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一艘画舫随波荡漾。
画舫中，数人一改常态，不再吟诗赋词，听歌女琵琶弹唱靡靡之音，而只是沉默地喝着闷酒。船娘将温好的酒送上来后，望着众人诧异地道：“诸位公子皆为我秦淮风雅之士，为何今日沉默至此？莫非是妾身招待不周？”
冒辟疆挥了挥手，道：“非是你等招待不周，实则是众人提不起雅兴也。你且自去，不用来管。”
船娘无奈，只得去了船头，寂寞地望着秦淮河畔满江的灯火。
这一船人，非秦淮河畔普通寻花问柳之徒，乃江东高雅名士。冒辟疆、方以智、陈贞慧、侯方域，此四人，皆为官宦之家，出生高贵，更兼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被称为“明季四公子”。除这四人外，还有吴梅村、原兵科给事陈之龙等。
冒辟疆见众人心事重重，都不说话，便举杯笑道：“今日乃贞慧兄出狱之日，大家先干了这杯罢。”
陈贞慧与吴应箕、黄宗羲等复社人曾共议声讨、驱逐阮大铖，由吴应箕起草《留都防乱公檄》，百余复社中人联合签名，将此檄张贴于南京大街小巷，被马士英、阮大铖擒入大牢。其余人抓的被抓，逃的逃亡，复社中人在南京散去大半。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廷曾在先朝任左都御史，二品大员，门人弟子无数，便四处活动，好不容易方将他从监狱中救出。
众人齐喝了一杯，陈贞慧叹道：“我是出来了，黄宗羲等人却还在牢狱之中。各位仁兄今日泛舟秦淮河上，为我接风洗尘，陈某甚是感谢。只是看着、想着京城中的这些破事，心中实在是烦闷至极。”
方以智叹道：“在座诸君中，受马士英、阮大铖排挤的甚多！之龙兄辞职回乡，梅村兄也罢官归里。在下被马、阮二奸陷害，不得以逃亡广东老家，无奈家境中落，又加之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如今是有家不能回，只得浪迹江湖，四处卖药为生。接到辟疆兄书信，便冒死前来南京，与诸公一叙。”
冒辟疆叹道：“先帝北京罹难时，以智兄独自在先帝灵前恸哭，被李闯那些贼兵捕获，严刑拷打，两髁骨见，宁死不降，忠义之名满天下也！只是如今朝中污浊昏暗，以智兄被奸人陷害，虽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只得浪迹天涯，实在是可叹至极！”
侯方域自嘲道：“唉，在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左良玉兴兵清君侧时，在下受兵部尚书熊明遇所托，以父亲大人名讳致书左大帅，劝说他不要带兵东下，却被阮大铖诬我为左良玉之内应！若非杨文骢暗中报信，只怕早被阮大铖害死！在下去投史阁部军中，原以为能施展毕生才学，无奈阁部大人处处被人掣肘。扬州攻破后，在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唉，想起当时扬州城中屠城惨状，至今还是毛骨悚然。”
冒辟疆诧异道：“左良玉不是得方域兄的父亲大人举荐，才官至总兵，逐渐成为封疆大员的吗？侯家对他有如此大恩，难道他也不听劝诫？”
侯方域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家父早已罢官归省，已是失势之人，普通百姓，说话岂有人听？”
陈子龙叹道：“唯辟疆兄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不入官宦之途，潜心专研学问，让我等好生羡慕。”
吴梅村也叹道：“在下性格与权臣不合，有人将我之迂，与刘宗周大人相提并论。在下实在是不宜为官，此番前去，欲学辟疆兄隐居山林，著书立学，了此残生！”
方以智笑曰：“我听说刘宗周大人因不满奸人当道，遂以年岁过高为由，辞官离去。拜别时，曾劝弘光帝少饮酒，多劳国事。我们这位主子素来怕他犯颜直谏，见他要走，便忙不停地点头道，先生见教得是！先生此番离去之后，孤定会记住先生教诲，每次仅饮酒一杯。待宦官奉上酒杯时，却是一大盅，所盛之酒，至少是平时数杯以上！宗周先生目瞪口呆，连连摇头叹息退去！”
