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来到壕沟前，被挡住。纷纷叫喊：“快放板车。”
巨大的木板放下，搭上对岸。官兵只发一声呐喊，冲过去。
反贼用长矛刺向官兵，后排用木棍去推木板。
长矛刺在盔甲上，滑落一旁。长戟刺在肉体上，拔出，带起鲜血飞溅。
箭支从斜上方射落，钉在反贼脸上。反贼举起高大盾牌，遮挡。
反贼小跑几步，往前投掷短矛。偶尔短矛刺中官兵，引发一阵欢呼。
第一排反贼纷纷倒地，第二排反贼也纷纷倒地。第三排反贼向后退却，头领用刀鞘抽打，叫喊，迫使反贼上前。
反贼很多，长矛乱晃，拨打长戟，倒下的反贼越来越少，官兵没能继续前进。
黄密登高望去，笑，心想：只要十个拼一个，就行。
宋融看到前方传来的旗语，还有停止不动的战线，皱眉，说：“派刀盾兵。”
旗手左右轮番挥舞两支旗子，左四下，右四下，交叉两下。
“刀盾兵上前！”“刀盾兵上前！”“刀盾兵上前！”
手持横刀、盾牌的刀盾兵挤入长戟兵战列，弯腰，躲在长戟下。举起盾牌，挡开长矛，忽然前冲，贴近贼人。横刀扫去，砍断手脚，贼人大声惨呼。
贼人们害怕，纷纷后退。官兵用刀背抽打，看到略微慢的，就用刀刃砍倒。贼人们挤在一起，互相推挤，来回移动。战线忽而前，忽而后，就像波浪起伏，人不能挡。
刀盾兵用刀尖刺在贼人后背，发出呼喝怪叫。刺痛驱使贼人，他们猛然发力，将同伴推倒，踩踏，刺杀，冲了过去，刺痛消失，死亡紧追不舍。
不断抽打，砍杀，刺痛。贼人们像一波波潮水，冲过去，退回来，再冲过去，扰乱了己方一道又一道人墙。
黄密用刀砍杀，喊：“上，给我上，给我杀！”
贼人们避开，继续推挤，眼睛发红。
眼看阻挡不住贼人退势，黄密又想起被五百骑兵追得四万人无路可逃的情景。他发狠，一挥横刀，喊：“跟我冲！”
黄密格挡开一把砍来的横刀，被几面盾牌遮住，听得盾牌上传来七八下笃笃声，出一身冷汗。从盾牌的缝隙里，能看到站在木架车上的官兵，举着弩弓。
看到盾牌上插着的箭支，黄密伸手掰断，将断箭插身上，掏一把鲜血，抹脸上，举起横刀大喊：“杀官兵！”
贼人们听到大喊，纷纷看过去，见黄密身插箭支、满脸鲜血，依旧在奋战，忽然有了勇气。
贼人们停住，不再后退，不再惊慌，与官兵纠缠。长矛从人群缝隙里伸出，刺去。短矛也加入，迫使刀盾兵退后一些。
官兵骑军越过壕沟，圈马往侧面跑，被众多的浅沟深坑阻挡，跑跑停停，终于撤回去。
“锵锵锵！”一阵金锣声响起。
刀盾兵听到声响，想起这是撤退的号令，纷纷往后退，生怕慢了，被留下。贼人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到头领们催促，才追上去。
刀盾兵不时回头看，看到贼人追近，跑得更快，用盾牌挡开己方长戟，撞入阵势里。长戟一阵混乱，校尉、队正大声叫喊：“冲阵，格杀。冲阵，格杀。”
长戟兵晃动长戟，看到刀盾兵还是冲入阵势，只得看准刺去，将己方人刺倒在地。
刀盾兵听到叫喊，纷纷想起深刻脑里的话，以及训练的情景，在长戟兵阵势前，往两旁跑，从缺口涌入，心跳才慢下来。
弓弩兵从长戟兵后面上前，或立或跪，听到号令，立即放箭。贼人被射倒一排，然后倒下第二排，第三排登时怕了，停下伏倒，催促木牌上前。
长戟兵越过弓弩兵，踏着同样步伐，靠近贼人。贼人跳起来迎战，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还有没人处。长戟兵两、三人对付一人，将前排的贼人刺倒。他们往前踏步，每踏一步，叫喊一声，声音同时响起，绝无抢先落后。
新的刀盾兵再次上前，贴近反贼，驱赶起贼人。
留在后面的刀盾兵呼吸平稳下来，看到前面的情景，终于想起，训练时有过类似的战术。金锣响起，并非败退，而是后退。他们左右看看，最后盯住远处的宋融，想着是否会被责骂、鞭打，心里很虚。
黄密高声叫喊，奋力上前厮杀，眼看着身边人越来越少，已经突出在阵势之前。一眼扫去，贼人多数在后退。黄密没法，只好后退，越过第二道壕沟。
看到官兵追近，贼人立即将木板推落。很多贼人还没能过去，被堵住，挤成一团。前面的人纷纷跌倒，滑下壕沟，翻滚几下，被后面的人一撞，趴在地上。再被后面的人一压，爬不起来。奋力挣扎，越来越重，呼吸困难，胡乱抓挠拍打，终于没了动静。
壕沟里贼人越来越多，逐渐堆积，填满。鲜血流出，混杂在泥土里，成了黑红。鲜血越来越多，从尸体空隙里涌出，冒着红色泡沫。尸体浮起，漂来漂去。
