬,能够以平常心对待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
艾佳笑着说,我很好不用担心,真的,我会好好活着的,现在我的身体里有两个人的生命,我会好好活着的。于是,所有人都信了,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开始各忙各的事儿,开出租的开出租,串肉串的串肉串,买彩票的买彩票……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踪影,海龙王载着汤庆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张岭派人出去找,文香也求连哥托人帮忙找,明白琢磨着要不要报案,骚神在自家的烧烤店里踱来踱去,时不时朝着老婆破口大骂,向来没理不饶人的刘莹坐在那里满脸泪痕,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她压低的抽泣声。
大家商量决定,除了考研在即的阮强,其余人轮流陪着艾佳,一人一天,要寸步不离,上厕所都得跟着。轮到谁了,无论手头有天大的事儿,都得撂下,时时刻刻确保艾佳同志的生命财产安全。
艾佳无可奈何的说不用这样啊,我真没事儿,整的我像国宝似的。马乔豪打趣:你可比国宝金贵,国宝丢了,也就赔点钱,最多蹲几年风眼儿呗,可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邢法那小子的鬼魂还不回来索命?
明白锤了他一下,没好气的说: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滚犊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欠揍!马乔豪悻悻的咽了口吐沫,端起桌子上碗筷站起来:得得得,我不会说话,你们继续,我去刷碗。
第一天是汤庆,她陪着艾佳在医院换了两个小时的血,中午吃的排骨米饭,两人在公园散散步,又去菜市场买了菜,然后返回到汤庆的租住地消磨了整个下午,两个女孩一起做的晚饭,四菜一汤,吃的肚皮滚圆,饱嗝打个不停。
艾佳拿起床头柜上汤庆和阮强的照片细细端详,满脸尽是羡慕的神情,说你们俩个真般配,这么多年了感情还是这么好,真不容易啊!汤庆不好意思:驴找驴,马找马呗,哎!是啊这么多年了,是挺不容易,其实我们……她无奈的摇摇头,没有说接下来的话。
两人躺在床上聊天,很自然的聊起阮强,聊他当年的糗事,聊他的缺点,聊他的正直,聊考研给他带来的浮躁。汤庆完全放下了对艾佳的芥蒂,哭着诉说了两人恋爱的艰苦,家人的反对和各个方面的压力,她说他变了,变的我都快不认识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能走多久,真的,跟着他我看不到未来……
一个月后,汤庆心平气和的说:我们分手吧,阮强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嚼着嘴里的饭,过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说:我无所谓,你想分那就分呗。
轮到刘莹已经是第五天,前两天的文香和马乔豪早上刚来便被劝退,丁点儿事儿也没发生,刘莹见艾佳如此的苦口婆心,又想到近来烧烤店的生意如日中天,陪着她买了几斤水果便匆匆的赶回店儿里。
要不是海龙王拉着,骚神非活剥了老婆:跟你说多少遍了,紧跟着紧跟着,我就出去进个货,你他妈就整出这么大的事儿,操你妈的,见钱眼开的老娘们。
刘莹委屈的哭泣:我说我不回来,艾佳非让我回来,呜呜呜~~我寻思前两天就没人陪着,不是也没事儿嘛,谁知道呀,哎呀,这可咋整啊!呜呜呜~~~
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还是没有消息,眼瞅着黑天了,路面已经结冰,大白天都能滑倒,走夜路可是个危险事儿,黑不出溜的,摔倒就得受伤,如果艾佳真的想不开了,这么冷的天,冻也冻死了。
发表此番言论的还是马司仪,明白的眼睛都气红了,说马乔豪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净放那没味儿的屁,怎么就想不开了,你说话咋就那么损呢?陈凤也说,是啊,好人都他妈让你给说死了。
奔波了一天,马乔豪也满肚子火气,见人人指责他,拍着桌子大吼起来,净他妈知道说别人,有本事的把人找回来呀,操,要我说艾佳就不值得我们这样,她心里要是有我们这帮老同学有她爸妈就不会出门连招呼都不打,电话也不带,要所有人为她担惊受怕,邢法死了,是个人都难受,可他妈还能真跟去呀,不还得继续活着吗?
谁也没再插话,屋子里安静下来,马乔豪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眼泪却无声的滚下来,被他狠狠的擦去。这时,门口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个声音有点颤抖、有点模糊不清,却足以让所以人激动不已。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我的兄弟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