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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心灵的颤抖(2)

父亲把他们交给了单位,妈被单位扣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调到货场干粗活,每月只发生活费,家里的日子全靠父亲一人的工资了,给奶奶这边的生活费,由50元降到40元,由40元又降到35元。每回父亲送钱时,掏出比以往少了的钱,沉默片刻,嗫嚅地说:这月先给您35。奶奶隐隐感到父亲有什么事,又不好多问。怕开车的父亲路上出事。为了照顾在丰台的三个姐妹,父亲把五姨奶接过去帮忙照顾孩子,每顿饭用半个红萝卜擦成丝,做一锅汤,蒸点糙米饭,一家大小就靠汤泡饭度日。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姨奶奶才跟奶奶讲了父亲的情况,她说老大真不容易。

不管碰到多难的事儿,父亲都憋在心里不说,一个人忍着,怕家人着急。我在这方面也继承了父亲的脾性,爷儿俩一辈子,没说几句话。父亲这一生和我相处时间最长,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在1968年夏天。三伯三婶当时要结婚,同是乡村教师的他们把家安在沙河永泰庄,他们买了一个柜子,一张床放在奶奶家。一天下午,父亲来了,奶奶问他能不能把柜子和床给三伯送去。父亲向邻居借了三轮车,装上床、柜,我说我也去,父亲答应了,我跳上三轮车,满怀欣喜地和父亲上路了。

过西直门、出德胜门,走在京昌公路上,小风吹着,从侧面看,父亲的表情轻松愉快,我想跟父亲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这时,父亲指着西边田野中耸立的高大铁架问我那是干什么用的。我使劲想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说:不知道。父亲告诉我,那是铁路上通讯用的。骑过了清河,父亲的背心被汗洇透了。我渴了,像是知道我的心事,父亲掏出两毛钱递给我,指着前面卖冰棍老太太让我去买。父亲放慢了蹬车速度,我跳下车,飞跑到冰棍车前,买了4根冰棍,追上车送给父亲两根,我们边吃边赶路。车快到沙河,路都是上坡,父亲蹬车吃力了,大滴的汗从他额上淌下。我急切地想帮他,突然从车上跳下来,摔了个马趴,身手矫健的我爬起来几步赶到三轮后面,帮父亲推起来。父亲摆动的身躯渐渐轻松起来,我们很快越过了坡顶。我赶紧跑几步,跳坐到三轮上。父亲问我:摔着了吧?我赶快说:没有。父亲就不问了。车拐下京昌路,向西过老牛湾,一路就没什么坡道了。黄昏的时候,我们到了永泰庄三婶家。还有几十米远了,我跳下去,跑到三婶家,推开院门叫他们:三伯三婶,我爸给你们拉床来啦!

三婶一家大小迎出来,大呼小叫地帮着卸车,有人把父亲让到院里枣树下歇息,有人打了洗脸水让父亲洗脸。父亲刚洗完脸,茶就泡好了。三婶的爹说:甭着急,好好歇歇明儿再回去。爸说不成,一会儿就赶回去,晚上十一点还接班呢。三婶的爹说赶紧弄饭。有人张罗着买肉,三婶拦住了:甭买,我大哥吃素。三婶家里人就犯起愁来。我跑去和三婶的侄儿高来子玩去了,回来时,父亲坐在小桌前吃饭,有烙饼、咸鸡蛋、拌黄瓜、咸菜丝、棒子面粥,三婶家人陪着说话。

父亲吃完饭,要走了,我不想走。三婶说,大龙留这儿玩几天吧。爸没说话,我赶紧找高来子要两根竹竿让父亲给我带回去粘季鸟用。

父亲蹬上三轮车走了,我和三婶一家站在门口望着父亲背影远去,三婶的嫂子啧啧赞叹:这一个来回小一百里地呀,这身板儿真没人能比。

这种父子的温情,在我们之间很少。也许是因为居住两地的缘故,地理上的距离加深了我们之间心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在我青年时代尤为严重。那时我在一家雕塑工厂当了一名不安分的石雕工人,常和艺术青年们搞些活动。这种不安分让奶奶不高兴,每次父亲来北京,她便压低嗓子向父亲告状。父亲有时沉默不语,有时训斥我,我有时以沉默来应付,有时以争吵来对抗。拙于言辞的父亲说不服我,但他从未发怒或动手打我,有一回父亲竟然在我的争吵面前说不出话,哭了起来。看着父亲哭泣的样子,奶奶在一边幸灾乐祸地嘟哝:你看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我盯着奶奶老奸巨猾的脸,心中涌起了仇恨。从那以后,我更加沉默,每日与石头、木头、泥巴和书为伍。就是这些哑巴雕塑,也引起了亲戚不满。二婶看到我做人体雕塑,向父亲告状:做光屁股雕塑,流氓!听了她的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艺术。父亲这个老火车司机怎么能这样说,我不清楚。我只是默默地做雕塑,我不跟父亲交流。1990年4月,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办个人雕塑展。我没告诉父亲,展览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展厅里没什么人,一个身影从门外进来,我没在意,直到他走到展厅中间,我发现是父亲,我迎上去,叫了声爸。父亲没说话,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仔细地看我做的那些雕塑。

