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晓，天光微白。周莲生醒来，见天色还早，望向一边，阿玄端坐于那里，呼吸细腻而缓慢。他起身揉揉眼，道：“阿玄，你一夜未睡吗？”
阿玄眼皮微动，继而睁开。他结束吐纳，道：“这一夜我都禅坐于此，吐纳调息，不仅不觉困倦，反觉得精神奕奕，而且，于修行也增益不少。”
二人起身，走出庙外，但见，天边泛着鱼肚白，云层下漏出微光，周莲生道:“不如登高观日出，如何？”阿玄道：“可以，我也多时未曾有此心。”他们举目四望，此处虽是山野之间，但都是些矮小的丘陵，并没有高山危崖。
阿玄运目往远处看去，一大片森林之中，有一棵大树突耸而出，树干粗壮，树枝横伸，恰似树梯一般。他拍拍周莲生，指了指那树，道：“就去那棵树上，我们看谁先到。”说完便拔腿奔向那里，周莲生笑骂一句，连忙追赶。二人奔行甚速，很快来到树旁。
此树远看已很高大，近看更甚，称为巨树也无不可。二人立于树下，仰头而观。巨树树干粗壮又光滑，根部往上几丈高都是光溜溜，没有一根树枝。那些横伸的树枝都在五六丈高之上，想要爬上此树，破费功夫。
阿玄道：“刚才不分上下，现在再比过，如何？”
“以那根短枝为准，谁先攀上谁赢。”周莲生伸手指向巨树上的一处说道。阿玄看去，那短枝约在十多丈高处，直径颇粗，只是前面部分断了，因此显得特别短小，易于辨认。
“选的很好，那短枝也就能坐一人，那我们不仅要先到，还要坐稳才能赢。”阿玄将标准又提高，周莲生笑道：“好呀，你这是手痒，想较量两手，我奉陪。”二人说完，各自退向两边，阿玄道：“你看旭日将升，当第一抹光线出现，便是征战的号角。”刚说话，地平线上露出一根赤红的弧线，天边一抹微红出现。
二人见状，身形如风，朝巨树电射而去。甫至树下，便立即跃起，借着冲跑之势，极力上攀。巨树树干光滑无比，五六丈内又无树枝可作着力点，因此攀爬难度甚高。二人借着冲势，能跃至树干三丈处已为上限。
两人都是凭着冲势往上爬，第一次，二人都在三丈高处势尽，又落下树底。第二次二人站的更远，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对于冲跑时的节奏与速度有了一定把握。还如前次一样，到树底时一跃而上，凭冲势极力上游。
不过这次，阿玄冲上四丈多高处，当势尽时又乘机借力在树上一蹬，想要抓住上方一丈多高处的一根树枝，然而终究力有不逮，在半空直摔而下。而周莲生则如第一次一样，早就落于地下。见阿玄半空下落，怕有危险，忙奔过去。
然而，阿玄却并未惊慌，他竟抓住了一棵竹子，下落之势将竹子带弯，而竹子的韧性也减缓了阿玄的落势。最终有惊无险落地，然而阿玄并没停下，反而借力在地上一跃，利用竹子，将整个身体抛起。那棵竹子弹性极强，瞬间将阿玄抛上半空，阿玄算准方向，于半空放手，身体借着抛力，落在巨树之上。整个动作颇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周莲生也不禁喝彩起来。
“真有你的，阿玄。不过别高兴，先到不算赢，还要坐稳。”周莲生说完，就也学阿玄一样施为，不过第一次并未成功，第二次才跃上巨树，这时阿玄已稳坐于短枝之上，笑着俯看他。周莲生快速往上爬，道：“坐好，踢馆的来了。”爬到短枝下，伸掌向阿玄逼去，迫他离开。阿玄则直接离开短枝，跳上高一枝，道：“看谁攀得高。”笑着往上爬。周莲生也立即追上去。
两人身手矫捷，在树枝间追逐嬉笑，如履平地。忽然，阿玄停下来，向天边注目。周莲生也随之望去，天边一轮红日，已冲破地平线，悬在空中。赤红色的光芒，照彻大地。二人遂坐在树枝上，居高临下。
远方的平原上，已有缕缕炊烟升起。炊烟扶摇而上，于半空消散。周莲生道：“小时候，经常跑山上看日出，每一次看，都会震惊于天地造物的那种磅礴大气，和无与伦比的色彩，令人叹为观止。”阿玄道：“天地造物，固然大气。远方的村落人家，晨烟袅袅，何尝不是另一种安静祥和的画面。在我来看，每一种体验都是极其美妙而特殊的，甚至，就像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个极细微的感觉构成。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若能准确描绘自己的感觉，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而若能感觉到每一种感觉，则已近神。”
“我现在就能描绘我的感觉，肚子好饿！”周莲生摸摸自己的肚子，又道：“看完日出，该去吃早饭了。”说完看向炊烟起处，阿玄也饿了，道：“看来这一刻我们感觉是相同的，那就走吧。”
“看谁先到树底！”周莲生这次抢到机会，当先而下。
二人下到树底，先回破庙拿行李。走出不远，阿玄忽然停下，回头看去。周莲生忙问：“怎么了？”阿玄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像是从那边传来的。”周莲生闻言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道：“有风声、水声，鸟声、虫声，还有依稀的人声，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阿玄道：“都不是，是一种很空灵的声音，像你走在空山之中，听到仙音那种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周莲生不明白，真诚地问道。
