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因为衬衣的事。那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母亲的单位发的福利,母亲自己舍不得要,按父亲的号报了一件。父亲刚刚穿了一天,就恶狠狠地脏了一块。晏琪知道,是早上就已经脏了。抬姑父下楼的时候,蹭上去的楼道角的黑灰。母亲当时就看见的。晏琪怀疑他们早就在暗地里吵过了,这次光明正大地摆到了桌面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又过了一天,姑姑和姑父从医院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姑姑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等这个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他们就要走了。多年之后,晏琪仍记得姑姑说这些话的平静语气,一如姑父坐在轮椅上的平静神情。这提早的预告让他们有了确切的盼头。躁气渐渐地平和下来。过了几天,姑姑和姑父真的走了。走之前,姑姑买了一些糕点,用黄草纸包的那种,打着十字结,上面衬着一张喜气盈盈的红纸。姑姑挨家都送到了,那些帮忙抬过轮椅的。晏琪领着她去。送到最后,晏琪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他们走是她早就盼望的事。可真走了,又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姑父和姑姑住了大约一共有十天。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挂号,就诊,检查,拍片,取片,等结论,几个医院跑下来,是需要这么多时间的。他们走了之后,全家如释重负。爸爸妈妈当然不吵了。安慰似的带她和姐姐上公园,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照。妈妈做了最拿手的清蒸鱼。姑姑和姑父呆这么几天,妈妈没有买过一条鱼。
晏琪大学毕业那年,父母旅游途中顺便拐到学校去接她。回来的时候,他们路过姑姑的小城,到他们家看了看。他们自然很热情。姑姑在厨房洗刚买来的葡萄,姑父灵活地在他们的平房小院里摇动着他的轮椅,一盘一盘地给他们递过去。他的脸上焕发着奕奕神采。
午饭是在离姑姑家不远的饭店里,肯定是他们能奉献的最丰盛的美味了。饭桌上,姑父大方地回忆起他们在安城的日子,从从容容地给父亲敬酒,对他们全家表示了隆重的感谢和欢迎。母亲和姑姑耳朵贴着耳朵,私私密密地说着家长里短。晏琪早早吃完,百无聊赖地坐在饭店的大堂里。门外槐树的阴影打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又一寸一寸短去,变得微小,再微小。晏琪转过头,不再看。一切都是真的,可也还是那么假。谁喜欢阴影呢?那是彼此的耻辱和黯淡。能避开的为什么不避开?能忘却的为什么不忘却?
4
晏琪选定的第一个地点是好又多超市。这是一家中型超市,在一个比较背的巷口。她以前曾经路过,没有进去买过东西。她不想到熟悉的地方去冒被认出的危险。她想要的就是这种:一看到她,他们就觉得她坐在轮椅上已经很久了。她和轮椅已经天然一体。
她要陈姐等在门口。有个人帮着取东西付账,此行还有什么意思?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她慢慢地摇进去。前两道货架都是日用百货。她一眼就看到了袜子。今年流行彩妆,袜子的颜色也很艳。粉紫淡朱,怡然悦目。她走到一个品牌专柜前,想取一双天鹅绒的长筒袜来看看,伸伸手,够不着。
她要的就是这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她忽然想起,以往她是不用说话的,在哪里一站都有人主动询问:小姐您需要什么?小姐我可以帮助您吗?小姐这是今年最新款的……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打发别人,那些健康的,双腿修长的女人。她坐在这里,就没人看到她么?高度一米,就这么不容易被人发现么?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女人选用长筒袜的可能性就是这么不值一理的?
“小姐。”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请给我取这个袜子。”
“是要给别人带吗?”服务员说,“最好是请本人来看。长筒袜是需要试的。”
“我就是本人。”晏琪的语气有点儿挑衅。
女孩子看看晏琪,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她。晏琪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回去。
食品区。她看见了“牵手”橙汁。是含果肉的那种,看起来很有厚度。曾经的恋爱史里,她用情最深的一个男子,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个牌子的橙汁。
橙汁在最底层的一格。她尝试着往下弯腰,尽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那端,远远地看着她。年龄比刚才那个女孩子大一些。“请帮忙。”她说。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我想看看。”“就在那儿放着。看呗。”晏琪愤怒了。她当然要愤怒:“我想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果汁怎么摇回去啊?”
