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身是客
“早上七点半叫醒我。”
他并没有对什么人或者什么电子设备说话,他现在正独自躺在床上。紧接着,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两遍。
第二天来临。皮八两睁开眼睛。时钟显示,七点三十分。
“真不错,‘皮大侠’,好样的。”
人体内有个生物钟,它一直记着睡觉、起床的时间,所以到了某个时刻,身体便会困倦,或者醒来。控制、管理生物钟的是“本我”,它是大脑的一部分,属于潜意识范畴。此外它还管理着梦。我们控制不了“本我”,但可以与它沟通。
皮八两很喜欢乘公共交通出行,他很享受在人群中的感觉。观看人生百态,从一个个细节推理背后的故事,让他感到生活是如此有趣。尽管游走在黑白之间,每当身在人群中,他便觉得自己和那些人是一样的。
行走的感觉很美妙,心脏跳动频率渐渐和行走速度协调起来。路口的绿色数字已倒数到六。只能等下一个绿灯了。
“嘭……”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嘭……”又是一声,这次是一声巨响。
就在突然间,他的头皮陡地发麻,头发根根竖起,毛细血管暴起的战栗感,通过神经,光速一般传给大脑,魂灵惊动!
他霎时面色苍白、双手冰凉,那是失血导致的。他的血液到哪去了?
在两百多万年的进化中,我们拥有了一项本能--逃跑,一遇到危险,身体就要做好逃跑的准备,而逃跑需要双腿充满力量,于是身体会将血液迅速调集到双腿。这种本能延续至今,每当我们紧张的时候,身体便以为遇到了危险,它会毫不犹豫地履行既定程序。
来不及想什么,皮八两大吼一声,心脏猛烈爆发;血液已经聚集到双腿;肾上腺素急速分泌,使他体内涌出一股力量,促使腰部发力。他就这样向前冲去,像一支射出的箭。
他的眼球几乎要暴突出来;同时张大嘴巴吸进更多氧气。在肾上腺素作用下,眼前的一切放慢了,世界几乎停止运转,只有他的身体在快速移动。
风从脸颊刮过。额头上的一滴汗珠被甩到了身后,在空中分裂成几个部分,变成更细小的不连贯水线,准备向地面坠落,边缘部分被分解成不可见的水分子,四下弥漫。
“呜……”一股巨大力量将这若有若无的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太快了!这股力量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眼看就要将他淹没。
他一甩胳膊;右腿向地面大力一蹬;口中又发出一声吼叫。这声吼叫似乎要将肺脏撕裂,要将所有内脏都吼出口腔。但在空中,他已经被黑影包裹。
一件古怪的事悄然发生着--那一蹬脚应该有的疼痛,并没有如期传到大脑。
其实他清楚得很,力量爆发,反应快速,时间变慢,没有产生的疼痛。这一切,都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
还在空中,就在空中……“轰”,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
撞到了!背后传来一阵疼痛。
我的肾上腺素在起作用,怎么会痛?
他扑倒在地,一个前翻,转头看向身后。眼前的场景让他直冒凉气--墙角被撞塌了一大块,那是一辆越野车造成的,庞大的车头正和墙角紧贴在一起,仿佛生死相依的恋人。
一阵苦味充满他的口腔。那仍然是肾上腺素所导致的。
这是一辆黑牌照的越野车,依交警的见多识广,竟叫不出车子的名称。司机栽倒在方向盘上,看不出状况。交警上前搭了一把,发现对方已经没了脉搏。
做好笔录,皮八两考虑要不要继续今天的行程。几个驴友以及为期三天的定点越野正等着他。然而他现在的犹豫也是有原因的--昨晚他梦到一条体形硕大的黄狗,黄狗突然对他露出牙齿,面孔狰狞起来。那一刻,他以为那是头狼。黄狗吼了一声,向他扑来。看见对方的速度和力量,他知道自己无法躲避,只好捏紧拳头打去,但拳头竟穿过了黄狗的身体。黄狗的大嘴尖牙继续向他的咽喉咬来。醒来后他担心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皮大侠”借由这个梦来提醒他自己?
