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封闭训练日子里,这群五湖四海来的大学生们的心渐渐靠近,从陌生慢慢变得熟知。自从方睿在全体学员面前,大声读完平生第一次检讨后,知名度陡然上升,学员队中几乎无人不知。
禁令取消,电话数量有限。每天排队、等待成为这群人的必修课。吃饭不再细嚼慢咽,而是狼吞虎咽,争取最早吃完,能够第一个站到电话机前。闲暇时光,那两部悬挂在外墙上的黄色电话,分外热闹。楼角区域也成为一群正在受着相思毒害的年轻人集聚地。
打电话的人,时而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时而眼帘下垂;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不语;时而怒气冲天,时而悲痛欲绝。电话那端的声音,左右着这群人的心情。排在后面等待的人,互相瞎聊、彼此鼓励。
授衔仪式后,训练步入正轨。用教导员的话说,你们刚刚完成一个社会青年向军人的转变,接下来要完成的转变更为重要,也更为艰巨,那就是完成从军人向军官的转变。在短短的一百天内,完成两大转变,对你们来讲,有点困难,接下来的训练强度会更大,训练科目会更难。没有经历千锤百炼,暴风骤雨,很难成为合格的军官。
浑厚低沉的声音在年轻人的胸膛里回荡。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迷茫、期待油然而生。一向不善言辞、不苟言笑的营长,破天荒地开了口。“觉得自己抗不住的,提前打报告。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一双小而充满睿智的眼睛,扫过这群年轻人。有点告诫的意思,也有点挑衅的意思。那种对未知困难的担心,在年轻人身上如同初冬的雪花落在地上瞬间消失。况且,他们是踏着新时代步伐成长起来的一代,在改革开放的火热大潮中快乐成长。不能被几句话给蒙住、吓住……
二
日子在平淡中溜走,训练强度日益增大,天气也越来越热。
这日,火红的太阳将炎热的光芒洒向大地,炙烤着训练场。训练场如同一个偌大的烤炉。周围密密麻麻的白杨树,丝毫挡不住强烈的阳光。方睿他们正在操场上进行军资训练。
一个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泛着热气的训练场上。教官纠正姿势的声音在耳边萦绕:“颈要直、头要正,目视前方,提臀收腹……”班长们在队伍中来回走动,给每个人两腿间塞进一张扑克,并小声叮咛,“千万别掉!”声音虽低,但透着威严,不可违抗。
几日来,方睿算是领教了班长折磨人的手段,不敢有丝毫懈怠。训练场泛起的热气,透过脚心传到全身,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脊梁滑下,湿透了迷彩服。
有些以前从来没有在太阳下长时间暴晒的战友坚持不住,两腿瑟瑟发抖。方睿感到自己如同掉进水中,浑身上下湿透,迷彩服粘在脊背上,湿漉漉的。眼睛无神的盯着前方,那些远处的树木、房屋似乎燃烧起来,恍恍惚惚、悠然飘动。夹在腿间的扑克,不一会儿也被汗水浸透,软软的、粘粘的,有点变形向下滑,他下意识想使劲夹住。可大脑发出信号后,神经如同短路,腿部肌肉僵硬,丝毫动弹不了。整个人有些脱水、呆滞。
“坚持就是胜利,要战胜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形成良好的军人姿态,这是军人最基本的素质。”耳边再次响起教官具有穿透力的声音。
三
班长们在他们中间穿梭,一会儿拽一下他们的胳膊,看看有没有用力紧贴裤腿;一会儿摸摸他们的臀部、小腿肚子,试探肌肉有没有松弛。身体紧紧地绷着,精神虚无缥缈。教官、班长们的身影,如同在遥远的天边飘荡。
生龙活虎的运动,固然消耗体能、燃烧脂肪;但是,像他们这样如此静静地站在太阳下,更加耗费体力、煎熬意志。夹在双膝间的扑克,如同魔法,控制着他们的腿部肌肉,不敢有一点点放松。
游走队伍行间的班长们,挑剔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滑过,使他们僵硬身体中包裹的神经也变得麻木起来,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灿,慢慢变黄,迎来农民伯伯喜悦的笑脸!而他们在烈日光芒中,慢慢变干、变呆……
站在方睿前面的郑磊,两腿哆嗦个不停,迷彩服湿透了,后脑勺头发上挂满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晶莹透彻。肥胖的身躯,有点承受不住。时间在一分一秒中滑过,身体在一点一滴中冲刺生理极限。
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要再站多长时间。轻轻的微风夹杂着热气吹过,太阳依然炙烤着如柱子般杵在训练场的人们……
教官时不时地强调着动作要领:“脚跟并拢,两脚约成60度”声音如同在遥远的天边回荡,方睿根本听不到,好像只能听到心脏怦怦的跳动声和疲惫身体的喘息声。
四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年轻人用意志在跟自己的身体斗争。随着教官的呐喊声,一次次冲过生理极限。笨拙的身躯好像已经不存在,感到轻飘飘。人人额头挂着汗珠,晶莹透彻,迷彩服如水洗一般。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对生理极限的挑战,需要坚强的意志和超人的耐力,否则根本不可能逾越生理极限。这些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学子们,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尤其是那些城市长大的孩子,嫩白的皮肤晒得发红,微胖的身躯有些僵硬,俊秀端正的五官,看起来有些变形。