官兵停下，等待木板车跟上。
黄密大叫：“快，快，点火，点火，丢下去。”
贼人点燃干草、柴堆，丢下壕沟，泼上菜油。火焰逐渐熄灭，黄密脱下衣裳，沾了菜油，引了火，丢下壕沟。贼人们纷纷学着做，壕沟里终于燃起大火，将鲜血烤得嗤嗤响，焚烧尸体，发出黑烟，最后火焰飞腾，火舌乱舞，热气灼烧脸庞，脸庞通红。
头发、眉毛渐渐卷曲，伸手一抹，挫下一些碎末。官兵纷纷后退，不敢靠近。贼人拄着长矛，隔着大火盯着官兵，心跳终于慢了，呼吸平稳，腿软重重坐倒，屁股疼痛不堪，手一松，将长矛丢下，泪流满面，大声哭喊。
官兵等待许久，贼人不断丢下柴堆，壕沟里大火不绝。官兵往旁移动，贼人就随着移动，丢下点燃的柴堆。大火燃烧半天，天色渐渐黑了，只得收兵。
远处，也有黑烟冒起，绵延半里。
李轨说：“贼人用同样的法子挡住了郭敬。”
宋融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从烟雾的缝隙里，黄密看到望车上的宋融，以及宋字大旗，很想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纵横河南道，遇过的官兵很多，只有郭敬的大军才能打败他，现在多了宋融的大军。
黄密让人将俘虏押来，是三个汉子，一个四十岁，两个三十岁。他们脸上肤色黑黄，手掌粗糙，背有点弯。只有常年下地干活的人才这样。
黄密派人分别审问三人，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三人惨叫、哀求，但眼里总是闪烁着傲慢的光芒，让黄密心里不安。
从己方人的眼里，看到恐惧、担忧、麻木、落寞、痛苦、悲伤、失望、疯狂，从三个俘虏眼里，看到坚定、满足、希望、自信，还有傲慢。
黄密很熟悉这样的眼神，那些豪门世家的子弟临死前就是这样的，女子也是。他杀过很多，**过很多。三个一辈子种田的灾民怎么能有那样的眼神？怎么配有？
黄密得知，宋融赈济三十万老弱妇孺，练出一万兵马，带来七千。他想不明白，宋融是怎么做到的？他拥有三十万青壮，怎么就打不过七千人呢？郭敬率领的是朝廷大军，那还罢了，可宋融率领的是七千灾民。
他想：如果，能把宋融的法子学到手，那么我也能占据天下，做一做皇帝。
从俘虏口中，黄密得知宋融做过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借钱，给灾民分田地、粮食、种子、牛羊马匹、房屋、刀剑盔甲、弓弩箭矢等，然后训练他们，还有教他们识字。黄密也给贼人分了粮食和珠宝，怎么没用呢？
黄密想见一见宋融，他迫切想弄明白。一旦明白了，他以为就将天下无敌。他将一个俘虏放走，又说如果宋融愿意相见，就将其余两人也放走。至于被官兵抓住的贼人，黄密才不关心。
宋融带着五人与黄密等六人相见，双方隔着壕沟，举着盾牌。
黄密打量宋融，见他长得尖嘴猴腮的，登时心里舒坦多了。黄密说：“对面的可是宋县男？”
“正是。”
“听说宋县男的事迹，我心里佩服。如果早遇到你，我就不会造反。”
“现在投降，也来得及。”
黄密沉默片刻，说：“我这里有三十万灾民，总想找条活路，可总是找不到。听说宋县男的法子，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问一问。”
“你问吧。”
“为什么你七千人如此厉害？”
“哈哈哈……你不是想找条活路，而是想做皇帝。”
黄密大惊，脸色变了，伸手握住刀柄，猛然醒悟，放开刀柄，挤出笑容，说：“宋县男说笑了，我怎敢这么想？”
“想学我法子的人有两种，一种从不为己，只为他人；另一种想借此占据天下。你不是第一种人，只能是第二种人。”
“我只想找条活路。”
宋融微笑，摇头。黄密看出对方眼里的嘲讽，却没法发作。
“宋县男，你为何要对我们苦苦相逼？”
“不杀你，百姓就要遭殃。”
“百姓？遭了水灾，朝廷不赈济，百姓遭殃，你怎么不把天子和百官给杀了？”
“杀不了。”
黄密张嘴想要说话，僵住，好一会都没说出话来。宋融的话太诚实，诚实得吓人。黄密笑说：“原来你也是想杀的，只是杀不了。只要你愿意，我把头领的位置让给你，我们一起杀入京城，杀了天子和狗官。”
宋融笑说：“这不可能，我不想做，不能做。杀来杀去，都是百姓受苦。要少受苦，我先杀能杀的。”
“原来就因为我们弱小，所以你来杀我们？”
