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班?”夏侯信想了想,“我记得许小青在你们班?”
李萧然和张秦一起点头,这两人是同班生。
许小青是篮球社两朵金花之一,男生泛滥的球类运动社团能招来如此温香软玉的社员,这本身就是二中的一大传奇,更何况许小青这朵花身居副社长的要职,引得其他缺少异性成员的和尚社团总是对篮球社虎视眈眈。顺便一提,篮球社另外一朵花是担任经理职务的魏安妮,许小青的青梅女伴。
“哎,你这老不正经的,光惦记着你的副社长了,魏安妮不也是三班的么。”赵凌云不怀好意地插嘴道。
夏侯信对于好友这番明显话中带话的嘲讽习以为常,只是淡然地啧了一声。高中社团里存在这类拉郎配的小粉红元素其实也算合情合理,按照篮球社过去的传统,大家基本只能开开男性社长和男性副社长的玩笑,现在好不容易给他们盼到了一位女性副社长,眼见低迷的内部配对成功率陡然上升,好事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对“天地良缘”。夏侯信起初还煞有介事地对这些牛弹弹琴,后来也懒得搭理了,毕竟他越理论起哄声就越响。这个方法再次奏效,两位学弟见他如此镇定地反应,果然都打消了好奇心,没有接下赵凌云意图“抛砖引玉”的话头。
“差不多没问题了,”梁医生扔掉手里的消毒棉棒站起来,“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隔壁药剂室给你拿破伤风针。”
张秦道了声谢,医生便拎起钥匙去了房间外面。
“哎,你腿还疼不?”李萧然努努嘴,指了指少年小腿上的淤青,那应该就是他之前所说不小心被他踢到的地方。
“妈的痛死了!看你个儿不高,力气怎么那么大,踢前锋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卖命啊,”张秦夸张地皱了皱眉,“要是废了,你可怎么赔偿我这黄金左脚。”
“谁让你不穿护板,”李萧然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带着歉意,“回头我找我爸拿点药水来给你揉揉。”
李家老爷子开了个小有名气的中医馆,任何跟他熟识的男生基本都知道,运动时遇到跌打损伤也习惯先去找这位老中医帮忙。
“药水就不用了,请我吃饭。”不容置疑的口气。
“好……”
“还有两位学长。”张秦笑着用眼神指了指一边的俩人,李萧然平时就跟前辈关系要好,于是不做犹豫满口答应下来。对于超出自己日程表的意外安排,夏侯信习惯就想客套一番推脱掉,谁料赵凌云却欣然表态“甚好”。少年看着这气氛融洽的三人,心说应该是逃不掉了,不过让学弟请吃饭怎么都很奇怪,他琢磨着到时候长个心眼单独去结账。
这样的想法并不仅仅是出于学长爱护学弟的心理。
他是学生会主席,应该努力赚取尽可能多的认可,这样即便是他懒于拓展人际关系,也总能保证有人主动贴上来。只要身边还有依赖需要自己的人,他便不会陷入内心的泥淖太深。然而他又清楚,自己原本并不是那种对事物积极热情的类型,因此他所做的一切——比如成为学生会领头人,单纯是为了给别人留下好印象,类似的正面形象塑造得越完美,人们就越容易包容他的小缺点小任性。举例来说,夏侯信本身并不爱笑,社交场合甚至需要逼迫自己迎合大家的笑点。不止一个好友这样评价过夏侯信,说他沉默的时候看上去相当严厉,让人感觉距离,可是他们知道,他们认识的夏侯信其实情感丰富平易近人。这得益于夏侯信总爱在细节处留下线索,引导大家得出“这个人其实温柔善良”的结论,这样他不必花费太大力气参与谈话,便可以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拉拢人心,最重要的是,还能保证真正的自我不在人际交往中为外界影响而动摇。
认识张秦的这天,他在席间照例用上了老招数,比如淡然恰到好处的微笑,将陶瓷碗碟摆放到桌上时以小拇指缓冲防止碰撞,给众人分发筷子时筷子头朝内,大多数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他都强迫自己考虑周到。张秦似乎很吃这一套,夏侯信都从学弟双眼里看到几乎喷薄而出的崇拜感。
虚荣心。
他木然地注视饭桌边的三个人,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他一定要成为那种为大家认可的优秀的人呢。
在人群里感到不开心的时候,并不想笑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咧嘴笑呢。
不愿理任何人,只想单独安静呆着,却还要奔赴一个又一个的社交场,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接下并不感兴趣的任务。最大程度融入环境,同时保证自己不被改变太多,要求如此面面俱到实际上相当耗费精力。他一面胡思乱想,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一片苦瓜,一面装作认真聆听旁边人对于亚冠半决赛的讨论。直到忽然有一双夹着鱼片的筷子闯入视野,他才愣了愣,抬起眼莫名其妙看向筷子的主人。
“哎,你不爱吃苦瓜就别倒腾了,翻来翻去碗都快让你盯穿了,”赵凌云的右手悬停在半空,“最后一块鱼,你要不要?”
