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繁华地,十里流光河。
热闹的街市中,一个年迈的老人双手背在身后,带着个小小少年走在人群之中,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着。
“这里的变化还真是大啊!”老人长叹一声,指着旁边的巷弄说:“看,师父小时候就住在这个巷子里。”
少年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条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巷弄,青石板的街道,两侧是高低错落的房屋。巷子口有一株粗壮的银杏树。正值深秋,一树香嫩的黄色灿若艳霞,偶尔有银杏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儿的飘落下来。走街串巷的货郎正在叫卖着新做好的糕点,一群孩子听到熟悉的叫卖声,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咿咿呀呀地嚷嚷着。
“说来好笑,那个时候战乱,到处都在抓壮丁。我当时不过就是出去帮家里打一瓶油而已。”老人张望良久,这才落寞地笑了笑:“一晃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少年抿了抿唇,老气横秋地说:“所幸如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老人重复了一遍这短短八个字,接着说道:“全都是一条条人命换来的。若没有军人铸就的铁血长城,哪来现如今这般的繁华盛世?”
老人长叹一声,回头看一眼身边安静的少年:“走吧!于飞,咱们去军营!对于一名军人来说,那儿才是家。”
穆老先生身边一直跟着的少年,正是楚家下一任家主:年仅十岁的楚于飞。他自幼在边关长大,鲜少回京。前段时间有幸拜在穆含光门下,这才随着一起回到京城中。他入门时间尚短,但天资聪颖,又乖巧勤奋,颇得老先生的欢心。他二人一路从西北来到京城,师徒情谊已深。不过穆元帅终究是名军人,即便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还是决定去军营走走。
说来也是奇怪,穆元帅的脚才刚刚踏入军营的大门,他就不经意间直起了背,仿佛像换了个人一样,带着迫人的气势,不怒而自威。他慢慢扫视着忙碌的士兵和整齐划一的营帐,就好像在审视着自己的孩子。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只见几名军官从童子军营里面骂骂咧咧地拖出了几个半大的孩子,一把扔在中间的空地上。其中一个军官似乎官衔不低,搓着手高声道:“打不死你们几个小娃娃,居然敢在军营聚赌?反了天了!今天就让你们知道点厉害!”他取过鞭子,狠狠一鞭抽过去,几个孩子脸上瞬间就裂开了口子。
大胤朝的童子军制度是由穆含光早年间一手创建,里面招收的是基本都是八至十五岁的孩童。他们如同普通士兵一样在军营中生活,由教官每日操练,学习一些简单的阵法和兵器,生活条件严苛而清苦。这支军队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上阵杀敌,而是甄选出合适的种子晋升到梧桐军校和各大兵营,成为军队的后备力量。由于童子军营相比于梧桐军校门槛较低,而且不论出身,所以开创了一条贫民百姓的晋升之路。一些生活困窘的百姓往往喜欢把孩子送进来磨砺一番,期待着孩子将来在军队里能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富贵人家则多半不舍得孩子进来受苦。所以童子军多半都是贫家出身,清一水儿的黄豆芽。
那军官拖出来的几个孩子也不例外,身材都有些过于瘦弱,眼下又被长官吼了一番,大气也不敢出,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其中只有一个孩子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坐在中间极为显眼。
军官看到那孩子的神色,眉头一皱,更为不悦地大喝道:“怎么?还真当没人治得了你们?”说罢狠狠一鞭子冲着那孩子就挥了过去。
“他爷爷的,居然敢抽老子!”没想到那孩子动作比他还快,居然眨眼间从地上跳起来,欺身上去一把抓住了鞭稍,嚷得比他声音还大:“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老子来这儿不是等着被你教训的!******哪个告诉老子进来是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半点荤腥没见着,眼下居然连玩个骰子都有人指手画脚。老子******就是被骗了!”那孩子愤愤不平地抱怨着,看上去最多也就只有十来岁而已,个头才刚到那军官的胸膛,气势却半点不弱。他把军服胡乱裹在身上,头发乱七八糟,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似乎在泥地里打过滚儿一般。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他这么一吼,那军官立时愣在了当场,就连穆含光和楚于飞二人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真是长见识,这世上居然有比长官还嚣张的童子军。
那军官看上来看下去,也想不起来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有种跟自己对吼起来。在军队,一旦压不住底下的人,就再无任何威信可言。那军官晓得其中利害,一把扔掉鞭子,挥舞着拳头又扑了过去,更加大声地喝道:“老子现在就教训教训你,看看你是我老子,还是我是你老子!”他生得高大,嗓门也洪亮。等闲小兵被他这么一吼,肯定吓得话都说不清楚。那个孩子却半点惧意都没有,身子灵巧得简直就是一条滑不溜丢的泥鳅,东躲西藏下,居然也没吃多少亏。两人你追我赶,你打我藏,又是好一阵热闹。
楚于飞毕竟年少,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穆含光却是看出了点门道:这个新兵绝不简单,看似随意的步法却蕴含了太多的武学之道。小小年纪对阵训练有素的军官,看似居于下风,却根本没吃什么苦头。反倒是那个打人的军官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自己累得死去活来,只能强撑罢了。
“如果是你和那个孩子过招的话,你觉得谁会赢?”穆含光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楚于飞毕竟年轻气盛,自然不肯服输,道:“徒儿自信能在十五招之内胜他。”
“不需要十五招,我给你五十招的机会。”穆含光对着那军官随便挥了挥手中的虎符,那军官脸色一变,立刻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穆含光这才抬头冲着那场中的孩子大声道:“小家伙儿,在我徒儿手下走上五十招,就免了你的罪!”
