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郑磊出院回来了,整个人又胖了一圈,气色不错。他担心自己不能适应后面的训练,心情沮丧,对什么事情也提不起兴趣。
刘洋兴冲冲地跑进来说,“今天,我们班有名额外出!你们谁想去?”来近一个月,除列队去训练场外打靶,从来没有走出过训练团的大门,更别说到部队驻地的县城逛一逛。直到现在,这群人也不知道县城有多大。一群生活在大城市散漫惯的人,被封闭这么久,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注射强心剂,个个来了精神,都盼着出去放放风、透透气。可是,每个班只有一个名额。
大家压抑着内心的狂热激动,默默等待着班长的安排。
班长沉默一阵说,“让郑磊去吧。”
刘洋如同气球被扎破了一样蔫了。方睿本来就不想出去,刚好趁着他们出去,可以长时间占着电话。哪样也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况且,刚刚收到易雪的信,还没来得及看。
方睿为他们彼此不在一起的日子,将来能够互相分享,决定写日记。把每天的生活琐事记下来,就如同向对方诉说。近来,事情有些多,训练有些多,已经几天没动笔了。正好抓住今天休息的时间,把最近几天的点点滴滴、记忆碎片整理一下,将它挥洒在笔记本上。方睿觉得有好多事情需要去做,也就无心出去闲逛。
班上其他人,心里想去,但是又不敢违抗班长命令,只好忍气吞声。
刘洋却直截了当地说,“郑磊需要休息,我觉得不合适。”
班长瞟了一眼尖嘴猴腮的刘洋,略有生气地说,“那你觉得谁合适?”
刘洋向郑磊眨了一下眼,低着头不说话。
郑磊好像受到刘洋的启发,插嘴说,“我不去啦。况且医生让我好好休息。”
班长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却没出声。阴沉着脸,撂下一句“谁要缺什么东西,让刘洋带。”离开了308宿舍。
刘洋立刻喜上眉梢,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手舞足蹈地走到郑磊床边,一拳打在郑磊胸前,笑呵呵地说,“谢谢,老兄!说需要什么,我给你带。”
郑磊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便拿起床头放着的《读者》杂志,无精打采地翻看起来。
刘洋知趣地转身去问其他战友,把大家要带什么东西,仔细地记在一张纸上。自从与刘洋相识,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对别人的事如此的热心。那次及时抢救郑磊,用他的话说,完全是职业病作怪。刘洋忙完后,拿着假条,穿戴整体、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室友们也相继散去,有的去俱乐部看电视,有的到活动室打球、打牌,有的去了篮球场。唯有郑磊窝在床上,哪儿也没去。
方睿本来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于是拿着电话卡直奔楼外。
二
两部电话旁已排起长龙。方睿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宿舍写日记。坐在床头柜前,拿出日记本,开始将这几天的发生的事记下来。
郑磊翻来覆去,似乎心事重重,好像喊了方睿一声。
方睿写得太专注,也没听到。
郑磊伸腿踢了一下方睿,有些生气地说,“我跟喊你,你怎么不理我呀。”
方睿尴尬一笑,说,“没听见。”
“你在干吗?那么专注,是不是又再给女朋友写信?”
“没有,写日记。”方睿停下笔来。
“以前写吗?”郑磊惊讶地问。
“刚写没几天。”方睿果断地回答。
郑磊皱着眉,有些不相信似地说,“有意思吗?浪费纸张,浪费力气,浪费精神。”
方睿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愿与他争执,笑了笑没争辩。
郑磊哭丧着脸,神情恍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方睿讲话,“人怎么就那么善变了。说好等我,怎么没走几天就变卦。哎,人性丑恶,真情虚无呀。”
方睿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他女朋友提出分手?试探性地说,“不见得!真情是经得起时间、空间考验的。”
郑磊忽然坐起来,怒目圆睁,几乎疯狂地吼叫,“那是骗人的鬼话。”
郑磊的反应使方睿大吃一惊,没想到郑磊现在不光是身体有病,更重要的是心里也有病。难道那个在他心目中赛过貂蝉、比过西施,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云儿变心啦?想起,每次他们相约深夜打电话时,郑磊脸上洋溢的幸福快乐和甜蜜,让方睿知道那个在郑磊梦中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儿彻底征服了他,占据了他的心扉。
相思如毒,相爱如花,这样的过程让他们在沉醉中忘却一切,在争取的过程中不顾一切。可怜的人,痛苦的人,方睿又能说些什么?或许,今天发生在郑磊身上的,明天会在方睿身上重演。方睿相信易雪,但谁又能保证千里之外的事情?美好就这样被生活撕碎,情感就这样变得冷漠。想着,想着,伤感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滋生。同病相怜的人,在相互慰籍中感受生活的无奈、人生的羞涩。
郑磊七尺男儿,竟然号啕大哭。低沉苦闷的声音,回荡在八平米的房间,刺激着方睿的鼓耳膜。不觉然间,眼圈也有些湿润。
方睿过去拍打郑磊宽厚的背,忍着泪说,“没那么严重吧。是不是这几天没打电话,人家有些生气?”