夏侯信啧了一声,讨厌对方这种打断自己思考的方式,没好气地说道:“赵青蛙,你最厉害的本事也就剩下平白无故挤兑人了。”旁边的张秦憋笑问为什么学长的外号是青蛙,赵凌云缩回手,将鱼扔进自己碗里,故作伤感地摇了摇头:“咳,眼睛大也是一种错,我这么美,活着就是罪。”
夏侯信翻了个白眼。
“你明明是眼袋太重,把眼睛给衬得外凸好吗。”
“你最近说话怎么跟苏螃蟹一个调调,”对方一副揶揄的表情,“快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好上了!”
两位学弟不明白苏螃蟹所谓何人,此时显然不适合插嘴询问,于是都笑着看夏侯学长如何作答。
“你脑子里就不能装点正经事吗?”
“正经事得对正经人讲啊,”赵凌云吃着鱼,嘴里含糊地说道,“你看你,篮球社里传言你跟许小青学妹是一对,班里又传你跟苏榭……”
“我跟苏榭?班里什么时候……”少年来不及惊讶,好友自顾自长叹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唉,这大千世界花草那么多,也不知风流倜傥的夏侯将军相中了谁?”
“相中你可以吗?”夏侯信白了他一眼。
“小的惶恐……”
学弟们不由大笑。
“哎哎哎,说真的,”赵凌云放下筷子,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听自己讲,“这家伙(指了指夏侯信)小学那会儿就已经是春风十里,百里挑一,常言道:夏侯家中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我记得那会儿班里有个小姑娘,性格泼辣开朗,逮着我们夏侯就不放手,瞧见他跟谁好,不论男女都去跟人家闹腾一顿,后来人家长没法,只好向老师告状,小姑娘张口就来一句‘夏侯是我男朋友,谁也不能拆散我们’,老师哭笑不得,打电话通知小姑娘家里人,叫她要广泛团结同学,搞不得小团体。”
好友的大脑又开始跑弦,夏侯信可不记得曾有这么一出电视剧般的经历,而两位学弟眨巴着眼似已信以为真,他顿觉无地自容,简直想把手里的汤匙朝那夸夸其谈的猪头掷出去。好在理智没弃自己而去,他故作平静地反问:“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关注我了吗?”
“哎,没办法!本少爷生就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那时候班里小屁孩的颜值能入我法眼的没几个,你算是其中的——呃,排第二,嗯,不不不,第三吧!”好友说着,顺便用手指比了个数字三。
“学长你们是小学同学?”李萧然瞅准间隙问道。
“也不算,只有两年同校。”
“准确地说是一年半。”赵凌云往嘴里塞了块牛肉。
“然后现在——同班?”张秦问。
两位学长一齐点头。
“也在同一个部门同一个社团。”李萧然转头对张秦补充道,他所指的是学生会和篮球社。
“真好!我跟小学同学都完全没联系了。”张秦感慨。
“要是你的小学同学只会给你添乱,那还不如不联系。”话题不再围绕着自己那些莫须有的八卦,夏侯信淡定地继续喝汤。
“哎哎哎,你该不会还惦记着新年晚会那事儿吧?”
“新年晚会怎么了吗?”