有人来了,我和他们打招呼,说话。父亲看完了,走到我身边想了一下,说:要是有人买,你告诉人家咱们可没有发票。我说哎。父亲又看一眼展厅,慢慢向门外走去。

一生俭朴的父亲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只不过为了赡养一家老小,他只能尽量节俭。有时来北京,他会给奶奶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和一种叫高碎的茶叶末儿,这种茶叶末儿是制作上等茶叶筛下来的,泡出茶很香,但只能冲一过儿。有一回,父亲买回来北京老字号全素斋的素什锦、素肘子,那时我不知道这焦黄油亮的东西是什么,一口咬去,满嘴喷香,半个脑袋都晕了。我表情复杂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告诉我名称,在哪儿买的。父亲的厨艺也很不错,喜欢享受的母亲菜做得不好,有时买了好菜,她便嘟嘟哝哝让父亲做,往往说几遍,父亲便闷声不响给做好了。然后再做自个儿的素菜。富农的女儿我的妈便得意起来,吃得油汪汪的两片嘴说起她从前的吃史。父亲听了,半天不说话,末了说一句:哼,你吃过什么?母亲便说:郭大车,说说你们家从前吃那个……

父亲又沉默下来。

开了一辈子火车的父亲,一直住在一间半平房,外间三个女儿住,里半间他们夫妻住。这半间有一米五宽的样子,他们焊了个一米一宽的铁床,留40厘米过道儿,在这张床上,他们生活有30年光景。直到父亲退休那年,才分了一个两居室单元。按理说从工龄从家庭条件父亲可以分到一个三居室,可父亲不去争,我妈让他争他也不去争,忠厚本分的父亲做不来那种事。

那年奶奶已经过世,我的生活靠给人家做雕塑。离开了火车的父亲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时常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以往看上去强壮的父亲,身体很快垮了。他生命中的支柱被抽掉了,每回见到他,都感觉他眼神中有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态。职业上的失落、病痛,加上对自己一生不如意的痛,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感情脆弱,遇上不愉快的事,他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沉默,或者说不,往往刚说几句便泪流满面。碰到这样的场面,我心中难过之情无可名状。生命正从父亲的躯体上一丝一丝地抽离而去。

这段日子,占据了父亲生活的大约有几件事:一个是打门球,一个是在楼前帮邻居修自行车,还有抽空到我几个姨奶大爷长辈家看看,剩下就是和我妈过他们琐碎的日子。我妈做了白内障手术后,一切家务不管,自己的钱也不拿出来过日子。我一个妹妹离了婚,带个孩子回来住。从买菜到做饭,全是父亲的事儿。每天早晨,妹妹的孩子要由父亲送托儿所。那段日子,父亲身体不好,有一回骑车带外孙女的路上,一阵难受,把孩子掉下来了,幸好没摔着。回到家里妹妹知道了,跟父亲说:爸您以后别骑车带我们孩子上托儿所了,您再给我们摔死呢?

那以后,父亲每天背着外孙女上托儿所,有一回送完外孙女回来路上,邻居见父亲手上托着两根油条,倚在电线杆上佝偻着喘气。邻居问父亲是不是病了,父亲说没事,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父亲步履蹒跚地向家走去。

我产生了给父亲雕像的念头。一个午后我带着相机骑车回丰台的家,父亲在门口给邻居修自行车,他正用扳手紧车大腿螺丝,他的手颤抖着使不上劲,一下一下滑脱了,曾经身体强健的父亲没有力气了。我说:爸,我来吧。我握住扳手,父亲的手也没离开,我们把螺丝拧紧了。我说:爸,我给您照几张相。父亲站起来,有些茫然。我从正面、侧面、45度面照了几张。父亲微皱着眉头看着镜头,取景窗中的父亲显得衰弱无助,我的心在抽搐。

父亲一生没怎么生病吃药,所以退休后生了病也不大爱吃药。铁路医院虽可公费医疗,但没有什么好药。有一回父亲问我能不能给开两瓶维脑路通,我去药店买了给父亲。于今想来,父亲当时不是不想吃药,而想吃些疗效好的,可铁路医院又没有,他又不愿向我们开口,为钱苦恼一辈子的父亲他心疼孩子的钱。

每个月父亲差不多都要去城里长辈亲友家看看,因为没多少钱,父亲很少能给他这些姨、大爷买东西,他只能陪他们坐坐,聊聊天,问问冷暖,换季的时候,帮他们打打烟囱,装装炉子。我七爷爷去世时,父亲从七爷爷家出来就上我这儿来了。他说七爷爷死了,七奶奶没工作,家里只有个40多岁的弱智儿子,料理后事的钱都不够。我给了爸一百块钱,说这一百块钱您给七爷爷凑上吧。爸当时接过钱的手哆嗦着,他在右手大拇指上舔了一下,很迟缓地把这十元一张的一百块钱点了一遍。

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心里发誓,一定好好挣钱,让爸花上我挣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可父亲没花上我挣的钱,就这么一个人倒在公共汽车上去了。想着父亲在去世前一个星期,还每天买菜过来,帮我和雕塑助手做饭,做完中午饭又做晚饭,父亲再坐公共汽车回丰台,那时父亲已经不能骑自行车了。

父亲过世几年后,我的内心经常处于一种恍惚之中,甚至觉得父亲好像还活着,好像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父亲又来车公庄看我,我不在家。楼西侧小路人来人往,路西灰楼前长满了灌木丛,父亲坐在灌木丛后面,正在啃一个芝麻烧饼。我回家时,下意识地向灌木丛后面望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爸,咱爷俩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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