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出操时,方睿多次踩到战友的脚跟,在跑操队伍里摇晃不定,青色恍惚。刘洋、郑磊也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多次被带操的队长点名批评,罚他们多跑了一圈。
吃完早饭,通信员叫他们去教导员办公室。该来的终于来了。
方睿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昨夜的那种平静,使他心惊胆寒。
“报告!”郑磊浑厚的声音穿透木门,流进教导员的办公室。
“进来!”语气平静而安详,没有半点责怪和气愤。
他们依次鱼贯而入,端端正正,保持高标准的军姿站成一排。刘洋神情显然有些不安和担心,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聚焦在教导员身上,似乎要用眼光穿透教导员,把所用的愤怒装入深不见底的眼睦。
郑磊眼神无光、呆滞的看着远方,神情麻木,看不到半点担忧、一点急躁。这使方睿有些不可理解,也更加感到郑磊身上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硕大身躯中包裹着许多激情和力量,没准在那一天会爆发。在前途未卜、大祸降临时,竟然如此平静、如此冷漠。心脏的承受能力是方睿所不及的。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用参加训练,好好反省,在宿舍认真写检讨。”教导员锐利的眼光扫过他们,使得方睿心里掠过一丝不祥:事情不可能是写份检讨那么简单吧?
“等我们开完党委会,研究意见上报政治部后,等待上级处理。”教导员教条地讲着。
平时和蔼可亲的脸上找不到半点温暖。一股寒意侵袭着方睿的身心,使他哪种不祥之感更加强烈。
纪律就是生命,违纪就是挑战纪律。纪律在我们这个国家的部队里,是一个具有强大能量的东西,不可抗拒,更不可挑衅。若是那个不长眼的与它对抗,其结果必定是悲壮惨烈的。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你们回去吧!尽快把检讨写好交上来。”
短短几句话,平淡如水的流淌出来,使他们焦躁不安的心更加急躁,心跳在平静中猛然提速。“上报团政治部”在脑海中回旋,这将使事情更加复杂,结果更加不可预测。
他们灰溜溜地回到宿舍,趴在床头柜上,谁也不说话。反正事已至此,着急上火也没用,想办法才是正道。最坏的结果在每个人心中闪现。
刘洋长叹一口气,表情严肃地说,“兄弟们,看来这次事情不妙呀。”
郑磊抬头看了看刘洋,苦笑着说,“没事,大不了,我们回家。”语气中透着强烈的不满和愤慨。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在郑磊语气里蔓延滋长。
方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不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听说,郑参谋人好,要不我们去找找他?”刘洋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询问郑磊。
“我不去。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你们就往我身上推,酒是我买的,是我叫你们半夜起来喝的。”郑磊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多少有些让刘洋吃惊。
“这不好吧!”刘洋低声说了句,怕是只有自己才能听清,又自责地说,“明明是我买得,我喊得你们。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这是为你好,你就听我的。”郑磊语气坚定、态度坚决,眼神中透着一股倔强的气息。
“你这不是在损我吗!”刘洋有些慎怒。
“你们跟我不一样,我现在正在犹豫走不走?”
方睿听着有些不舒服,事情没有到他们说的那一步,怎么就自个儿打退堂鼓,看了看他们,说,“结果没有出来,你们就别争啦!现在抓紧时间写检讨。”
“检讨怎么写,如实写呢,还是……”郑磊把目光投向刘洋。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如实写吧!听天由命吧!”刘洋抬头望着远方,凝视窗外一缕白云。
二
“写吧,如实地写吧。事情的真相大家都明白,没必要隐瞒。”方睿神态安然,语气平和地说,“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是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都很开心。这件事就让我们兄弟共同来承担。谁也不要逞英雄、当豪杰,行吗?”
“好吧。”
“行,我们兄弟在一起是缘分。这件事因我而起,我承担主要责任。你们写的时候,尽量实事求是,客观公正,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栽赃。”刘洋滔滔不绝地说,“我这个人好酒、散漫,待在这里如同坐牢,实在难受得很。你们也不要担心我。我学医的,回家开诊所,也能实现人生价值,体现生活的乐趣。”
郑磊怒目圆睁,怒吼道,“你放屁!你觉得自己聪明,隐藏的很深,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你为来部队,违背父母意愿,放弃市人民医院的工作,与相恋五年的女友分手。这些难道你忘了吗?”
刘洋顿时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低着头。
“这一切是真的吗?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方睿满眼惊诧。
刘洋挤出一丝笑容,轻描淡写地说,“不去医院,是因为我父母在那里工作,怕被人眺不起、戳脊梁骨。与燕妮分手,是因为我们性格合不来。跟我参军与否毫无关系。郑磊说的有点严重啦。”
“你放屁。”郑磊指着刘洋气呼呼地说,“你爸妈因为你,都差点丧命,燕妮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你意志坚定,参军信念丝毫未动。那份刚毅、坚决,是我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现在这一切刚刚开始,你却将犯这么大的错往自己身上拦,你想怎么样?你想灰溜溜地回去,你有脸面见被你刺伤的人吗?”
