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令人烦躁的平稳水声。
如同漂浮在母亲子宫里的幼儿,一言不发地等待,不知方向与昼夜变换,似乎只要有人说,出来吧,然后他便能挣脱闷黑的世界游向光明。不同的是,在冗长枯燥的等候过程中,母亲规律踏实的心跳和皮囊外甜腻得发烫的爱抚至少还可作为幼儿的心理安慰,而他四周却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汩汩水流。
意识在很远的地方,脑中的神经递质似乎也失效,空留一堆停歇运转的细胞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混沌终于慢慢褪去,微弱的光穿过瞳孔,开始在视网膜上激起一阵轻柔到几乎可忽略不计的信号反应。感谢长时间处于全黑状态,他的神经系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缕异样,大脑皮层随即紧锣密鼓着手分析成像。头重得抬不起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自己的赤脚,朦朦胧胧,也看不太真切。他尽力睁大双眼,以促使更多光线进入眼球。他步履维艰,没有必须要到达的地方,只是单纯行走在这片模糊不清的环境中。
他总感觉踩着了什么凉凉的液体,他皱起眉头,吃力地控制双眼对焦。渐渐地,不知谁调亮了环境光,他愣愣地凝视脚边的异色,逐渐明白过来那是什么。
红得发黑的流体,一股一股,汇为溪流,沿楼梯蔓延而下,四散铺开如同一匹液态的冷绸缎。他捂住口鼻,抵挡空气里血红蛋白的腥臭味,心神不宁地朝着血流源头前行。随着步伐的累积,不安也逐渐加重,很快这种束缚使得心脏都难以正常搏动,他忍住没有退缩,哪怕尽头有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他已经辨认出,这是他曾居住过的地方。脚下的台阶通往二楼卧室,分为两折,中折的墙上开着小窗,柔光透过窗帘投射进来,构建出熟悉的阴影效果。恐惧和好奇驱使他爬到楼梯尽头,随后出现的过道连接着开放式休息室与三间卧室,他沿着红色指引的方向,缓缓推开了一扇门。
房间里有什么呢?
脑中仿佛被人按下播放键一般,陈旧的记忆自动流转。他进入房间,发现最爱的人躺在床上似是入眠一般。他上前推了推他的手臂,轻轻喊了声哥你起来盖被子呀,然而指尖的僵冷触感提醒他事情有些不对。他摸了摸他的脸,心脏顿时漏跳一拍,于是下意识就去探对方的鼻息,等了很久都没有捕捉到空气流动。不安如同指数爆炸般急速生长,他看到那人身下一片发黑的红色,最后一次确认自己没有弄错,他在神经信号抵达意识的瞬间崩溃,一头扑进那不带丝毫温度的怀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咬了咬嘴唇,做好了重温这段存档的准备,而渐缓打开的门后却展开一副令他意想不到的场景。房间四面的墙上依然贴着熟悉的字画,家具的陈设也没有变动,他吃惊的是,屋中央的地板上居然坐着个少年,少年怀里抱着身穿校服衬衫和短裙的少女。少女的脸埋向少年胸口,无法辨认身份,而少年的模样却如芒刺,看得他心尖生疼。
那是张秦的脸。
他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心跳得飞快,像是要冲破胸腔一般。他强迫自己镇定,手指紧紧扣住门框保持平衡,视线继续扫描前方的画面。少女的裙摆泡进身下绽放的血液里,手边洒落一把刀片,零零散散,数不清有多少。张秦双眼涣散,脸颊满是眼泪,嘴唇蠕动着,以一种极度悔恨的语气喃喃说道:“臻臻,臻臻,我对不起你……”
突然,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击碎了可怕的梦境。夏侯信挣扎着回到现实,心脏和太阳穴超常速收放,他感觉自己都快休克过去了。头天傍晚那场大雨没能降低空气粘稠度,少年额头满是汗,他调整呼吸尽力控制情绪。结识才一天,他居然梦见了张家兄妹,而且还让张秦以自己的角度,体验了一回失去至亲的感受。他探身关掉闹钟,摔回枕头琢磨这个梦的奇妙意味,思索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他见时间走得紧,便起身去冲澡洗漱。
今天是礼拜六,学校没有课程,但他早前约好了一家运动服定制商谈事情。篮球社需要新队服,年轻人们挑了好久才相中这家厂商提供的式样。然而也不知那老板是不是故意要欺负中学生,派了个极不靠谱的下属(业务部副部长)代表自己参与会谈,那人比大老板还忙,电话好几次都无法接通,总算成功打进去又推说只在礼拜六上午10点有空,叫学生们务必准时。夏侯信没辙,只能答应。一同赴会的还有副社长许小青和经理魏安妮,而赵凌云听说有这等好玩的事,吵着也要去凑热闹。夏侯信清楚,好友的老爹在整个辰州市的企业家圈子里都说得起话,借着赵家少爷的特殊身份,料想还可当个吉祥物镇镇场面,他于是也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于是,上午9点50分,夏侯信、赵凌云、许小青和魏安妮,一行四人准时到达了碰面地点。
