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康宁九年。京都，绝月楼。
只见一位八字胡须的说书先生身着粗布长袍，立在当中高台之上，手拿惊堂木，正在口若悬河地讲着“穆含光三擒关山豹”的故事：“却说那穆元帅什么都没做，只是这么简简单单一眼望过去，那小子立时腿软，瘫倒在地。你当是何缘故？要知道我们大胤朝的穆元帅可是天上的军神转世下凡，专程来镇守一方、护佑百姓的。他身长九尺，顶天立地，耳长垂肩，双目能自视其耳，手长过膝，生得一身神力，十八般武艺可谓是样样精通，左手流云弓，右手震山斧，随便那么一跺脚，土地公都要抖三抖。最神奇的是，他生得一双如炬慧眼，天黑了都不怕，这可是玉皇大帝赏赐下来的宝贝，只消那么一扫——那些个腌臜小人可不一下子就被找出来了！”
大胤风俗，百姓闲时最爱三样事物：看戏、听书、打醮。这绝月楼便是京城里听书的最好去处，不但说书先生多，而且时不时就会出一些新段子。来这儿听书的也都是真心爱这口的。既有平头百姓，也有豪门望族。一旦进了绝月楼的大门，一律都是普通的听众，不分贵贱的坐在大堂上，一边喝茶一边听书，十足的惬意，也算是“京都一景”。
今日登台的是绝月楼最负盛名的齐先生，所以楼中格外热闹，不但座无虚席，还有好些人站在那里，就为了能听齐先生说一出“穆元帅”。齐先生也不负众望，一边讲，一边伸手比划着。声音一忽儿高，一忽儿低，牵着听众们也跟着一忽儿紧张万分，一忽儿又齐声大笑。待听到最后，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齐齐赞了一声“好！”要知道在大胤朝，穆含光的名字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英雄事迹就连妇孺都耳熟能详。是他一手创建了皇朝最为稳固的西北防线，将大胤朝的疆域向西扩充了数百公里，威震住四方邻国不敢来犯已达十年之久。就连当今皇帝陛下见了他的面，也要尊称他一声“老师”。只不过，天子帝师穆含光一向镇守边疆，从不在京城露面，人们只能根据种种传说推测他的长相，而且越传越神，到最后竟变成了如齐先生所述的样貌。
“真是个怪物。”一个灰布衣衫灰布帽，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老者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桌上的花生米，一边不屑地点评道。他身材精瘦矮小，长得其貌不扬，留着一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打扮得像是个刚刚进京的乡下人。
他旁边桌上刚巧坐着的是两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户部侍郎家的宋天磊和琅琊王家的王瑜。他两人从小就以穆含光为偶像，哪能任由个小老头儿在这里指手画脚？宋天磊当即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大喝道：“老东西你骂谁呢！”
老者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黄酒，说：“耳长垂肩，手长过膝，两只眼睛像火炬，这还是人么？若有人真的长成那样，还不早被打死了，难不成供在那里吓人玩儿啊。”
老人家说话促狭，倒也有趣。不少年轻人听他这么一说，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穆元帅是天神下凡，自然生的与众不同。哪是你这等穷酸老头儿可以随意糟践的！”宋天磊听到周围的讥笑声，面上不由得一红。他身为宋侍郎家三代单传嫡嫡亲的宝贝儿子，平日在京城耀武扬威惯了，何曾被这样挤兑过？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穷酸老头子，心中更是一把邪火瞬间烧起来，想都不带想就挥手将手边的茶杯扔了过去。那茶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擦着老者的耳朵飞了过去，砸在了墙上，碎成无数块碎片。
茶杯没有打中老人，茶水却撒了老人一身。他施施然用手擦了擦衣衫，苦笑道：“果然是天子脚下，年轻人都这般气盛。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就得让你这糟老头子长点记性才是！免得不知道天高地厚，冲撞了贵人。”宋天磊略带得色地回答道。他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指头，在老人面前画了个圈，然后冲下点了点：“快过来老老实实磕三个响头，给穆元帅赔礼道歉！否则可别怪本大公子不客气！”
老人看了看他，慢慢道：“你这年轻人真是胡闹，一点都不懂得敬老尊贤，又这般没有教养，岂不是白瞎了穆元帅这么多年的好名声。”
宋天磊梗着脖子愣在那里半晌，这才气急败坏地冲着身边的随从大喊道：“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快给本少爷好好教训教训这死老头子！”
他平日里本就招摇，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的。今天也不例外。马上便有二三十名家丁站出来冲着那名老者一步步走过去。
王瑜坐在旁边，微微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道：“毕竟是个老人家，意思意思得了，可别真弄出人命来。”
