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公告栏的分班情况表上第一次看见那个名字。
初见时这个名字并没有给我留下过多印象,只是因为处在表单第一排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它。后来班主任拿出座位安排,我这才记住了他的全名。我以为他姓夏,听到他的朋友叫他夏侯,我才想起小时候没有读完的三国故事里,曹操身边有一位得力干将似乎也是这个姓。
第二次,是他拿到新教材,用黑色中性笔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很普通,不像大多数男生使用蚯蚓体或者故意模仿龙飞凤舞的潇洒气派,他的笔画干净整洁,没有做作的笔锋和连笔,但又称不上秀丽或是苍劲,只能算作勉强还过得去的类型。
第三次,他的名字出现在班委候选人列表里,职务一栏填写的是数学课代表。我无法理解,因为通常课代表都只是班委就职后顺便领走的职务,这样专程竞选课代表的着实不多,直到后来我在学生会招新现场看到他和组织部的学长侃侃而谈,我才明白他的目标原来放在更长远的地方。
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话不多,总能说到关键点。他平时也不见得摆出多么市侩浮夸的社交姿态,身边的人却习惯依附于他。即便他偶尔客套,你也无法对他心生反感,因为他灵魂中的温和谦逊几乎从目光里流出来。他单纯诚挚,性格不具有任何威胁力,连愤怒和气馁这些情绪都很少出现在他脸上。他沉默思考时表情总显严肃,而一旦他露出微笑,尽管他不是长相最出众的男生,身上那种安静清爽的气质也使得他的笑容远超任何人。他由言行举止表现出的心态显得他和同龄人很不一样,呆在他身边,我几乎感受不到他是一个正值雄性荷尔蒙猛烈喷发年纪的男生。唯有当他换上运动服,露出手臂和小腿漂亮的线条,随着队友们踏入气氛热烈的篮球场,我才得见他尽情展现十六七岁少年灵动活泼的一面。
教室里的他深沉安静,奔跑起来又自在如风。
我见过他有三套球衣,两套是篮球社队服,一套似乎是他喜欢的篮球明星周边。夏季时他习惯在球衫背心里穿一条宽松的棉质T恤,可能是白色,也可能是黑色,偶尔也有蓝白条纹,秋冬季节他便将内搭换成纯色长袖,袖子挽到上臂,露出里面的深色护肘。
他在球场上有一个习惯,当局面严峻时,他会将食指插进护腕与皮肤之间,沿关节走向绕一圈,大约是借此平复紧张心情。我还喜欢他向后捋起头发擦汗的动作,或者后背微驼,两手交叠抱在胸前,聆听裁判赛前给出的指示。
一次他在校服外套里穿了件连帽衫,他急匆匆走进教室,浑然不知帽子里安静躺着一片银杏叶。我看着他笑,他问怎么了,是不是嘴角粘着牙膏。我指了指他的帽子,他扭过头,反手掏出树叶,用两根手指捻住叶柄打了几个旋儿,随后小心放进笔袋。
我有时注意到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似压着千斤的重担。他偶尔健谈,发起呆来又像极了油画中沉思的哲学家。他常常给我不真实的感觉,他与环境交流互动,让你觉得他存在于这个世上,他是善良并且可爱的,但他刹那间的低落与分神,或者从连贯流转的时间里掉队暂停,使你无从捕捉他的气息,你很难察觉他活生生停驻人群之中。他处在这个情景中,又不像在这个情境中,如同置身事内的局外人。
他躺在书店沙发上熟睡,我凝视着,蓦然体会到尼采描述人们凝视深渊的心情。
“与怪物搏斗的人,当心自己也成为怪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呢?生命里出现这样奇妙特质的人,不知不觉连自己都染上他的多愁善感。
他为了安慰我否定自己有喜欢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心中一定是藏着秘密的。起初我从不认为他会主动喜欢上什么人,他在我的认知中是习惯了以旁观者视角看待自己生命的孤独者,他不应该拥有联结仰赖外围事物的爱欲。相处得多了,我开始注意到他的破绽,他发来与我交流的原创诗歌和文章中遍地线索,我于是说服自己,他的确喜欢上了谁。我曾颇费心机地揣测他注目的人会不会是我,听到他的否定,我连苦笑的表情都没有,他投向我的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的深情果然只是我的错觉。
我望着深渊,深渊也回望我,只不过我是透明的,深渊的视线穿过我的躯体落向真正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