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刘煦被楞巴多等人逼进莽莽大原。他自知若是在此地同羌兵交战，对他极为不利，不仅不能脱身，而且弄不好还性命不保。羌人善骑射马术，人人身怀绝技，与之斗力不如斗技，斗技不如斗智，不如将他们引入大山之中与其巧斗，嗣机外逃。想到这儿，他快马加鞭，朝西南方向的大山飞驶而去。
楞巴多率兵丁约二百人一路追赶，想截抄包围刘煦，但由于刘煦马速极快，始终未能如愿。他想留下刘煦活命，将来好同公主做交易，所以命兵丁只追不打。就这样相持了一昼夜，翌日傍晚才进了大山。这时，刘煦发现自己已把追兵抛在了后面，正想策马进入山中，不想这匹战马却因力竭而倒毙。为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已失战马，刘煦急忙找了些柴草把马尸匆匆掩盖上，又匆忙顺沟壑进了山中。一路飞奔激战，浑身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经朔风一吹，冷得他瑟瑟发抖起来。但此处又非久留之处，于是他又连走带爬不知走了多远，见后面确无追兵时，才敢大口喘息。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溪旁有一匹枣红色的战马，在水边悠闲地肯吃着枯草，便跌跌绊绊地跑了过去。见四周无人，便偷偷地爬上了马，刚想起步，不想这马前蹄奋起，将刘煦狠狠地摔倒在地。此时，他已两天未进水食，身体相当虚弱。但他也更清楚，若不马上离开这地方，楞巴多随时就会赶来。想到这儿，他又争扎着站了起来，欲再次翻身上马。
“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把刘煦惊住了。他连忙循笑声望去，只见一少女正在冰冷的溪水中洗浴。见刘煦看过来，少女连忙把身子浸于水中。“笑死人了，天下还有你这样笨的盗马贼！”刘煦急忙背过身去，语无论次地说：“……我不是盗马贼，我也不会偷你的马，这马…我是想骑一下……可我不是在偷马…”
“你是汉人吧？”姑娘已穿戴整齐，飘然来到他身边，直盯盯望着狼狈不堪的刘煦问道。
“我是氐人，不是汉人。”刘煦不敢抬头看姑娘。
“你骗不了我，你是汉人。这么斯文，怎么会跑到这偷看我洗澡，还胆敢偷我的马。”
“姑娘息怒。我不是成心的，我不可能会干出那样的事……”
姑娘又笑了：“知道你不是成心的，否则我会杀了你。你一定有什么难事，如果不方便，但你也可以不给我说。不过，你若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对我讲，本姑娘一向乐于助人。”
“好一个侠义的姑娘。我被贼人追杀，才落到这种地步。现在只想吃点什么，不知姑娘肯与否？”刘煦又冷又饿，精神松驰下来后，觉得头晕眼花难以支持。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我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要么你把我吃掉好了。”说完，她自个先笑了起来。刘煦不由又抬头看了姑娘一眼，她的皮肤虽然黑了一些，但十分秀美端庄。尤其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充满着热情、真挚、善良。她外套一件镶金缕银皮袍，从围裙的下摆露出粉红的裙套不难看出，她不是一般庄户人家的女子。她嘴角略向上翘，表露她有十足的野性劲：“给你开玩笑呢，你先找些柴草，我去去就来！”姑娘轻捷地骑马而去，婉如翔燕。刘煦见了，心里暗自为之叫好。
不一会儿，姑娘便携一黄羊而归，刘煦也拣来了一些干柴。姑娘麻利地披开羊皮，掏出内脏，然后将采集来的孜然草填羊的内腔，用翻过的羊肚把全部羊肉装进去，又用手刨开沙土将羊肉埋进去。“好了，用火石打火吧！”姑娘嫣然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火被架得很旺。刘煦虽饥肠漉漉，但此刻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回想到连日来胆颤心惊的日子，特别是与豆氏那桩永远让他无法启齿的事，他不由再次黯然垂下头去。