众人闻言，皆哭笑不得。
侯方域道：“鲁王旧臣张岱与我交好。他随鲁王从山东南逃，经过扬州时，在下曾与他一晤。他自画一像，提文自嘲曰：‘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唉！如今山河破碎，乃是天下有志之士当奋起之时，我等如今却竟然变成了无用之人！”
冒辟疆笑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在下仅为小隐，梅村兄乃江左三大儒之一，名气与东林大儒钱谦益并列，若与我为伍，那可是曲才了。在下不愿为官，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衷。在下放荡形骸，日日呼酒卖醉，倘若一旦为官，不是贪官，定是昏官。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方以智叹道：“大隐隐于朝？钱谦益、王铎等，谁不是东林大儒？如今却也曲于马、阮二人之下，不敢秉公直言，东林党人刚正不阿的气节哪里还有半点？”
吴梅村道：“阮大铖此人其实也颇有才华，可是不知他为何要这般与东林、复社人为敌，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侯方域道：“此乃小人多才。小人多才，则为天下祸害！我听父亲大人说过，阮大铖曾是东林党魁高攀龙的门生，左光斗原欲将他补为吏科都给事中，结果该官职却被高攀龙另一弟子魏大中给抢了过去，于是阮大铖被补进工科。工科如何能与吏科相提并论？阮大铖见高攀龙、左光斗等人出尔反尔，拿他做了交易，心中愤恨，至此便投靠魏忠贤，与东林党人接下了冤仇。谁知魏忠贤不久便被先帝除去，阮大铖因投靠阉党，被打入阉党另册，永不复录用。这次来到南京，谋划复出，得刘孔昭、马士英等人先后举荐，朝中东林众臣却极力反对，他岂会不恨？！”
方以智道：“阉党一案，先帝时早有定论，如何会许他翻案？！此人居家南京近二十载，念念不忘复出，屡屡讨好东林、复社中人，日日设宴，与文人墨客诗酒唱和。还在家中私蓄了戏班，日日演排他所写的那些戏曲新词。不但是我，就连柳敬亭、方域兄许多人都曾着过他的道。后来大家知道他的为人后，便不耻再与他为伍，还被我等捉弄取笑过多次。”
吴梅村笑道：“那是贞慧兄、方域兄、辟疆兄三人做的好事！先是置酒招来阮大铖家中善讴者，歌阮大铖新作新词。阮大铖初闻大喜，以为我等欲与他交好，谁知夜半酒酣，你等三人破口大骂道：若当儿媪子，乃欲以词家自赎乎？相与狂笑达旦。由此阮大铖便对我复社中人恨之入骨。”
冒辟疆也笑道：“我等每每酒酣耳热，多以咀嚼阮大铖为笑乐，他若不恨我复社中人，岂非怪事？”
陈之龙叹道：“如今清兵旦夕过江，朝廷不思抵御，乱成一团，我看弘光朝廷必定不保。南京如今是无法呆了，今日你我相聚，明日便各奔前程，不知何时才能再度重逢？！”说罢以袖抹泪。
冒辟疆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又不是生离死别，之龙兄不必太过伤感。辟疆昨日听到一则笑话，便说与你们听。”
“钱谦益听说扬州城破，清兵屠城十日之后，惶惶不可终日。柳如是道，不如投水殉国，以免受清兵之辱。这位钱大人走下水后，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
见各位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辟疆大笑道：“钱大人说，水太冷，改日水温再跳罢！”
众人大笑不止。吴梅村抹着眼泪，喘气笑道：“这莫非又是你杜撰的？”
冒辟疆正色，摇头道：“此乃钱谦益府中家人亲口所说，绝对是真！柳如是当真巾帼不让须眉，果然便往水池纵身一跳，却被家人奋力救出池塘。”
陈之龙听罢一声惊叫！