一个个质问冲击着刘洋瘦弱的身躯,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现实生活是难以理解的,人在它的面前会失去力量,失去战斗的勇气。因为事实如山般沉重,现实如铁般坚硬。
刘洋弹簧舌失去往日的神采,无言以对。看来,郑磊说的是实情。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人知道,整天嘻嘻哈哈的刘洋,内心却藏着一段辛酸而沉重的经历。
原来,郑磊高中时随父母从东北迁到四川,与刘洋成了同学。两个人都是典型的军事迷,相约报考军校。但事与愿违,阴差阳错,郑磊考进理工大学。刘洋遵照父母意愿,考进医科大学。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上学,来往甚密。毕业时,在招聘会上同时与现在的部队签约,实现儿时梦想,幻想着步入军营,穿上军装后的神气生活,纵然觉得生活无比精彩,生命无限美好。父母的反对,女友的苦苦相逼,丝毫没有改变刘洋的决定。装着父母的责怪和谩骂,女友的分道扬镳,来到了他们中间。
郑磊看着无话可说的刘洋,起身过去拍了拍刘洋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兄弟,我不想与薛梅分手。她说了,如果我现在回上海的话,她就与我和好。我现在不知道是要当一个逃兵,还是放弃苦苦经营多年的爱情。你知道吗,我昨天喝酒时,想明白啦。我需要薛梅,需要那份纯真的感情。这里的生活并不是我们幻想的那样,现实是枯燥乏味,机械麻木,缺乏人情,不讲人性,冷漠中透着残酷。我难以适应这种环境。如果非要我们中一个人来承担,你们就成全我吧。让组织帮我选择。我无论走那一条路,都是无怨无悔的。”没想到那个放荡不羁的郑磊此刻也是柔情似水。
刘洋有些不相信似的瞪大眼睛看着郑磊。眼前这个一米八三大个,虎背熊腰的东北汉子,眼睦中尽是柔情。豪言壮语和气吞山河的誓言,在两个多月的训练中随风飘走。刚毅坚定的信念,军中建功立业的壮志,随着相思渐变,被柔情融化,被现实粉碎。
方睿这才明白,他们比自己不幸。因为,在方睿参军的路上,没有那么多的阻拦,更没有凄惨事情发生。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很多很多。方睿在心里感谢易雪,感谢她对他的不离不弃,始终不渝。身边中的两个兄弟,一个犹豫不决,一个痛苦万分。方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手中的笔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三
曾听郑磊说起过,薛梅和他青梅竹马。他们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在同一所城市上大学。初中时,他们在朦朦胧胧的日子,就若即若离的相互吸引、相互牵挂。青春期的他们变得更加亲密,更加敏感。因此,郑磊无数次为薛梅大打出手,多次被学校处分。薛梅惹祸,总是他挡在前面。她躲在郑磊的庇护下,开心快乐地学习成长。郑磊也乐于担当此任。家乡的田地边上,夏天麦场的麦垛后,绿油油的麦田中,留下他们的欢声笑语和相拥憧憬美好未来的身影。他们在明亮的月光下发誓,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勤奋刻苦,双双被理工大学录取。他们怀揣着家乡父老的嘱托和羡慕,抱着对美好未来的幻想,坐上列车,奔赴省城。一路上,薛梅紧紧靠着郑磊日渐壮硕的身体,杏睦噙满幸福的甘露。恋爱的季节,飞快流逝。
在毕业时,郑磊选择军营,薛梅却选择上海。孔雀东南飞,相思如毒虫般噬咬着郑磊的血肉,煎熬着郑磊的灵魂。喝酒,就是麻醉自己,忘却痛苦的方法。可是,醉后终会醒。
方睿知道昨天晚上自己多少也有点借酒解忧的意思。要不然,也不会起来喝酒。方睿是一个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人。实在是抗不住那颗思念的心,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半夜豪饮,酒精刺激,心情舒畅了许多,思念的蠹虫也不再作怪。
残酷的现实,他们要面对。坚强的兄弟们,他们不能被打败,要永不言弃,不到最后决不放手,用青春、热情和内心承载的苦难,抗拒这次灾难。方睿把心中想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刘洋和郑磊盯着方睿,如同看动物园的大象在上树。
三个苦命相连的人此刻彼此相拥,互相慰籍。他们知道这件事,不会简单的结束,肯定会有人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他们谁也不想让一个人去承担。必定每个人都有错,每个人都有承载心灵毒虫噬咬之苦。
郑磊和刘洋仍然注视着方睿,方睿继续说,“我们快点把检讨写完。争取个承认错误态度良好。那样的话,惩罚也许会轻一些。”
郑磊和刘洋点了点头,坐回自己床头柜前,认真地写起了检讨。
不知道三个人的检讨,叙述的事情经过,能不能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