“就是……算了，走吧，可能我太饿了，有点幻听。”阿玄继续朝前走去，周莲生笑笑，也跟上去。
他们去庙里拿了行李，就往炊烟起处而去。经过那片森林时，阿玄特意停下，向那棵巨树看了一眼。周莲生道：“怎么，还想去爬一次？”阿玄未答他话，好像在凝神听什么似得。周莲生觉得奇怪，想问又怕打扰了他，便走到阿玄身旁，学他一样凝神去听。
入耳只有风声呼呼，山间水声淙淙，林间鸟雀啾唧，蚊虫嘶鸣，并无什么异常。周莲生实在肚饿，好几次想伸手推阿玄，问他到底怎么了，但还是忍住了。他心里自语道，好小子，吊足了我的好奇心。等你回神，非要让你说清楚不可。于是便安心在一旁静等，不去打扰阿玄。
约有一刻钟，阿玄神情始终凝注，没有太大变化，似是泥塑一般。忽然间，他双眼一眨，继而神情才变化，周莲生见状，忙上前，问道：“阿玄，醒了没？”阿玄道：“什么醒没醒，我又没睡，只不过是在倾听罢了。”
“你听到什么了？”周莲生很好奇。
“树语。”
“树语？”
“对，树语！”
“等等，你是说，刚才这一刻多钟，你都在与树交流，跟树说话？”周莲生觉得阿玄的说法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说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或者树枝的摇曳声，这是可以理解的。而树语，那就是说，树说话了。
“是，而且，就是我们刚才看日出的那棵巨树。莲生，那棵树有事要我们帮忙，我们得先过去才行。”阿玄说着就要往那边走，周莲生连忙道：“不是吧，你说真的呀。怎么也要吃过早饭再说嘛。”一边说一边跟上，又道：“什么事这么急，你是不是在耍我，这棵树虽然高大，大概树龄也不小，但你说它会说话，这样太玄幻了吧。”周莲生虽然如此说，还是跟着阿玄走了过去。
又至树底，二人立于树下。阿玄仰头朝着巨树喊道：“我已来了，你有什么事，请尽管说吧。”周莲生听阿玄这样说，便指了指巨树，问道：“它能听得懂人话？”阿玄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它有千年树龄，你说能不能听懂？”
“千年？看着不像，说不定它骗你呢，树老成精，也有狡狯的，你小心些，当心被骗。”周莲生提醒阿玄，还想再说，却见阿玄做出禁声的手势，想是这树又在说话，阿玄正在倾听。于是便闭口，心中同时又想到，不知与树交流，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嘿，阿玄这小子，竟然有这样的运气。
阿玄在倾听过程中，不时点一下头，或者询问两句。不多时，阿玄与巨树交流完毕，对周莲生道：“莲生，它想我们进入它的体内，帮它清除一个病患。”周莲生对这棵会说话的树始终怀有疑忌，觉得此事太过奇异，现在还要进入其体内，更让他不安。
“我们怎么进去，还有，它体内是什么病患，不会是一只虫子吧？”
“你说对了，它体内的确有虫子，但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有千百万只，几乎侵占了它的身体，令它快接近死亡，成为枯树。它呼喊了百十年，以前也有能听见树语的人，但一来许多人不相信，二来，即便相信，一听说里面千万只虫子，也打退堂鼓了。所以，它才奄奄一息至今，又碰上我们了。”
“千万只！这可怪不得别人不帮它，你敢去吗？”周莲生脑中浮现出无数虫子密密麻麻挤在树中狭小空间的画面，浑身起鸡皮疙瘩。听听都觉得恶心，还敢进去？
阿玄却正色道：“莲生，要说世事之奇，我们现在所遇，绝对是奇遇了。我们姑且做个相信它的人，那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转头就走，二是帮它。”
他顿了顿，又道：“我并不勉强你帮它，千万只虫子，想想都令人害怕。但是，我想说的是，就如我之前所说，人生如果由无数的感觉构成。每一种感觉则都由每一次经历中得来。我们救他，道义上是拔刀相助，于我们本身，不也是难遇的经历吗？”
周莲生犹豫不定，道：“阿玄，那可是千万只虫子呀，淹都淹死我们了。”阿玄道：“我们进去后，尚有帮手，它刚才已将它体内详细的脉路图印在我脑海中，我们进去后，只要找到机会，除去万虫之主，也就是其中的虫皇，便能救它。”
“我要是不愿意，你也会进去帮它吗？”周莲生反问道。阿玄闻言，点了点头。周莲生叹口气，忽然大声道：“算了，大不了一死，谁叫你我是好兄弟呢。”
二人相视一笑，那巨树的树枝也摆动起来，仿佛欢喜。阿玄道：“等会它会带我们进去，进去后，我们身形会变小，方便行事，但缺点就是，对着虫子，我们就没有体型的优势了，因此，要特别慎重。在外面，虫子就是虫子，在里面，虫子就是霸主。”
阿玄又朝巨树喊道：“带我们进去吧！”就见树中似有淡淡光散出，阿玄与周莲生所处之地渐渐模糊起来，形成光晕。继而光晕消散，而阿玄与周莲生已经不见。两人在顷刻间，已到了另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