“哎，你怎么啦？”姑娘坐在他身边，用肘子搡了他两下：“凡到这种地方的汉人，其原因无外乎有两种。一种是杀了人，畏罪外逃；另一种是为人所追杀，外出避难。即便你不说，我也已经看出，你也少不了是其中的一种。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一打眼就看你不像是什么坏人。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去问你。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刘煦抬头看了一下四周环境，又看了看身边这位姑娘：“挺好的，挺好的！”
“是地方好，还是我这人好？”姑娘说话很大胆，说完自个又羞赧地笑了起来。
“都好！”刘煦也憨憨地笑了两声，但马上又收敛住了。
“你这人心事太重，跟你说话太费劲。哎，你千万不要多心哦！并不是我看上你才对你好的，是因为看你太可怜。说实在的，我生来还没有看上过哪个男人。”姑娘连珠炮地说。
“明白，明白！”刘煦讷讷地说。
一阵儿沉默过后，姑娘又说：“好啦，你现在可以开始吃了！”姑娘拨开火，用木棒刨开沙土，将用羊肚包着的羊肉取出，拿起一条羊腿弟给了刘煦：“吃吧，我们白羊国的人都这么吃羊肉的，味道可美啦！”
刘煦接过了羊腿，猛吃了几口后才回过味来：“这么说，这里是白羊国啦？”
姑娘又是一阵脆银铃般的笑声：“怎么，你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山那边是大汉武都郡，东南方向是羌国，西边是白马国，西南边是吐蕃。别看白羊国不大，也有千里之地，几万民众。小国寡民，丰衣足食，其乐融融。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不公平的事，放牧游猎，百业昌盛，人民安居乐业，周邻各强国也都不敢小视我们。怎么，你不相信呀，有机会看看你就明白了！”
“我当然相信，姑娘别多心……”
“给，你喝点酒吧，暖暖身子解解乏。”姑娘从马驮子里取出一个皮囊，扔给了刘煦。见刘煦迟疑，姑娘又笑了：“怎么，怕有毒哇？”“怎么会呢？只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刘煦美美地喝了一口酒说：“好酒，绵延爽口，甘冽沁心，真是酒中佳品！”
“算你说对了。在我们这，只有国王和大臣们才能喝上这种酒。”姑娘一脸得意。
刘煦点了一下头，看来自己猜的不错，姑娘果真出自贵族之家。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刘煦便问姑娘：“周围可否有投宿之处，比如客栈、酒家什么的？”
姑娘没接话茬，又将火引旺，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不同于你们大汉，有什么客栈酒家，你也别想着到百姓家中投宿。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不能随便钻别人家帐蓬的。因为壮年男人大都到军中训练去了，家中仅有女人和孩子。况且，这附近是夏令草场，人们早已迁走，四周根本找不到人家。今晚，只好在此将就一下吧！好了，你再去弄些柴草去，晚上可够冷的。”
刘煦不费什么劲就找来了一大堆木柴，火被架得很旺。姑娘也铺好草铺，二人并肩坐在火旁，良久，姑娘突然又问：“你是个王子吧？”
“姑娘是如何看出我是王子的？”刘煦先是一惊，继而又笑了。他觉得这位姑娘既美丽善良又单纯天真，也许在她的心里，男人只有王子、平民之分。
“你忧郁、深沉，有礼节、懂的又多。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平庸之辈。”姑娘又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既便是位王子，也是在落魄。没有随从，没有马匹，一身破衣烂衫，跟乞丐差不多，一看便知。”她性格泼辣，语言尖刻，谈吐举止甚至有些刁蛮。不知怎么的，刘煦还是挺喜欢她这种说话做事方式的。
“我跟你坐的这么近，这里又仅有你我二人，你是怎么想的？你从心里讲，既称不上喜欢我，又不烦我，有心想抱一下我，可又怕遭到拒绝自己脸上难堪，我说对了吧？”一番话说得刘煦张口结舌。“好了，我困了，我想躺在你怀里睡一会儿，就算你报达我了。但你不能多想，手不能乱动。”刘煦赶紧点头答应。姑娘是疲备了，躺在刘煦的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姑娘乌发如瀑，光亮如缎，脸盘如一轮新月，光洁如玉，篝火中微微泛红晕。眉毛细密，长长的睫毛下垂着，遮住了她那双如一汪秋水的大眼睛。说出一串一串尖刻话的小嘴巴，此刻也微微闭上了，全一副憨态调皮之相。这是梦吧？这是什么样的奇缘呵！他的脑海里又一下闪出了马婵和差一点将他推下绝崖的豆氏……也自然又想到了黑衣人给他的那两记耳光。他知道她是马婵，不是马蝉又是谁呢？她会原谅自己吗？不，不会的，换了谁谁也不会。想到这儿，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下来滴在了姑娘脸上，他赶忙抬手去擦拭。
