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少女,一路吃着包子,三两下便到了宋家窑。窑厂坐落在古镇西北角,门院修的古朴典雅。偌大的木门漆了清漆,牌匾上书“琉璃坊”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大门常年开着,通往左进的展堂和提货处,右进则是封了一道偏门通往琉璃窑。白天这窑厂的看客和运送石料的伙计络绎不绝,晚上却十分安静。因为琉璃贵重,平日并无什么大的订单。
少女抬头看这牌匾时,发现匾的右下角好似磕掉了一块,因为是黑色的沉木,所以乍看上去也并不明显。
大宅门前排了一队商贩,挨个等着去看那大名鼎鼎的“绛魂”。少女看他们穿着异域的衣服一层层很是啰嗦,发型也与中原人不同,心里笑道,夏天的日头灼人的紧,这些西域的莽汉竟不知道变通。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问道,姑娘,请问您是要看琉璃瓶吗,那边可以领牌子,然后排队到你了去看便是了。
少女一听便放声大笑,这一笑引得那一队商贩纷纷侧目。
你们家少坊主在不在,去叫他来。
小厮一听,略有些迟疑,便又问,敢问姑娘姓名,我去通报一声。
你通报甚么,只说他小姑奶奶到了,快出来迎我。几年不见,连窑里的小哥都要问我姓名了,叫他出来,我倒是要教教他怎么当家了。
小厮看这少女眉眼带笑,衣着随意却贵重,并不像是诳他,反倒觉得是有几分像个闺中小姐,便应了声一溜烟跑去了。
再说那回头看的商贩,其中一个身材颀长,却不像另几位那般威猛硬朗,面容也较其他几位粗犷的样貌略有不同,有些中原人的印象。少女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生疑惑,莫非这人我哪里见过。但细细想了一下,这几日自己一直乔装打扮,并未与什么人交流,也未起过冲突。见他如此,少女不免有些被看恼了,便冲那人喊道,哎,这位大哥,你看我看了这么半天,倒是几个意思?莫非我哪里得罪了你?
那少年商贩也并不答话,只是摇摇头,略略犹豫了一下,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少女正要过去理论,却见宅内迎出来一位公子。这公子生的十分挺拔英俊,眉清目秀,头顶梳一短髻,戴了青色玉簪,穿白灰色的长袍,腰间系一条深灰的腰带,袖子卷起露出了修长的胳膊,手上沾满了窑土,却带着满面的顽皮笑意。
公子一边拍拍手上的窑土,一边笑道,我猜就是你,快进来,父亲听你来了,刚差人去请母亲。为什么来了这几日,今日才来宅子。
哼,我都来了这几日,镇上也逛了大几圈,实在没什么可玩的,才来了这里。你倒是闲的很,也不读书去了,每日都守在这窑边。你以为你是先祖,能烧出第二个“绛魂”吗。少女说完,便朝着那刚才的小厮看过去,你瞧清楚了,我可是这家的贵客,以后再问我姓甚名谁,我就要不饶你了!
那小厮陪笑道,是是,姑娘说的是。那少坊主,我这便先去了啊。
公子摆手叫他去了,又道,怀宁,你这样欺负我家小伙计,我可记住了。说完,二人一同说笑着往内宅走去。
宋古堂正襟坐在堂中的木椅上,夫人也正到,二人拘了礼后,夫人便叫侍女阿莲去拿了琉璃盏来上茶。厅内家具一应简单古朴,正墙上挂着一幅古窑烧制的工笔画,人物惟妙惟肖,神态灵活却似行动一般。墙下桌上摆着一对翠玉色带鹅黄的琉璃瓶,晶莹剔透好似色彩在瓶中流动晕染,果然是一等的货色。其他笔墨一应等俱全,也都是些朴素玩意儿。宋古堂见侄女走进来,脸上流露出些许慈爱。旁边送茶的阿莲心里偷笑,宋坊主一向是神情严肃,待人冷漠,几乎从无笑意。今日这怀宁姑娘来了,坊主他竟然换了一副面孔。怪不得夫人总是说,怀宁虽然生为女儿身,却比这些亲族里的男儿各个都好。如今一看,果不其然。怀宁姑娘人长得美,却并不娇弱,自带有一股江湖侠气,衣着虽是男儿装,却并无不妥,倒是跟旁边的女子一比,显得分外清爽。
姑母,姑父。你们想我不想,我今日来给你们请安啦!说完,怀宁就自作主张的跪到堂中,给姑母姑父添乱了,请受侄女一拜。
哈哈哈,这孩子,真是的,还是这么莽撞。夫人笑着拉她起来,坐到自己身边,一脸慈爱的端详起来。
宋古堂也开口问道,怀宁怎么才来,老早你母亲写了信,算着几日前就该到了。是不是又偷偷出去玩了,下次再这样,又要给你师父写信去了。