“我可以喝掉再回去。”晏琪答复的速度极其快。
“上厕所很不方便的。”
“那是我的事。”晏琪说,“我也可以不买,但我有权利拿在手里看看。”
两个人互相盯着。晏琪觉得眼睛里都快冒火了:“我要投诉你们超市。”
“那我可要吓死了。”服务员冷笑。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把果汁递给晏琪,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太烈对身体是没好处的。”她又说。转身离开了。
晏琪拿着那瓶果汁,气得发抖。她不会买的。她实现了她的目的:拿在手里看看。同时她还收获了携带不便上厕所不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等诸多提醒。她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她的尊严,她的需要,她的骄傲。她真想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拿着橙汁甩到她的脸上。
这幻想的情形让她笑了。她的笑容被服务员看在眼里——她一直都在盯着晏琪。她马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晏琪读懂了她笑里的两个字:有病。
正如无法把橙汁取出一样,晏琪也知道自己无法把橙汁放回原位。她把手靠近地面,咚的一声丢了下去。
摇出超市,陈姐不知到哪里去了。晏琪一个人呆在廊上。廊下是台阶,虽然台阶中间有斜面,可她还是想等等陈姐。她怕控制得不好。如果是失手就太丢脸了。
一个男人也从超市里走出来。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他和她并排站在廊上,互相看了一眼,面容有些熟悉。于是互相又看一眼。晏琪想起来了,他是她姐姐的同学,追过她,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他考上大学两年了,她还在读高三。他拼命地给她写信,说她是天使,是他全部的希望,是他此生不渝的美神。每封信她都读了,但没有回过一封。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她还留着那些信。这些话她更是清楚地记得。因为这些话与她有关。
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脸上。游开,又停住。他有些专注地看着她。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小琪么?”他犹疑地叫道。
晏琪笑笑。他的名字,她忘掉了。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让她有点儿赢了什么的喜悦。
“你的……是腿么?”
晏琪点头。她怕自己笑出来,连忙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她的神情很落魄吧?
“怎么成这样的?”他说。
“车祸。”
“什么时候?”
“最近。”
“没什么大问题吧?”
“还能多大?”
他严肃而焦虑的神情让她也不由得端庄起来。有一个瞬间,她想告诉他真相,但下一个瞬间,她便改了主意。
“你……结婚了么?”男人更加犹疑。对于一个坐着轮椅的姑娘,这是个值得犹疑的问题。
“谁要我啊?”这次,晏琪本想是笑着说的,但没能笑出来。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
“休息了。”这个样子,能不休息么?单看去,句句是实话。连在一起,却是一篇隐秘的谎言。晏琪知道,在这里,无需多话,他会主动把休息理解成退休或下岗。
男人沉默。
“你怎么样?”晏琪问。
“可以。”男人说。晏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名为《深层话语》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女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幸福,男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不幸,所以,男人说很不好,其实就是凑合。说凑合,就是可以。说可以,就是不错。女人则相反。这么说,他过得不错。“我现在在外贸局。我爱人在工商局,孩子在市直幼儿园上大班。他们还在里面,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一口气不停地汇报着自己的家庭,仿佛怕被什么卡住。看得出,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满足——还有庆幸:幸亏当初被拒绝了。幸亏后来没再写信。幸亏没和你成一家。幸亏,幸亏,幸亏啊幸亏。
晏琪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用目光搜索着陈姐,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你再不出现我就扣你工资。她暗暗说。
“爸爸!”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包果冻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微微发福的女人。女人很白皙,白皙得有点儿冷。男人把晏琪和他们做了互相介绍,看着晏琪,女人的脸呈现出了明显的解冻。
“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她说。她看着晏琪,几乎都有些温情流溢了。如果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一些敌意,晏琪或许还会高兴一些。可是没有。她不值得她有敌意。晏琪觉得自己的血全部挤压到了胸部,和腿正在一点点地断流。一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孩子适时地打断了沉默,他很快对轮椅发生了兴趣。“你的车不错。”他说。然后他努力地推着晏琪,居然成功。他越推越有劲,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直到夫妇二人异口同声地对他呵斥起来。
“我在帮助残疾人!”他大声说。夫妇二人又略含愧疚地看看晏琪,仿佛她是个玻璃娃娃,孩子的话能把她敲碎。
“谢谢你。”晏琪笑着对孩子说。
陈姐终于从超市走了出来,站到轮椅背后。她把轮椅推到斜面那里,轻轻地放下去。男人在一边扎煞着双手,似乎想要帮忙,又不知从何帮起。有那么片刻,他抓住了轮椅的扶手,几乎触到了晏琪的腕。他很快往旁边偏了偏。他怕碰到什么?晏琪想起自己和姑父在餐桌上遥遥相对的情形。也想起了姑父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他们走后,她好久都不想回到那张床上去睡,只和姐姐挤在一起。母亲把那床铺盖晒了又晒,她还是不回去。姐姐烦她,总是最大程度地舒展着胳膊腿儿,让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掉到床沿下。可为了躲开那张床,寄人篱下的气她愿意受。末了母亲还是给她换了另一套被褥。她终于回去了。晚上,她猫一样在床上嗅来嗅去,似乎姑父的气息会嵌刻在床板里,不走。不走。
5
一个女孩穿着无袖的绿背心,加一条收身的七分裤,一双白色的拖鞋,抢在晏琪面前冲进“新大新”。背上一摞眼珠子。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些女孩就是这样,仗着年轻,永远比别人要早一季,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用最新的时装把自己装点起来,来到外面去秀一把,享受享受被关注的感觉。
晏琪盯着绿衣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她也这样过。现在,她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了。那个女孩子也会过这样的年龄。上帝给谁的都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这么自我安慰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理有着一种多么强烈的不平衡。今天,她被忽略和委屈得太多了。
新大新品牌折扣店其实一点儿也不折扣,折扣的都是没人买的过时旧货。那里装修的主色调是深咖啡色的,很压抑,空气流通也不好,晏琪很少去那里逛。今天,陌生是第一条件。这里便成为她选定的又一目标。
陈姐照例在门口等。晏琪先在一楼逛了一圈,全都是化装品:欧莱雅,玉兰油,羽西,资生堂……没有一家招呼她。当她靠着玻璃柜台久久沉默,才会听到职业性的问候:“小姐您需要什么?”