冒辟疆暗暗点了点头，叹道：“柳如是嫁给了钱谦益这糟老头子四年，之龙兄如今还是无法忘怀！”
陈之龙低吟道：“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这首词，是柳如是与陈之龙热恋时写给他的，词名为金明池·咏寒柳，词中满是柳如是的相思之苦和无法与相爱之人终身厮守的无奈。陈子龙本欲娶柳如是，无奈家有悍妻，此事方提，便后院起火，更何况父母亲也是极力反对。柳如是虽为江南名妓，却才华横溢，等待陈之龙数年后，终知二人此生无缘，空虚落魄之际，堤防崩塌，让钱谦益这糟老头给插了进来。二人诗歌相赋，甚为投缘，于是柳如是便嫁给了年近花甲的钱谦益。
柳如是嫁给钱谦益时，接亲的花船行驶在秦淮河上，被南京百姓扔了无数石块，当然许多不乏是明季四公子扔的。众人皆叹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方以智叹道：“钱谦益天下大儒，朝廷重臣，东林魁首，胆识竟然不如一位风尘女子！”
冒辟疆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些风尘女子！模样才艺自不必说，个个蕙质兰心，才华见识更是不让须眉。”
方以智道：“如今秦淮八艳，陈圆圆嫁给了吴三桂……”
众人大叫：“牛粪！”
“柳如是嫁给钱谦益。”
“牛粪！”
“寇白门嫁给朱国弼。”
“牛粪！”
“董小宛嫁给冒辟疆。”
“牛粪！”
冒辟疆也随口大喊了一句“牛粪”，随即明白过来，表情错愕，众人却大笑不止。
其余四艳，如卞玉京本与吴梅村感情甚驾，却不料国舅田宏遇因女田妃去世后，担心自己失势，便来到江南，买走了陈圆圆和卞玉京，欲将她俩送给崇祯。崇祯日日在朝中忙碌不停，一月之中难得去几趟后宫，田宏遇拍马屁之举，自然遭到崇祯婉拒。北京城破之后，卞玉京听说改着道士衣冠，趁乱离开北京，成为方外中人。吴梅村心中甚憾，有意前去寻找她，可是中原一带战火纷纷，暂时未能成行。
李香君与侯方域一见倾心，铁了心要嫁给他。无奈侯方域家教甚严，因自己要娶的是一江南名妓，不敢向父亲声张，便找好友四处借钱，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谁知事后方才知道，那笔钱是阮大铖托侯方域的好友杨龙友赠给他的一个人情，以表阮大铖与复社诸君修好之意。李香君大怒，将侯方域狠狠骂了一通，责备说你既然没钱，开口就是，何必做此窘态，让人笑话？！侯方域汗下如雨，辩解道，我娶你，岂能让你出钱？我借款娶你，自是我自己的一番心意。李香君愤愤然，变卖家产、首饰，将钱退还给阮大铖，从此便得罪了他。阮大铖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侯方域因给左良玉致书，劝他不要兴兵东下清君侧，本是一番好意，却被阮大铖陷害为内应，被迫逃亡南京，投到史可法军中。阮大铖便以李香君歌舞才艺天下无双为由，趁机征李香君入宫，欲献给弘光帝。却不料李香君性子甚烈，宁死不从，一头撞在栏杆上，当场昏死过去。侯方域的好友杨龙友见李香君晕倒在地，手中还紧紧握着侯方域送的那把折扇，扇上零星溅着些许血迹，便蘸着血迹画出点点桃花，史称“桃花扇”。不过李香君伤愈后，哪里能与阮大铖为敌？最终还是被阮大铖征入宫中，当了歌姬。如今南京城危在旦夕，侯方域还守在这危城之中，当是另有一番深意了。
顾横波则嫁给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此人与吴梅村、钱谦益同为江左三大儒，先为大明官员。北京城破后，夫妇二人投井未死，降了李自成，最后又降了大清。顾横波曾劝龚鼎孳再以死殉节，奈何龚鼎孳初投井自尽时，淹得半死，其中苦楚至今记忆犹新，再也不敢寻死，正是“忠臣耶怕痛”，短短一年之内，便做了三朝之臣。
马湘兰却不是同代中人，早已故去。
众人谈起风尘艳遇，方才兴致高涨，自是评头论足，高谈阔论，这一夜又是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