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想过去种种事情,想起童年的玩伴,想起如今天涯各自奔忙谋取生路的我们,就对命运安排心生敬畏。
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真实的我们永远都无法免于恐惧。】
二年级期末考试,坐在我前面的男孩子,在卷子上写了一道填空题:北京有许多(大人小人)和柏油马路。
我当时卷子已经做完,傲娇地从背后欣赏他充满想象力狂放不羁的答卷,竟然乐得笑出声来。监考老师下来把我的试卷抽走,赶我出教室,虽然这样,我脑子里依然还是只有那句:北京有许多大人小人和柏油马路。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拥有洗脑的功能、我在教室外面边想边笑,等着大家都出来,又把这事情大肆宣扬,并在说完之后听着同学们没心没肺地地笑。
三年级,我和这个同学同桌。这之后便有机会和时间仔细观详他的试卷作业和样子。此生鼻孔硕大,耳朵肥朗,一个头有我两个大。于是我们全班逗他:
头大耳朵肥,
不当官就做贼。
少年的玩笑其实真的没有丝毫嘲讽,我们拥有不羁于形式的干净和善良,在彼此的谩骂中体会年少无知的快乐。我这同桌,因为鼻孔奇大,所以鼻涕也多的出奇,是一般人的两到三倍。从我认识他起,他的鼻涕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十次上课,他有八次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们那时的课桌还是桌椅连体极其粗糙的木制品,但这并不影响他把左脸整个地搁在上面享受睡觉的快乐。他在睡觉的时候鼻涕流出几厘米之长,一直流到坑坑洼洼的桌面上也不舍得再吸回去。十次课,我有八次是右手托着下巴静静地看他安详地睡眠,然后招呼前后桌来一起观赏这人间极品。
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抓鸡打鱼,偷梨摸枣,相互热爱。形影不离。这许多事情是城里面的孩子们不懂的。学校围墙外面有棵巨大梨树,枝干茂盛发达,延伸到围墙以内,对于那时经济拮据零食缺乏的孩子们来说,挂在上面的果子,不管长的美丑,味道如何,都是一种罪恶的诱惑。上面说的,十次课有八次他在睡觉,而我在看他睡觉。有两次课,我们都请假出去上厕所。一出教室门就直奔围墙边上拉开战斗。请假出去上厕所的时候老师都不愿意让我们出去,此时便是发挥大好演技博取影帝称号的时候,我们按着肚子作痛苦表情开始呻吟,声音此起彼伏一直到把老师磨到无法。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后来有一天我们就在梨树上给主人截了。梨树主人家的妻子生性剽悍异常凶猛,说话像拉警报,振得我们在树上乱颤。她左手插着腰站在树下面。右手指着树上的我们激情开骂:背时鬼,老虎吃,挨刀砍呢,菜青虫吃帽呢,饿死鬼投胎呢……………………
第二天他写了检察,我来念。老师把我们揪到讲台上,相互对着,他听我读他的检讨。情到深处声泪俱下。可是他这不学习的人写的检讨实在难以恭维,各种可以引爆笑点的字句一串接着一串,以至于我刚才还读到泪流满面,读下一句的时候就难以克制笑出声来。
老师说,夜路走多了,总是会遇到鬼的。
后来,我总是想着,哪天让我遇到一个鬼,而且要是女鬼。毕竟,蒲松龄的笔记里,许多女鬼都出奇地美,而且生有极其善良性情。
我总在想,要是能遇到一个女鬼该多好。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有打消夜遇女鬼的念头,但是一直没机会。男鬼倒是经常遇见的。我们三年级,比我们高两个年级的女生,她们每天晚自习结束后走在我们前面,我就经常看到她们被一些男性的鬼骚扰。这些都是村子里无所事事的青年。这个事情后来被学校干涉,校长在全校开会来说这件事情,说以后会对这些女生重点保护。
校长他不知道一个道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是这件事情的真相。
唉。
遇到我们这样的孩子,也许会使老师的寿命急剧地缩短。
后来的事情我已记不清了。不久前听说那同学外出失踪已近两年。每天晚上想起来的时候还是微微地难过。并报以穷酸庸俗的感慨。
上次回家,在水坝边上看见二年级那个把我赶出考场的监考老师,他坐在折叠椅上安静地守望钓竿。阳光破碎支离,散漫无序,在风来的水面上轻缓跳跃。
也许,年纪的增长会使人性情的暴虐随而衰减。
大概我们都想不到十几年后我会在北京真真切切地看到北京的许多大人小人和柏油马路。
生存之上,生活以下。
柏油马路纵横交错的城市,
我们的眼睛在年纪的增长里逐渐写满故事。
风声萧索清晰。
河水渐次枯萎。
年来复又年去。
一道画景恒长。
多年以后,我们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