哎呀。姑父你这样的话,我以后便不来了。好不容易摆脱了我师父,他简直是,唉,算了不说也罢,不能对师父不敬,还是不提了。不过话说,姑父,我听镇上人说,你们最近要烧一批琉璃盏,是不是真的?我能不能跟着怀卿兄长一起看窑,这个实在有意思,比我跟着师父练琴要好过百倍。说完,怀宁便一脸请求的看着怀卿。
刚接她进来的公子喝了口茶,便开口笑道,怀宁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冒冒失失,可知道看窑需得多大的耐心,这要是烧坏了那废了半个月的辛苦,哪是你能受得了的。
宋古堂也开口道,是啊,怀宁你就多陪陪你姑母,没事呢就跟镇上的姑娘们去一处玩,不要总是跟在一群烧窑的莽汉后面,实在不妥。
哈,姑父你真是的,烧窑的如何就是莽汉了,你这样说,那怀卿兄长也不过是个莽汉了哈哈哈。说完,怀宁便大笑起来,却瞥见阿莲手里端的茶杯。这些茶杯就是夫人钟爱的一套琉璃盏,紫色深浅不一的色带光彩流连,杯盏大小似鹅蛋般,十分精巧莹润,看了叫人十分喜爱。怀宁对这套琉璃盏非常向往,小时候来姑母家做客,便对它一直念念不忘。无奈虽姑母家是琉璃世家,烧出了多少精巧玩意儿,可夫人就是最爱这一套,怀宁一直想要而不得。今天看到姑母又把琉璃盏拿出来给她看,便十分欢喜,说道,姑母,你这套琉璃盏何时赠我呢,我可是念了这么久了。
宋怀卿听了替母亲答道,哼,怀宁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虽说这套琉璃并无什么特别贵重之处,但却是母亲最爱的,你想要的话,哥哥给你烧一套白龙盏便是,你不必去求母亲了。
夫人听完,莞尔一笑,并未回话。
怀宁便赌气到,哼,料我说你还是好好钻研一下,如果再烧一只好瓶子,可把“绛魂”比下去的时候再来同我讲烧茶杯的事吧。好啦,打扰姑母姑父,您二老先歇息一下,已经快晌午了,我去看一眼“绛魂”便回来跟你们吃饭。哦对,母亲托我带了封信给姑父,您这会儿可看看吧。母亲跟我说,一定要亲手给您的。
宋古堂接了信,敲了敲怀宁的头,慈爱笑道,你这个顽劣的假小子,怀卿你看着她去,别闯祸。
哎呀好啦,姑父。少女娇嗔了一句,便飞奔出了厅门。
怀卿一路跟着怀宁小跑,到了展厅。此时,刚才门外排队的商贩也恰好进来参观。其中,那位刚才在门外一直盯着怀宁看的少年刚进门,忽然神情一变,回头瞥了一眼,果然,是刚才的少女又跟进来了。当下,少年自觉心内血脉一震,似乎感应到了异常,便心想,此处并无其他生人,我已与前辈们都结了梵结,为何还会有陌生的族人气息。
原来,这少年其实是乌族的一员,商贩正是乌族偶尔派到乌鸣谷外交换日常用品和打探消息的小队,在乌族内被称为“外事”。他们一行人等出来半月后便会回乌鸣谷交差,带回些谷内人列好的清单物品等。另有人带了族长的旨意,探听到了什么重要消息,也需去跟族长复命。少年名为山合,因为出身低等,被安排到做“外事”的跟班,照顾前辈们的一应起居等杂事。其他的几位商贩分别都是是些领主亲信等,身份地位都比山合要高出许多。不过这些人身份虽高出少年,却不见他们对他有何不屑,反倒是很尊重他。缘于山合自小有一异于其他族人的天赋,便是能够在体内感应陌生乌族人的气息,时常能够帮外事们化解危险,因此几位外事反而都很喜欢这位小兄弟。
在这次出来之前,他已经掌握了大部分乌族的低等法术。因身份低微,乌鸣族内未入族谱的人是无法学习攻击法术的,因此只能习得些寻常小术。不过自己的法术里有一术,是他自己钻研而来,那便是结梵结。山合有一次偶然发现,别的族人似乎并没有能感应族人的能力,尤其是在乌鸣谷外,更无法辨识乔装的乌族人。但是他每次碰到陌生乌族人,便会突然气血震荡,随即平复。只要他与族内人双手互握,施以梵结咒语,再于此人见面时便不会再觉异样。因此,他便时常以此天赋来察觉陌生的乌族人。陌生族人大部分都十分友善,但不免也有穷凶极恶之人。由于族人并非全部生活在乌鸣谷,常有流散人间之徒,也非全是同一族内血脉,加之乌族日渐衰落,常会有乌族人暗杀同胞夺取元珠以延续法力的事情发生。一旦被害后炼化元珠,被吸收元气后便会魂飞魄散,永生无存。
山合感到一阵气血翻涌,开始环顾四周。很快,他发现竟是这位少女身上的气息令他感到异样。再仔细瞧时,这姑娘并未有乌族人的气质,只是她腰间挂的玉笛似乎发出了莹莹之光。山合呆呆地看着那玉笛,用全部元力去感应,却觉得这气息又微弱了下去,似有似无,十分不解。他无奈之下,只好同前辈说,青伯,这里有些不妥,那位少女的玉笛似乎有一些古怪。