现在路上遇到此番事故,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梦,一时弄不明白其中的玄机?司机不是撞死的,他判断是因为司机的死亡,才导致车子失控撞向他,这只是一个意外。最后他做出决定,只要再有不顺的事,就结束行程。如果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出现,起码说明今天不适合出行。
车厢里人不多,也不少。他在靠门的地方坐下。
这次徒步旅行的计划是:第一天十千米;第二天十五千米;第三天十五千米。这样的安排实在太小儿科。不过他隐隐地有所预感,这趟旅行可能会不同寻常。
列车在地下快速行进,一头冲向前方。从空中看下去,透过地面,只见它不断地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对面坐着一家三口,是中外联姻组合,中国男子,黑人女子。夫妇俩都戴着眼镜,很温文尔雅的样子。他们显然习惯了被人注视,坦然和女儿说笑着。
黄黑混血很罕见。小女孩七八岁模样,卷曲的黑发长短恰好,皮肤遗传了父母双方的特色,黄皮肤里带着不少黑色素,像是特别贪玩,被太阳晒得好惨的样子,可她偏偏拥有文静、乖巧的相貌,黑亮的眼睛使得她的面孔熠熠生辉。
皮八两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的注视不太礼貌。但那小女孩实在惹人怜爱,奶声奶气的样子极为有趣。小女孩发现了他的目光,也向他看来。两人开始对视。
这一家三口看上去如此幸福,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不过我可以做得更好,我要尾随这一家,于僻静处,将大人干掉,然后将小女孩带回去,当作童养媳……
小女孩似乎在他脸上发现了什么,咯咯地笑着看向妈妈,好像在说--对面这个人真有趣,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人,你们看到了吗?
电视屏幕在播放新闻。主持人说,近来有不少婴幼儿失踪,请大家注意防范。车厢广播响起,“东方路站到了。”
皮八两喝了一口运动饮料,开始闭目养神,耳边听到小女孩在说,“爸爸,我渴了。”她说“渴”的时候,特别转了一下腔调,很有意思的小学生普通话。
出了地铁站,他踏上一条小路。两旁有树林和田野,野趣盎然。一道亮光从他眼前晃过。他向那个方向说道:“媚眼收到,回敬你一个飞吻。”
拐弯处地势渐高。往前穿过峡谷,便会豁然开朗,那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再向下走十分钟,右拐上公路,便是集合点了。
“救我……救……救我……给你报酬。”
有人喊救命!他来回查看,却找不到呼救来源。他醒悟过来,自己正戴着耳机,怎么会听到呼喊?难不成是耳机里面……
等了一分钟,再没有任何声音。他哂然一笑。
一段陡峭上坡路走完,他脚步不停,走进峡谷。音乐停了。一股强烈的恐慌感蓦然从心底涌出,紧接着额头上一疼,头上有血!
一张大网快速罩了下来。
他刚意识到那张网是由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碎石组成,便感到全身传来剧烈的疼痛,一刹那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的刘坚定,被你说中了!
痛!极度疼痛!
他大叫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敞亮,列车正在行进。
“爸爸,我渴了。”对面的混血小女孩正对他爸爸说话。我渴了,那么好听的声音,很“学生味儿”。
“东方路站到了。”
神奇的“黄粱一梦”!都说人生如梦,最好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可惜不可能。所以人们才那么爱看别人的故事,仿佛自己也经历过一番。看着别人的一生,仿佛自己也过了一生。看来看去,便好似活了一生又一生。
到了终点站,他将手腕向扫描处伸去。闸机没有反应。服务总台前的队伍越排越长。他决定跳出闸机,下次再解决卡的问题。
穿过公路,便是那条捷径。一道亮光照来。
又向我抛媚眼了?
这个念头刚生起,他便一窒--不久前的梦中,就在这里,我也被一道亮光晃了眼睛,怎么会这么巧?
不会的,这不是“又”!现在遇到的亮光,和梦里的应该是同一个!这说明什么?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这说明我的梦提前预知了这个情形!如此说来,再过一会儿我就会被石头砸到?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哪路神仙在跟我开玩笑?