“不，因为你劫掠、杀戮、**，抛弃老弱妇孺，让他们等死。”
“你的法子，不过是捡便宜。没有我在前面诛杀豪门世家，你能有那么多荒地分给灾民吗？没有。没有田地，就种不了庄稼，救不活那么多人。”
“没错，没有你，我确实救不了那么多人。但是，至少我不害人，而你，坏事做尽。”
黄密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说不出话来。但是，他又不甘心就此离开，总觉得宋融的话不对。他想了片刻，才说：“从天子到百官，甚至百姓，不害人的有多少？让百姓有了权势富贵，他们一样害人。”
“没错。”
“那你就不能怪我。”
“我不怪你，我只是想杀你。杀了你，百姓就少受苦，就这么简单。你有本事，不被我杀，算你厉害，否则……”
“说到底，你还是欺软怕硬。”
“我对待老弱妇孺如何，你已经知道，我欺软吗？”
黄密不答。
“我既然不欺软，当然不会怕硬。”
“不欺软，未必就不怕硬。”
“你是个欺软怕硬的，凭什么欺软？凭权势、武力、财富等。遇到权势、武力、财富更多的，你肯定害怕，要低头。因为你欺软，所以你怕硬。我不欺软，从不把权势、武力、财富当做欺软的依仗，在我的世界里，不能这样。我不欺软，所以我能不怕硬。”
黄密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宋融说得有些啰嗦，习惯了，必须这样说，百姓们才能明白。遇到饱学之士，他只说一句就行，“欺软必怕硬，不欺软就能不怕硬。”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怪不得我。”
宋融拨转马头，拍马离去。
黄密笑了，他确实辩不过宋融，但宋融终究还是输了。这个世界就是欺软怕硬，宋融不合时宜，所以他只能输。
李轨很不服气，说：“大人，让我与他辩。”
“你觉得我输了？”
李轨咳嗽一声，没有回答。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大人？”
宋融叹口气，说：“天子和百官不赈济百姓，百姓无可奈何，皆因百姓弱，没有权势、武力、学识、财富。其中，学识是最容易学到的，其余的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我教会百姓识字，传授他们知识，他们就越来越强，直到能抗衡天子和百官，那时就不受欺负。百姓越强，国家就越强，然后战胜他国，据有天下。谁不让百姓强，就要身死国灭。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就是要让百姓强，不与百姓争利。然后，天下莫能与之争。凡是不遵循这一条的，免不了亡国灭种。”
李轨看着宋融，眼神很古怪。宋融说的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可这些话是老子说过的，总不能说老子的话大逆不道？
“黄密自以为赢了，其实他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确欺软怕硬，但是，只有不欺软怕硬的才会赢。因此，世界才越来越美好，而不是越来越糟糕。我不想让他明白这个道理，他的野心太大。”
黄密往回走，想到宋融，越想越怕。一旦宋融升了官，不仅仅只有三十万老弱妇孺，实力大增，那还了得？刚才，黄密说把头领位置让给宋融，其实是要试探他，希望收他为己用。现在想来，宋融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用，他太有本事，实力必定超过主君，不反都不行。
想到这里，黄密一拍大腿，说：“没错，就是反间计。”
旁边，黄密的亲信姚井也在想着宋融的话，听到黄密的话，打了个哆嗦，说：“什么？”
“宋融这样的人，必定被天子所忌惮。只要我假意上降表，故意赞赏宋融，说他有经天纬地才能，我只愿为他一人效力，不愿受他人驱使。天子看到降表，必定剥夺他的兵权。那时，费县军不战自溃。”
“既然他本事大，该当重用才对。”
黄密哈哈大笑，拍了拍姚井肩膀，摇摇头。
黄密派人通知郭敬，要向朝廷请降，希望郭敬派人将降表送到京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