且来简单介绍下一年级的许小青与魏安妮。两人都是入学时加入了篮球社,如狼似虎的男生们巴不得将这两朵小花捧上天,所以当她俩参与社内职务的竞选演说时,社长夏侯信见社员们一派兴奋劲儿,心里清楚异性相吸的自然法则已经决定了副社长和经理的位置非她们莫属。经过一学期的合作,两位女生也的确不负众望,竭尽全力参与管理事项。魏安妮性格开朗,头脑精明,善于打理人际关系,在对外联络(比如拉赞助)和处理财务问题上极其可靠,而许小青则是那种性格偏安静的类型,心思缜密,适合制定方案和查漏补缺的工作。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据说在小学时就已结成搭档,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合作天衣无缝,即便到了人才济济的二中,这对老友照旧包揽班里两个最重要的职务,联合管理一年三班。此前有老师评价夏侯信和赵凌云配合默契,夏侯信心说要是那老师见过许小青和魏安妮,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这俩女生才是真正的黄金搭档,而赵凌云跟他,顶多算是半路出家的临时队友。
赵凌云今天也不负夏侯信所望地继续给他添堵,穿来一套重金属风格的私服,脖子上挂个黑不溜秋的头戴式耳机,巨大的亮皮挎包松松垮垮斜背在身后,脚踩一双结构复杂的朋克短靴,走路姿势吊儿郎当,整个人与夏侯信此前设想的平易近人的吉祥物形象相距甚远。少年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埋怨自己居然忘了提醒好友注意着装。虽说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但朴实无华的中学生样子还是能装则装,毕竟,学生气可以于无形之中暗示对方不要耍滑头,否则就是以大欺小,假若对方心地善良,见他们这样自然心软投降,而如果对方视若不见,只要他们内在把着气场,同样不至于被当作小孩骗。
赵凌云全然不知夏侯信内心风起云涌的暗骂,自顾自拉开店门,冲两位女生做了个请的动作,而后故作高深莫测地说道:“哎,有多少案子合同都是在咖啡馆里谈下的,我以后缺钱的话,就专门往这些地方蹲点,倒买倒卖信息。”
“学长你能听到的估计也只有我们这种小笔生意了,”魏安妮忍住笑,“大买卖不都在公司会议室里签署吗?”
“签字只是个仪式,两家公司合作,上层之间多少都要有点私交,这年头,只看绩效是做不了生意的,你得了解对方老板人品如何,是不是靠得住,平时多交往打点些,到谈判桌上心里才有个数,”赵凌云洋洋得意地叙述道,“我跟我爹跑过不少场子,吃饭按摩泡温泉唱KTV,五花八门,而且有时候你看起来是几家人结伴自驾游吧,事实上各自都打着百把万的小算盘呢!”
“百多万还是小算盘?”许小青有些惊讶。
“当然了,学妹你要是了解一下就知道,做我爸这行的,平时不见得进账有多频繁,反倒是投出去的更多,不过不进则已,一进绝对是大数字,我第一次全程追踪的合同都是千万起算的呢。”少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女生们听得直咋舌。
“你今后要接你爸的位置吗?”魏安妮问。
“没意思,不接。”好友神秘兮兮地笑着,似乎对未来已有自己的安排。
夏侯信听到这儿,心中不免好奇。他跟赵凌云认识这么多年(尽管真正做朋友的时间只能从高中算起),他还并不知道好友将来的打算。平时他们从不讨论这样正儿八经的问题,他们之间除了学生会的工作,顶多也就聊聊游戏和篮球赛事。况且,假如真谈到人生,比如最简单的——今后想念什么大学,夏侯信自己都答不上来,更别提过问关心其他人。家里推荐他去医学院,他并不领情,实在有老师好心追问起来,他便以此作为答复搪塞过去。
反正是无所依靠的人生,没有必须要达到的目标。
他跟着朋友们找到位置坐下,服务员见他们四个人堂而皇之占了台大桌,眼里有些疑惑,迎上来就客气地建议他们换四人桌。赵凌云摆出一副极其老成的神态往沙发后背靠过去,点着指头轻描淡写地交代说待会儿他们这桌还会来人,叫服务员留个神,及时给新来的上一份蓝山咖啡。
没有理会旁人的质疑,而是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要求。尽管外表看起来只是个处于叛逆期的年轻人,夏侯信不得不承认好友此时还是带了些生意人的精明气场。服务员大约从没应付过这种内外不一致的客人,只得悻然应声。
“这业务部副部长以为自己多有面子,咱们在气势上可不能输给他,”赵凌云将装饰精致的点单本递给两位女生,“怪模怪样挑这么个点来碰面,学生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
“我觉得这种不便都是相对的,毕竟对方要亲自出面,我们若是觉着麻烦,他肯定也有同样感受。”许小青说。
“有道理,副社长就是心地善良。”赵凌云嬉皮笑脸地瞥了眼夏侯信,后者只是莫名其妙挑起一根眉毛,意思是你看我做什么。
几个人点好简单的茶水,等到十点半,姗姗来迟的副部才抱着文件夹出现在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