我不妨去看看,就在远处张望,看石头会不会真像梦里那样掉下来,果真如此,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总归眼见为实,不能凭一道闪光便认定结果,世上本有许多巧合。
他一边走一边想,我是在找理由?我这么想要看,会不会让梦里的情形成真?那个梦是提醒我要注意危险,还是代表这一切注定会发生?我的梦怎么能预知闪光、预知石头掉落?
如果注定要发生,现在闪光已经如期出现,是否意味着,不管我如何躲避,梦里的一切都会发生?我想过要回头的,现在却继续着原来的路线,是我的思维出了问题?因为注定要发生那一切,以至于我的思维都被扭转了?
他一挥拳头,哪条河里不死人?
峡谷其实并不深,丘陵地带的地形一般都这样。
视线所及之处,峡谷里面有一大片阴影。阴影里的情形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中间位置散落着一堆碎石。
糟糕,梦境正在一步步成真。
石堆里有只鞋子。鞋子后面隐隐连着什么。
石头砸着人了。我躲过劫难,却有别人遭了殃。
堆积的石块边缘呈现烧焦的痕迹,像是被雷击了似的。他小心地将那人弄出来。对方还有脉搏。他将那人背到峡谷外面。现在要赶紧将他弄醒,继续昏迷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拨开那人的眼皮。视网膜被光线刺激后,会叫醒大脑。
看着面前被血液弄花的脸,他心里一记“咯噔”--这人脸庞瘦削,鼻梁挺直,眼角旁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躺在地上的赫然是另一个皮八两。
这个人怎么会是……如果他是皮八两,那我是谁?
刹那间,他又想到那个梦。
我的梦是真的!一切注定会发生!一切都已经发生!
地上的皮八两睁开眼睛,支撑起上半身。痛觉神经第一时间给了他反应。他这才察觉情况不妙。
面前有个人在跟他说话,那人嘴唇动了动。
他没能听到声音,但他脱口叫道:“是你!”
眼睛一阵刺痛。等他调整好视线,只见微风徐徐、阳光正好,哪有半个人影!
“‘皮大侠’,你小子真不赖。”
猛烈的头痛和眩晕向他袭来,同时伴随着阵阵恶心,这是脑震荡反应;鼻腔传来血腥味;右腿骨折了;身体多处受伤;大量失血导致严重脱水,他的嘴唇干裂异常;体温也急速降低;更糟糕的是,手机完全破碎。
情况非常危急,如果几小时内得不到治疗,他将面临灾难性后果。
死亡,意味着再不能听《莫扎特》了。爱因斯坦去世前曾这样说。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拧开。一股彩色烟雾冲天而起。
他又拿出小镜子,将光线向公路方向照去,同时用手盖住镜子,又放开,让光线继续反射,再盖住……如此几番动作。他希望有人看到光线,并读懂它--三短、三长、三短,这是国际通用的呼救信号,用声音、光线和无线电都一样,它们是摩尔斯码中的三个字母,分别代表S O S。
五分钟后,他决定自救。
要想离开这个地方,依他目前的状况,只能匍匐前行。峡谷后有几条沟渠,所以他选择往地铁方向前进。
前进到三分之一路程时,树林里有个影子闪过,是个人影!他向那个方向大叫起来。很显然,这声音不足以让对方听到。他急了,拿出小镜子将阳光反射。
没多久,那边出现一个人。
“救我……救……救我……给你报酬。”
叫完这句话,他猛然一个激灵--这句话好熟悉!他在来的路上听到过这句话!那是我叫的?我听到了不久后自己的呼救?
那人朝四下看了看,扭头走了。
这回他快要急疯掉了,挥动手臂拼命叫喊着。但在下一秒,他却绝望到几乎崩溃,因为他想到另一个可能,想着那个答案,他如坠冰窟--那个人影是我自己?是两个多小时前,走向峡谷的我?