“别动！”姑娘一惊翻身坐起：“你怎么不讲信用，想动手了？怎么，是不是下雨了？”她擦了一下脸，望着刘煦说：“你怎么哭了！……噢，你是觉得这样对不起你老婆是吗？那你怎么不早对我说。我想你老婆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吧！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即使你是外人，也可以同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住在一起，这是表示对你的信任，明白吗？”
刘煦努力地点了一下头，惨淡地说：“我那里有什么老婆，姑娘多想了。我只是觉得姑娘太好了，我生来还是第一次同女人有如此近的亲近，所以……”
姑娘笑了：“你没必要跟我讲这些，听了心里反倒不塌实了。好了，你也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说着，她再次躺进了刘煦的怀中，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太阳终于在刘煦的企盼中冉冉升起来了。他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姑娘，微微叹了口气：对不起了，这位不知姓名的姑娘。他把姑娘轻轻放在了地上，带上了昨晚吃剩下的羊肉，跨上了那匹枣红马。不知怎么的，这次马没有嘶鸣，也没有反抗。他望着仍在熟睡中的姑娘，一种自责，愧疚涌上了心头。他骑在马上静静地望了姑娘良久，心想，如果，姑娘此刻醒来，他会告诉她自己的一切。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带走，甚至也会为了她而留下，甘心情愿为她做一切……可姑娘始终没醒过来，仍在静静地熟睡着。
其实，姑娘早已醒来。她爬在地上，泪水滴湿了衣袖。待刘煦策马而去后，她才抬起泪眼望着刘煦远去的背影：“别让我再见到你这个忘恩负义伪君子，永远也别让我再碰到你……”
刘煦沿峡川石径而下，约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出大山。前面又是一片大荒原，寒风瑟瑟漫天飞卷着尘土和枯叶，他一时竟不知该走向何处。是呀，人生亦如此，总觉得是在漫无目的地徜徉着，究竟哪里方是目的，什么地方才是人生的归宿，谁也说不清。前面有马婵，后面是那位不知名的姑娘，马婵关爱他，也憎恨他。姑娘可怜他，可也同样在恨他。而自己又错在什么了地方？现在该怎么办？此时，他同时又想到了自己的妹妹——江都公主，她也是自己最牵挂的人。他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保护她，上几次险些出事是多大的警训呵！想到这儿，刘煦不由加快了步伐。
“哈哈哈……”突然，前面飞疾而来几匹快马，左边和右边也分别有几十乘快马踏来。从这几声夜猫叫般的笑声中，刘煦便知是楞巴多一伙人在此等候自己的到来。他见势不妙，急忙拨转马头向回逃。后面人也是穷追不舍，又一次把刘煦逼进山中。但这次却没拉开距离，楞巴多的马首仅距刘煦几步之遥，使他根本无法脱身。无奈之下只好又沿来路往回赶，再次来到昨夜的夜营地。远远见到姑娘仍然坐在地上，刘煦大叫：“姑娘快快起身，上马随我去！”
