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得继续，鹿邑不愿再让阿娘劳累，抢着帮阿娘干活，并且不听阿娘的劝告，跑到黄老爷家帮忙做苦力。晚上，阿娘脱下他的外衣，看见他红肿的肩膀以及布满水泡的双手，心疼得落下泪来，他却开心地笑着递过为数不多的铜板，以及一小包桂花糕。
黄老爷祖上是做生意的，积下了不少财富，后来由于当朝的皇帝极力打击商贩，推行农耕，他们家族为了生存，不得已搬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尽管如此，他们家族对于生意的独到眼光还是一代代传了下来，虽不至于富到能惊动皇帝老子的地步，也算是富甲一方，锦衣玉食全无忧愁。最难得的是，这黄老爷平日与人为善，从不做为富不仁，草菅人命的勾当，还捐出不少银两帮助地方百姓兴修水利，铺设道路。天灾欠收之年，也会不时开仓接济村民。黄老爷也因此被人尊称为“黄大善人”，方圆数十里的百姓都十分拥戴他。
先不说这黄老爷为善的目的是否纯粹，但代代相传的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却让他们的家族经受了数次朝代变更而得以保全。毕竟在阶级制度严谨的年代，处于金字塔上层的富人们，略施一点小小的恩惠就能让贫苦的百姓感恩戴德不尽。
鹿邑母子刚来的时候，黄老爷见到貌美的方慕霓，动了将方慕霓纳为小妾的心思，但被她婉言拒绝了。黄老爷对此也甚是无奈，只好为他们寻得一处遮风挡雨之所，想着来日方长，看能否慢慢让她感动。
这些年来，黄老爷确实也费了不少心思，不时送些衣料食物过来，但都被方慕霓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渐渐地，黄老爷也死了心，不再打她的主意。不过也承蒙他的恩惠，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是他黄老爷的心仪之人，没人敢对她生出轻薄之心，这也无意中替他们母子挡住了许多世俗的伤害。
由于鹿邑那头突兀的银发，使得他所到之处皆叫人嫌弃。不时发生的天灾人祸，作为平民百姓的人们，是无力与之抗争的，为了驱除心中的恐慌，人们只得求助于神佛，坚信只要心怀虔诚，便能得到佛祖仙家的护佑。但是，当灾难真正来临，他们往往发现，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明并未眷顾他们，这个时候，一切不合理的现象都会被他们冠上招来灾祸的罪名，而鹿邑那头与众不同的头发显然合乎他们心中的那个“不合理”，所以人们视他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
当鹿邑出去寻找工作之时，那些稍稍有点钱财的人家，无论家里多么缺乏工人，一见到鹿邑，便将头摇得如波浪鼓，之后便满脸厌恶地将他驱赶开去。
失魂落魄的鹿邑在市集里游荡了许久，正巧遇上大肆招收工人修建墓场的黄老爷，这才将他收下，还特意吩咐工头安排轻些的工种给他。尽管如些，从未干过体力活的鹿邑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半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尤其是肩膀，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收工时，黄老板来了，例外地结了当日的工钱给他，还送他一小包杏芳楼的桂花糕。鹿邑虽然不太清楚工地上的规矩，但也知道一般工人都是工程结束才结工钱的，除非是某个工人被解雇了。
他呆了一下，嗫嚅着问黄老爷：是不是——不要他干活了？黄老爷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只要你愿意，可以天天来，每日的工钱照结。”
鹿邑当即感激得落下泪来，千谢万谢地离去。
黄老爷站在原地，微愣了起来。他知道方慕霓病了，也知道他们家缺钱。但这些年下来，他也彻底摸清了她的脾气，知道她孤傲，不肯接受别人的救济，收下鹿邑，也算是为她尽一分心了，但那孩子，显然不是干活的料，分配给他的工作，已是工地上最轻的工作，却几乎抽光了他的力气，这样下去，这小小的身子也迟早会垮了的。看来得为他换份工作了。
黄老爷的心意，方慕霓又怎会不知，但她心中只容得下一个身穿月白长衫，脸上挂着干净温和的笑容、身形稍显单薄的男子。
“邑儿，明日不要去了。”方慕霓去邻家讨来些烈酒，边为鹿邑抹擦边说。
“阿娘，我没关系的，您就在家好生歇着，邑儿长大了，就让邑儿来照顾您吧。”鹿邑背对着阿娘，疼得不时悄悄地呲牙，一听阿娘不让他去干活，一下子急了。
“唉——都是阿娘没用，拖累邑儿了。”
“阿娘没有拖累谁，阿娘是邑儿最亲的人，只要阿娘好好的，邑儿做什么都不觉得苦。”
鹿邑懂事的话语让阿娘险些落下泪来，但她强忍住，为他披上衣裳，摸摸他的脑袋，温柔地说：“睡吧。”
吹熄灯，方慕霓依着鹿邑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脑中思绪万千。
她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年多来，时常感到心悸不安，有时心口处会有如锥心般疼痛难忍，但她一直瞒着不让鹿邑知道。这一次的晕倒，绝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那天幽幽醒转之后，望着双唇颤抖，眼中充满恐惧的孩子，她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么决绝地带着他出走，也许是个错误。
天下虽大，也难以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当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四处流浪时，方慕霓就有这样的感慨。只因为鹿邑那头银发，所过之处，他们都被当成会带来灾祸的妖孽，被众人极力驱之。幸好后来遇到了黄老爷，才得以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安置了下来。
方慕霓料到自己将时日无多，回想自己的半生，也算是五味杂全，生命中的孤苦、辛酸、咸涩、甘甜，一一品味过，也算是了无遗憾了，只是苦了邑儿，他还那么小，如果自己先去了，他该怎么办？也许，是该为他打算一下了……
天方泛白，疲惫的方慕霓在闭上眼睛之前，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