还有镜子反射的光线……先前我踏上小路时,曾被一道光闪了眼,那是我的杰作?老天你错乱了。
他沉浸在迷惑之中,情绪更是低落到极点。
耳边响起动静,前方几十米开外,有个人正向这边靠近。
“请帮帮我。”他担心自己满身的血吓到对方,又解释道,“我遇到了意外。”
那人戴着斗笠。“斗笠先生”想了想,找来两根树枝,让皮八两坐在枝条上,他一用力,开始缓缓前进。
面前的路一步步地远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斗笠先生”身上传来一股异香。他用力恰到好处,速度一直没有减慢。
“您慢着点儿,我们不着急,别累坏了您。”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皮八两心头一跳,但他顾不上了,“我有点儿不舒服,您还是……”
“斗笠先生”叹息一声,停了下来。
皮八两终于明白问题所在,他强扭过头,看向对方。“斗笠先生”好像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慢慢转过头来……皮八两一看,立刻魂飞魄散--“你怎么会在这里?”
“斗笠先生”笑道:“我这段时间很寂寞。你来陪陪我。我教你许多好玩的手艺。”说完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柔声道,“放松,一会儿就好。”
“严桐,你干什么?”
工作时喜欢胡言乱语的开锁高手严桐?前不久他已去世了!
想到这些,皮八两只觉得头皮发麻。
严桐的手坚硬无比。皮八两眼冒金星,胸口快要炸开,大脑“嗡嗡”直响,身体越来越重,又似乎越来越轻,眼前光亮迅速消失。
“****的严桐!”
这是他爷爷皮谅的声音。他已经失去意识,但还能听到那声吼叫。严桐面露惊慌。他背后窜出一条硕大的黄狗。皮八两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昨晚梦里的大黄狗!黄狗向他扑来,它在飞扑中开口说道:“我一定要将他带走。”
皮八两大叫一声,睁开眼睛。一个空水瓶掉落在脚边。
这个情形可谓凶险至至,想想便让人后怕,因为他差点一睡不醒!
“‘嘹亮的大腿’,我们继续巡回演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的后背被硌了一下,这使他想起一件好事--包里还有一瓶运动饮料!
满瓶的水被他喝得还剩一点,他有些不舍。但极度干渴促使他将最后一口水倒进喉咙。没过一会儿,嗓子继续冒烟又冒火。他不禁骇然,脱水竟然如此严重,是不是身体出了别的问题?
他猛地觉得这种情形很熟悉,以前饿极之时,就吃好多东西,可吃了好久,仍会觉得饿,那是什么状况?他惊得挺直了身体--那只在梦里遇到过!
他一跃而起,落地、下蹲……大腿是完好的!
他脑中“嗡”的一声响。这简直是凶多吉少!他需要醒来,他的身体正处于极度危险状态,身体机能在梦中可能会停止运作!
恍惚中,他又怔住了,因为他被另一个问题弄糊涂了--他竟然知道自己正在梦里。
要是“黄粱一梦”里的书生经历人生、告老还乡时,途经当年歇脚吃黄粱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会是什么反应?
第一次看到黄狗向我扑来,后来出门就出现了不好的事情;刚才又看到黄狗,难道还有什么坏事等着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怎么坏?
第一次出现黄狗,或许是“皮大侠”对我的警告和提醒,那现在黄狗再次出现,是“皮大侠”又要告诉我什么吗?早知道这样,今天就不出门了。
如果“皮大侠”真的了解我,他应该知道,我不会因为一个梦而停止行动,从黄狗第一次出现后,他应该继续警告我,那时要是第二次出现黄狗、第三次出现黄狗,我就会重视这个问题。
慢着,刚才黄狗的出现,会不会就是我希望的第二次?等等,等等,我头脑有点乱,如果和严桐一起出现的黄狗,真的就是我所希望的,是继第一次警告后,又持续的第二次,这意味着什么?
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液。这意味着此时我正在昨晚的梦里,我还在黄狗出现的梦里没有醒!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的思绪全乱了。
在昨晚的梦里,大腿当然没有痛感!我现在应该是在床上,等我醒来后,一定停止所有的行程!
问题是,这个推论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