“说来真叫人心寒,那时候有台钢琴独奏的节目,”夏侯信把勺子放回碗里,“临到人快上台了,青蛙(瞥了一眼好友)跑来跟我说在化妆间帮忙的时候,不小心把可乐洒到演出服上了。”
“那个节目是李新宇学长的吧?”张秦插嘴道,“他跟我抱怨过,新年晚会中了头奖,准备的新衣服还没穿就让人给弄脏了。”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另外三人同时愣了愣。
“你认识李新宇学长?”李萧然好奇地问。
“我那花痴老妹一直在打听我们学校的校草质量,非得要我去问他的电话号码,后来不知怎么,就演变成李新宇学长经常跟我和朋友一起打游戏的局面。”少年解释着耸了耸肩。
说到李新宇,这位才是二中全体师生公认的头号风云人物。即便排除惊为天人的长相这一打自娘胎的优势,他也依旧可以成为八点档电视剧里那种优秀得泛假的男一号。学业方面他是为老师喜闻乐见的佼佼者,常年霸占年级总分第一,绘画和钢琴也在全国包揽过几个大奖,不论哪个领导提起他都是花枝烂颤赞叹连连。然而这人对于夏侯信来说却相当陌生,毕竟在高中校园这个内部结构相对稳定的环境里,学生之间只要不同班就注定很难熟络起来。何况李新宇并没有加入学生会,也不见得他多么热衷社团活动(事实上夏侯信也不知道他隶属哪个社团),这样一来二人的交集便更少。他们在新年晚会打过一次照面,对话却也仅限公事。此后夏侯信偶尔在学校里碰见李新宇,两人之间连最简单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况且细算起来,他在学校表扬榜上见到对方名字的次数都要比见到其本人的次数多。
然而张秦的话里,并不是关于李新宇的这一点令夏侯信感兴趣。他待少年说完,呷了口汤,问道:“你有个妹妹?多大了?”一旁的赵凌云马上就倒吸口凉气,叹了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在没人理会他的玩笑,张秦便答说是,名叫张绮臻,小自己两岁,在外国语中学念初二。
有两个小孩的家庭,氛围应当超乎平常的热闹,夏侯信都已经可以想象出张绮臻的模样与性格,想来也和张秦差不了多少,活泼开朗,笑起来眼里流出柔软的光。虽说兄弟姐妹在成长过程中必然发展出各不相同的人格特征,旁人还是不难察觉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毕竟,血缘这种奇妙的关系链并不轻易随外部环境的变动而迁移修改。
不过,夏侯信印象中的兄长和自己则完全是大相径庭的两类人。且不说真实性格如何,单从外表来看,他与兄长不同,极少展示给人负面情绪。他深知自己生而一张严肃脸,这种长相促使他比普通人更注意调节面部表情,以免造成不必要误会,所以大部分时候他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友好色彩。而回忆兄长,他印象最深的只有那个人的忧郁和沉默寡言,除了蹙眉,兄长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笑容更是奢侈。只有和自己独处时,那个人才愿意放下一切心思,像正常同龄人一样谈笑风生。如果一个人经常笑,你很难理解他的笑容有何特别,如果一个总以冷漠姿态独立于群体之外的人冲你笑,哪怕仅仅是嘴角微微上扬,你也能感受到深藏在这种表情背后的温柔。
兄长即是如此。
孤傲,冷漠,茫然,格格不入,这便是兄长平日示人的模样。不知兄长与父母有何矛盾,夏侯信所记得的都是家长的毫不关心,兄长也极少与除他以外的家人表现出亲近。他那时候偶尔进入兄长房间,总见对方不是在阅读,就是埋头写日记。出事之后,父母要清理满屋子的书本,他偷偷取走逝者的学生证和一本日记藏起来,这才使他的追思不致无所寄托。初中毕业后他改名夏侯信,那是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与家里人正面冲突。他是个不多计较的人,一般很少有什么人或事足以惹他生气,唯有在兄长的问题上他难以保持冷静。兄长身上有太多谜题,父母的闭口不提和回避态度激怒了他,他当时摔了手边的茶杯,起身忿然道,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实情,那至少让我替他活着,否则我就如这茶杯,四分五裂给你们看。不常发火的人暴怒起来往往可怕,母亲当下就哭了起来,上前抱住他叫他冷静。争论大半夜,家长最后勉强妥协,答应了他改名的要求。
因为牵涉到高中入学,相关手续办起来并不容易,当他终于领到新的学生证,看着自己的名字,心中已没有太多波澜。
从此,“夏侯信”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重生。
少年走神的间隙,张秦掏出手机给大家看妹妹的照片,那果然是一个笑起来牵动人心的少女,兄妹合照里二人的亲密无间更是惹人羡慕,若不是相似的长相,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夏侯信有些感慨,年幼并不懂得怜惜兄长,若有机会,他还真想要个妹妹以满足这种全心照顾一个人的愿望。
“哎,说到这个,”赵凌云看向夏侯信,“你不是有个哥哥吗?我记得那时候他经常来学校接你回家。”
“没错。”
“现在呢?他在哪儿?”
外面隐隐响起雷鸣,少年面不改色地吃了口菜。
“没有现在,他几年前车祸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