青侍听山合说的话,略有些疑虑,说,我们看完之后,晚上来这里查探一下这个琉璃坊,看它到底有什么古怪。
嗯。山合说完,便走向那琉璃瓶,准备好好参观一番。结果,刚走到“绛魂”的边上,心内又起一层气血直往上翻。这次气血翻涌的十分猛烈,仿佛从未感到过的一股狂躁,令少年无法忍受。忽然他嗓子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那一注鲜血喷涌,有几滴溅到了“绛魂”的瓶身。众人正在诧异之时,更难以置信的是,“绛魂”上的溅了的那几滴血,竟然慢慢融合到了瓶中,虽瓶身内的一抹绛红融为一体,继续在瓶中翻涌。
此景出现的十分猝不及防,并未有过多人看到,怀卿恍惚看了一眼,心内有些惊讶,又不是十分确信,便立刻走到山合身边,关切的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还好吗?身体有何不适?
怀宁却并没有那般好脾气,直接气道,我看你这个人不像什么好人,刚才门外就一直盯着我看,现在又吐血到这瓶子上,是不是成心的?你若是故意来捣乱的,当心我不饶你!
那几个商贩前辈听闻此话,全部回头,伸手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护在山合身旁。
山合平复了一下气息,擦干净嘴角血迹,便十分歉意道,失礼了,刚才是我突然身体不适,得罪了少坊主。
怀卿见他身形修长,却不十分矫健,似乎很虚弱的样子,倒像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并不像江湖人士。眉眼之处,又总觉得有些熟悉,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感觉。一时脑热,便说,这位小兄弟你不要介意,这是我表妹,她说话一向这样,我这里给你赔礼了。怀宁似乎要继续说话,却被他阻止下去。
两边人一看并无什么大冲突,商贩们便收起弯刀,继续去看那“绛魂”。这边怀卿则带着怀宁快步离开展厅。跨出门时,他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边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却见山合也望着自己,当下心内十分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山合的内心稍微定了定,青侍给他运了些内力,他调整了一下气息,便仔细观察起“绛魂”。
这只琉璃瓶大小如一只寻常花瓶大小,高一尺有余,瓶身呈锥状,瓶口很小,瓶子通体晶莹透亮,只有一丝绛红色不停地变换形状位置,在瓶身内忽隐忽现的游荡。瓶子看上去并不实用,似乎是装饰品。这也不奇怪。琉璃制作工艺本就十分繁琐,加之原料等难取得,烧制过程十分讲究,导致琉璃的价格比瓷器还要贵上许多,甚至好的琉璃比得过上乘的玉石。大户人家或者王公贵族买了琉璃制品,也都是摆玩而已,并不会真的拿去用。在大唐三藏法师玄奘翻译的《药师琉璃光本愿功德经》中曾称:东方净土(与西方极乐世界比肩)就是以净琉璃为地的世界,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西天如来佛祖一样)的法物,琉璃光可照三界之暗。想必这就是人们说琉璃保平安的原因。山合看着瓶子内翻涌的那一抹绛红色,在晶莹的瓶身内四处游走,光彩流连。他总觉这瓶内似乎有一缕魂魄,很是像乌族之人的气息。然而他却不敢断定,为何这平凡的镇上竟有这样的封印之术。至于魂魄的封印之术,自己因为身份低等,没有资格研习,因此也不知道是否魂魄可以被封印在这种瓶子中。
青侍见山合他眉头紧锁,以为他还在恢复气息,于是问道,山合你还好吧,这瓶子有什么古怪,你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山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无奈道,青伯,此事我也不是十分确定,等我们回了客栈,我再慢慢同几位前辈讲。
嗯,好。那咱们今晚好好商议一下,现在就可以回去用饭了。
于是一行人等便回了客栈,路上亦无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