那孩子停住脚步,眨了眨眼睛,毫不客气地大声问:“你是哪来的老家伙?你说话能做主?”
穆含光微微一笑:“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孩子低头思量半晌,伸出大拇指一抹鼻子,毅然决然地说:“行,那就放马过来吧!”
楚于飞提着手中的短杖走过去,认认真真行了一礼:“你可以挑选任意一件武器。”
“不必了,不就是打架嘛!老子不需要。”说完那孩子狡黠地一笑,突然间伸腿一蹬,顿时扬起无数尘土。楚于飞躲闪不及,呛得连连咳嗽,紧接着后背顿时吃痛,竟被一拳打得原地趔趄了几步,方才站稳。幸好那拳头也是胡乱打的,没有半点章法,也就是皮肉痛了一下而已。
楚于飞从小到大一直被当做楚家家主在培养,学的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风,所有武功招式都是一板一眼,严格精准得分毫不差。他哪里见识过这种市井无赖的手段,当即怒道:“真是小人,太不要脸了,居然偷袭?”
“你刚说过不能偷袭吗?”那孩子歪着嘴角漫不经心地笑着说:“真是大笨蛋。看来你也就是个绣花枕头,只是穿得好一点而已,其实说穿了跟他们一样,也是草包一个。”
楚于飞从小获得赞誉无数,从没被人如此讥讽过,面上一红,提杖就上,楚家枪法一一展示出来,倒也是舞得行云流水,虎虎生风。只可惜对面的人不是往常给他喂招的士兵,而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湖小混混。这家伙不是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从各种刁钻的角度躲避攻击,甚至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任凭他如何卖力,却总是打不到那孩子。眼看着一招一招过去,两人竟一下子缠斗了上百招。
楚于飞执杖而立,呼呼地喘着粗气,恨不得生生撕了面前的讨厌家伙。而他愤怒的主人公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叼着根野草,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
“喂,还打吗?”
楚于飞死死攥着拳头,犹豫了半天,终于叹息了一声,按照比武的规定端端正正冲他又行了一礼,然后走回来低头道:“老师,我输了。”
穆含光点点头:“痛快认输,也算是有大将风度。况且刚刚的楚家枪法使得相当纯熟,在你的年纪来说,已是难得。不错,不错。这场比斗对你有好处,再磨一磨你的性子,免得你总觉得没有对手。”
“是,老师。”
那孩子在旁边听得不耐烦,“噗”的一声吐掉嘴里的野草,大声道:“老头儿,那我呢?你刚答应我的可还算数?”
“自然算数,你在军中聚赌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话音未落,穆含光突然间出手,几个擒拿就把那孩子压在地上,伸手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不过,这是惩罚你目无尊长。”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老头我可最讨厌别人叫我老头了!”
那孩子的眼睛立刻睁大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你你你,你打我屁股?你居然敢打老子屁股?老子我不……哇啦哇啦!”他后半句说得含混不清,因为屁股又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子。
“小小年纪,说话太粗俗。”穆含光摇摇头,瞥他一眼:“你瞪我也没有用。既然你现在还是个士兵,我就有资格替你长官教育你。”
“老家伙你到底是谁!”
“老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穆,含,光——记住了。”穆含光“亲切的”回答,这才在周围一片惊愕声中心满意足的带着楚于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