郑磊一把撤开被子,将头蒙住,哭得更加厉害。看来那个美丽的云,已飘向远方;没有留下点滴雨露,却带走郑磊的心,那颗纯真无邪,对未来充满幻想和憧憬的心。那份洒脱、那份飘逸,俨然是骗人的,唯有切实的痛,实在的疼。
宣泄完后,郑磊郑重其事地说,“哥们,能不能陪我喝点酒?”
方睿说,“禁止喝酒,你不知道吗?”
郑磊又说,“算啦,算啦,就算我没说。”
方睿只好回以苦笑。
刘洋拎着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回到宿舍。按照单子,将东西分给战友。宿舍渐渐人满为患,大家忙着拿东西,根本没有在意角落里两个失意的男人。
三
夜幕降临,黑色包裹着整个大地,训练团宁静、安详。
黑色从窗口泻进宿舍,将方睿他们淹没。
方睿昏昏欲睡时,感到有人推他,小声说,“起床!”
方睿睁开眼,借着月光歪头一看,刘洋正在叫其他室友。
郑磊已穿戴整齐,端坐在床边。可能他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睡。相思煎熬却能梦中相会,剪断情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方睿压低声音问刘洋,“半夜三更的,你发什么神经,鬼鬼祟祟的。”
刘洋笑眯眯地说,“我今天买了些酒。咱哥几个今晚喝几口。”
这不正合郑磊之意。没想到他俩在这方面,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听郑磊说,刘洋这个人好色好酒又好赌。年龄虽小,交过的女朋友却不少。他最看不惯那些分手后,要死要活的人。他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对感情轻薄。
方睿、郑磊半夜偷打电话,常常被他嘲笑为神经病,甜言蜜语地诉说,被他讥讽为幼稚可笑。难怪今天他力争外出,原来心有所取。
方睿睡意正浓,叹口气说,“你们喝吧!”
整个宿舍只有郑磊愿意跟他出去喝酒,其他人翻了个身,接着进入梦乡。平时,方睿和郑磊聊得比较多,脾气也比较相投。郑磊想喝酒,但不想只跟刘洋喝。于是,走到方睿床前,摇醒方睿,用祈求的口吻说,“兄弟,起来陪我喝一点吧。”
看着郑磊渴求的眼神,方睿有些于心不忍。况且,人家有恩于他。
舍命陪君子。不安分的人总会在各种规章制度间游离,没事总喜欢挑战制度、触摸规定。往往这些人,成就大事,流芳百世。安分的人,只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方睿和郑磊,跟在刘洋后面,绕过哨兵,偷偷跑到宿舍楼后面的一簇冬青旁。刘洋变戏法似的从冬青丛中抽出一打啤酒,有摸索半天,拽出一个塑料袋。其中,装着酒鬼花生、五味烤肠、麻辣豆腐干等,方睿、郑磊、刘洋席地而坐。
盛夏深夜没有半点寒意,白天炙烤得热气慢慢散去,夜风拂过,凉爽宜人。
郑磊用牙咬开两瓶啤酒递给方睿和刘洋,自己又打开一瓶,仰头就灌。刘洋看得有点莫名奇妙,怎么比我还嗜酒?只有方睿知道郑磊反常举动后面的原因,他在用酒疗伤。
刘洋提议碰一个。三个酒瓶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刺耳。
郑磊借酒浇愁,愁断肠,慢慢有点醉意。方睿和刘洋怕他醉酒后惹出事端,被教导员发现,就一个劲地劝他别喝了。可是,他块头大、力气足,他俩根本不是对手。五瓶酒下肚,郑磊开始哭泣,然后用沙哑的嗓音,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郑磊已经醉意朦胧。歌声惊醒打盹的哨兵。不一会儿,教导员、营长、区队长和班长出现在他们面前。
郑磊依然痛苦地唱着不着调的歌曲。方睿和刘洋沉默不语。等待暴风骤雨般的训斥和责备。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种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心情没有了,反而变得更舒坦了。
营长怒火冲天,张口就骂,“他妈的,翻天啦。大半夜不睡觉,偷喝酒。”拿起剩下的酒,甩在方睿和刘洋面前,吼叫着,“喝,喝完!喝不完别睡觉。老子陪你们。”
区队长、班长战战兢兢、不敢言声。教导员强押着心头怒火,口气缓和地说,“回去睡觉吧!”使眼色给区队长和班长,示意他们把醉酒的郑磊架走;回过头来对营长说,“老李,我看明天再说吧。你也别跟着上火生气。”
营长看了看他们,扭头大步流星地回宿舍了。
方睿和刘洋站在原地不敢动。
教导员瞟了一眼,说,“发什么愣,赶紧回去睡觉。”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教导员就是命令他们回去睡觉。他俩如释重负般飞快地跑回宿舍,三下五除二退光衣服,钻进被窝。此时,郑磊已经呼呼大睡了。
方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乱昏昏的,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不得安宁。对面的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看来刘洋也焦躁不安,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中,起床号声响起,天亮了。
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