“嘭”一声,郑磊显得有些臃肿肥胖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方睿眼前那颗挂满汗珠的脑袋画着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摔在布满砂石的训练场上……
教官和班长们疾步跑来。郑磊两眼紧闭,嘴唇发白,面无血色,下颚磕破,鲜血直流,看着着实吓人。“快,送往卫生队。”教官果断的指挥着班长们。声音划破沉寂,使得疲惫的身体在这一刻舒缓,沉寂的灵魂在这一刻苏醒。
刘洋健步如飞地跑过来说,“慢!让我看看……”
原来刘洋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学的就是急救。看来这回可以大显身手、学有所用。瘦弱的刘洋,此刻却充满力量,声音铿锵有力。平时他俩总是吵吵闹闹,危急时刻能挺身而出,如此的大义凛然,不计前嫌,使方睿不得不刮目相看。
五
刘洋仔细观察后,若有所思地说:“严重脱水并中暑,由于脑供血不足,引起眩晕。快,拿水来。”班长宋强将水壶递过来。
刘洋用水浇着郑磊的头,冲掉下颚的血迹,开始慢慢往嘴里灌水。
郑磊缓缓地睁开眼,看着自己躺在班长怀里,有些发懵。
刘洋拿来医药箱对郑磊的下颚进行简单处理,将伤口包扎好。大家一窝蜂地拥上来,把教官、班长和刘洋、郑磊团团围在中间。郑磊淹没在大家关切的眼神中。刚才被太阳炸干的年轻人,灵性恢复过来,身体的不适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看着苏醒的郑磊基本没事,教官一声令下,“成原队形集合。”
大家立刻恢复队列,继续着刚才的训练。郑磊的晕倒一点也没有影响接下来的训练强度和力度。
班长带领着刘洋、杨军和方睿四个人,将身体虚弱的郑磊,背去卫生队。经过医生诊断,基本与刘洋的说法一致。
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幸亏及时诊治,不然长时间休克会造成缺氧死亡。住两天医院,输两天液!”
我们将郑磊安排好后,立即返回训练场。后来,相继有十几个人打报告出列,要求休息。操场边的树荫下,坐着一排脸色苍白的战友,目光落在烈日下战友们的身上,心里有种酸酸的,说不出来的感觉。没有抱怨,更没有责备,希望自己的战友能够坚持到底。耐力、意志力在炙烤中,慢慢退化,简单的站立动作,将方睿他们打败。树荫下的战友越来越多,坚持的寥寥无几。
方睿仍然站在操场上。他不允许自己失败,向来认为是强者,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人。思想意识在烈日的照耀下变得迟钝,眼前恍惚出现美丽的影子,她在向方睿甜甜的笑,美丽的脸庞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使人陶醉。方睿想,她也希望自己成为胜利者,而不是失败者。这样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才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人。经过漫长而艰辛的一个小时,教官下令休息。
方睿试着挪动僵硬的腿,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抬头看其他战友,也站在原地未动。勉强的原地坐下,整个身子便瘫在坑坑洼洼的操场上,舒展身体,放松肌肉,如同获得新生一般。卷着热气扶过身体的清风,惬意舒心,每个汗毛孔透着快乐的气息。
教导员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营长冷峻脸庞上的皱纹也有一些舒展。树荫下休息的战友奔跑过来。三五个抬着一个,抛向天空、欢呼雀跃。
教导员激动地说,“你们是我们训练团,接受地方大学生训练任务以来,烈日下站军姿时间最长的。你们的顽强品质和敢于挑战自我生理极限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名军人学习。你们的神奇表现,也将成为我团历史上光辉的一页。我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自豪。”
整个操场上,响起震天动地的掌声。疲惫的身体,在强大精神的鼓舞下,变得坚强起来,脱水的身体,恢复往日的神采。心中无数次幻想的艰难困苦,奔跑在野外,穿梭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赌枪口、炸碉堡的壮举。仅仅简单的站军姿,就活生生创造出奇迹,造就英雄。人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简单中蕴藏着复杂,复杂中包含着简单。在那一刻,方睿他们陌生的变得不再陌生,互相猜疑的不再心怀鬼胎。
那一刻,他们的心是纯净的。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感在他们每个人心中播下希望的种子,伴随着每个人的血液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