宋天磊本就有心在王家人面前逞一次威风，此时正在得意，双手叉腰立在那里：“也好，让那老头儿给爷爷我好好赔礼道歉，本少爷就饶了他的小命。”
“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懂事。”老者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在桌上微微一叩。
一位戎装打扮的少年从老人身后走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老师。”只见那少年不过十岁左右，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眉心一点朱砂记，看上去倒比女孩子还俊俏几分。他的头发全部束在脑后，手拿一支乌青色的短杖，端的是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老人慢慢品了一叩杯中的黄酒，沉声道：“去吧！”
少年这才走到正中，把短杖横在胸前，冲着众人鞠躬道：“得罪了。”然后飞快地出招，几步挪移，短杖呼啸生风，精准地击打在那些家丁的腿窝处，一套棍法徐徐施展开来，精妙的招式令人连连称奇。更加令人叫绝的是，他小小年纪，对付数十位莽汉却全无惧色，宛如闲庭信步，若再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位当世俊杰。
可怜那些家丁护院也都是有些功夫家底的武夫，却从未见识过这等奇巧的功夫，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便纷纷摔倒在地，看上去倒像是在冲着老人行礼一般。
宋天磊平日里仗着家世横行无忌，从没失手过，没料到今天的局面居然会如此逆转，更加恐惧地发现那少年冷着一张脸正端端正正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愕然万分，就连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你，你，你小心点，我爹是户部侍郎宋大人，我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小兔崽子你要是再敢乱来，我爹定然不会饶了你的！”说罢回头望向王瑜：“王兄，快帮帮小弟啊！”
老人还想说些什么，王瑜反应飞快，已经拉着宋天磊跪倒在地，告罪道：“我兄弟两人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实在抱歉！还望老人家海涵！”
宋天磊还想挣扎几分，心里面却也怕得厉害，于是倒也乖乖跟着磕了几个响头。
“年轻人要懂得敬老尊贤。正所谓人外有人，你爹不过区区一个户部侍郎，护不了你一辈子。”老人慢慢走过去，瞄了一眼王瑜，又看了看宋天磊，伸出手来在宋天磊脸上拍了三拍：“给我记牢点，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老头儿了。”说罢不再看他们，带着少年扬长而去。
他一老一幼离去良久，宋天磊这才爬起来抱怨道：“王兄你拉着我磕哪门子的头啊？你要是出手的话，未必不是那小子的对手。再说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穷酸小老头儿哪当得起你我兄弟的叩首？”
王瑜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你还没看出来吗？那个少年使的是楚家枪法！”
大胤朝号称永远倒不了的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天子帝师，一个是铁血楚家。话说，每个豪门世家屹立于世都有自己可以凭仗的东西。而楚家之所以闻名于世，靠的就是赫赫军功。大胤四百年间，楚家共出过十一位元帅，二十三位大将军，七十二位校尉，几乎所有的楚家男子都毕业于梧桐军校，鼎盛时期，由楚家直接执掌的军队几乎占据了整个大胤朝军事力量的半壁江山。大胤朝风雨飘摇那么多年，大半都仰仗着楚氏一门的耿耿忠心。现如今，楚家子弟大半已战死沙场，随着楚默然的离世，楚家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但是无论如何，铁血楚家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足以令京城的纨绔子弟抖上三抖。
楚家枪法，威震天下。不是楚家男儿，哪敢在京城随意使用这等霸烈枪法？
宋天磊迷茫地看着王瑜：“可他使的不是枪，是根棍子啊。”又想了想，接着问：“再说了，如果他真是楚家人，我们俩又怎么会不认识呢？”
王瑜叹了口气：“所以我才担心。你有没有听说过楚默然的儿子楚于飞从小就被送到边关军营里去历练了，按年纪来算，应该和刚刚那个孩子相当。想来想去，我觉得也就这种猜测比较有可能。”
宋天磊惊讶地长大了嘴巴：“楚于飞？楚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这怎么可能呢！”他急忙拍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你有没有听到他刚刚给那个老头儿叫师父？楚家一向目中无人，楚家子弟怎么会轻易拜别人为师？他如果真是楚于飞，那老头儿会是谁？”
“对啊，那老头儿会是谁？”王瑜静静地望着他，自嘲地一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我也想知道，除了天子帝师穆含光，那老头儿还能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