她需要躲避。刚刚,她看见了他。他回来了。他们的报纸做过一项无聊的统计:星期六上商场,碰到一个熟人的几率是百分之百,碰到两个的几率是百分只八十,碰到三个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五。现在看来也不纯是无稽之谈。
他是她很有发展前途的男友。她也是他很有发展前途的女友。郎情妾意,都已经有了茁壮的苗头。他人长得很清爽,个子一米七八,也很清爽。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策划,和报社经常打交道,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后来他开始约她。他很聪明,也很中肯——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他们喝过两次咖啡,打过一次网球,一个星期天,他陪她去买书,出来的时候下雨了,他们拿着百货公司免费提供的雨伞在一起散步,他差点儿吻到她。他们之间,就差一个人开口了。当然,也都不急。这么扯落着,也蛮有情调。而且,万一碰到了更好的可能呢,随时都可以抽刀断水,两不相妨。
前一段时间他去外地进修,算日子是该回来了。应该是昨天深夜,或者是今天上午才到。还没来得及给她打电话。她眼看他上了阶梯电梯,先是二楼,然后三楼。三楼是运动休闲装和一些女士用品专柜。他来给她买礼物了么?她的心里一阵甜蜜。
对于男女之事,晏琪一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明了的。既是明了就能知进退之度,在享受身体的同时便尽可以收放自如。身体是一艘船,理性是舵。把好了舵,舵就可以休息一阵。至于船,只要大路不错,怎么开都是可以的。
“牵手”是晏琪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七月毕业,八月一些素日交好的同学便乘着余温再聚首,这家串来,那家串去,很是疯狂了一段时间。那个男孩子一直很喜欢她,她知道。由他的喜欢,她也被孵出了那么一些喜欢。但总是觉得没到给他身体的份儿上。现在毕业分配的结果已经出来,他和她南辕北辙。这次分别之后,此生大约是见不了几次了。她回报似的,把身体给了他。
后来想想,其实也是回报自己。似乎冥冥之中她已经预感得到,以后是不会再有这么纯粹的、公平的给予了。
他们是在同学家的茶林里。满山茶青的香气,星星很亮。旁边有几棵香蕉树。他折了几片大大的香蕉叶放在茶树的垄间。躺倒的时候,压得香蕉叶咯吱咯吱响。腿边一些小草,毛茸茸,尖糙糙,触得她全身都有点痒痒的感觉。身边探出一朵小小的白色茶花,她折下来,他接过去,一路让花伴着唇,共同亲吻她的身体……他呓语着,说她是他的仙女,她是他的仙境。她调皮问:是仙境还是陷阱?他说是仙境的陷阱,陷阱的仙境。啊,湿润,流津,蜜语,甜誓,初夜是该有这些的,这浪漫的情境是配得上她的初夜的。
那个夜晚如果称之爱情,想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爱情的初乳挤出去,最丰沛的汁液便是给了“牵手”。“牵手”四十多岁,快四个本命年了,看着也不过三十尾巴四十头的样子。他是另一个城市日报的老总,也是一方诸侯的人物。安城日报请他们过来进行过一次联谊,他一直不苟言笑,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这边老总暗示安城的女编辑轮流请他跳舞。到晏琪的时候;他的表情在呆板上又加了些紧张。晏琪知道是因为自己裙子的缘故。她的裙子料很光滑,不太好捕捉。在她背上放着放着,他的手就下滑了。晏琪就给他讲了一个非常适合此时此地的笑话: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跳舞,放在背上的手总是往下滑。女人就问:先生,你怎么回事?
他看着晏琪,孩子般地睁大双眼,舞步都快停下来了。
男人说:对不起,小姐。晏琪故意顿顿:我的这只胳膊是假肢。
他哈哈大笑。一舞厅的人都看着他们。
以后,你可以用这句话对付女孩子。晏琪靠近他的耳边:不过不要让你的假肢出太多汗。
没过多久,他在北戴河组织了一个业务会议,请安城这边去几个人,邀请名单里有晏琪。晏琪知道会有自己。
北戴河的海滨夜晚是静谧的。人很多,不过再多也长不过海岸线。他和她在一个几乎是无人的海滩散步。租了一个帐篷,在帐篷里听海。多傻,两个人在帐篷里听海。都知道不是为了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