姑娘木然地坐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刘煦本想下马拉姑娘，可时间来不及了。楞巴多的马队步步紧逼，不容他有半点犹豫：“姑娘快些上来，不然就来不及了！”刘煦急了，他再次恳切地叫道。姑娘依然端坐着，只是抬头嘲弄地看了一眼刘煦，并没有说话。刘煦无奈，只好策马往前奔驰。才走了几步，后面的喧嚣声让他一惊，不由回头一望。只见楞巴多等人已被姑娘设好的机关杀得人仰马翻，姑娘趁机拨出利刃一口气结束了十余人的性命，并夺下一匹马，翻身上了马。余下的羌兵或望风而逃，或跪地求饶。楞巴多看了看刘煦，又回头看了看姑娘，切齿大骂：“娘的，给我抓刘煦！”便率几个兵丁朝刘煦奔来。刘煦见楞巴多属下仅有几个，便与他们拼杀起来。不一会儿，几个兵卒都被掀下马去。楞巴多恼羞成怒，便用袖箭直向刘煦发射。刘煦没想到羌人有此暗招，不慎右臂中箭，马刀落地。楞巴多又掷铁爪将刘煦左足钩住，那铁爪锋利无比，一下子便刺进肉中。顿时，刘煦的左足血流如注，疼痛难忍。楞巴多见状窃喜，急忙调转马头，拉着刘煦往回跑。刘煦两处受伤，经楞巴多一拉竟掉下马去。楞巴多紧拉铁链，策马加鞭往前飞驰，想拖死刘煦。这铁爪如鹰足，刺进肉中又牢牢地钳住了足骨，并有倒刺，越拉越紧。不一会儿，刘煦便被拖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正在同另一帮羌兵对打的姑娘见状，将短刃扔向刘煦，大声喊道：“快砍断铁索！”刘煦用左手抓住短刃，抬手连砍数刀竟无法将铁索砍折。无奈之下，只好砍掉了自己的左足。楞巴多拖一断足仓皇而去，而刘煦疼痛得昏了过去。暝暝中，他觉得有一个人泪流满面地把他紧揽在怀中……
刘煦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华贵的毡房里，外面狂风呼啸，而室内却十分温暖。“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他问身边女侍。
“这是白羊国公主的牙帐！”女侍低眉轻声答道。
“是谁救了我？”他连忙又问。
“是我们公主救的你！”女待答道。
刘煦一惊，挣扎着坐起来。可伤口又一次裂心作痛，使他不由“啊哟”地惊叫了一声。女侍连忙将他按住，小心地用绢布试去他头上的冷汗。
这时，救他的那位姑娘挑帘进来。她静静地站在刘煦面前，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你是公主，你为什么不早说。”刘煦不敢同她对视。
“有这个必要吗？对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有什么好说的。”公主怨嗔道。
“那是因为我有使命在身，不宜告知他人。你知道吗？我是大汉将军，我要去平息反叛。”刘煦强忍着疼痛吼道。
“你喊什么？叫什么？你现在躺在地上就没有使命了？凭你一人就能平息反叛？别认为你这样做别人就会把你当英雄看，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浑身上下只有嘴巴是好的，身无完肤，说话的劲头还倒不小。”白羊公主表情冷峻，说话盛气凌人。
“是呀，我什么都不是了！我没有脚了，我是个废人，我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督护副将颖川侯刘煦了！我完了，我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是一个无用的废人了……”刘煦泪水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事是吧？知道你一直认为我只是一个有些自负、一天傻呵呵的白羊国姑娘，是吧？我也告诉你，在白羊国，除了我父王，我是国人最敬重的人。而你呢，在大汉你算什么？王子？将军？这在大汉多如牛毛。况且，这些虚衔可有一时，能有一世？既便有一世又当怎样？同样是公主，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更不要父王给我赏赐，我照样可以依靠放羊养牛生活。你们可以吗？你们大汉的皇亲贵族可以吗？那些吸血虫似的贵族们离开了剥削能生存吗？要我讲，你没了脚反倒好了，给了你一个警醒。让你早一点明白自己是什么？能干什么？该干什么？”白羊公主冷冷地连珠炮地说。
“你笑我无用是吗？你完全可以不去管我，完全可以将我喂狼，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不管怎样，我是大汉皇族，我是大汉将军！我不会苟且偷生的，也决不会寄人篱下的！”刘煦把脸扭向了里侧。
“我听说过去有个叫勾践的人，失了江山但志没失，江山失而复得。没想到你一个七尺男儿，仅失了一足，就觉得失去了一切，真是荒唐透顶了！”
“可我是军人，军人残疾意味这什么？你知道吗？你是不会理解的……”刘煦又有些激动了，几次想挣扎坐起，却被佣人按住了。
“是呀，你是军人。可你们军人所敬仰的孙膑将军呢？他的双腿都没有了，可他照样驱长车，破关隘，立奇功。而你……”不知怎么的，白羊公主说不下去了，晶莹的泪水潸然滑过她的脸颊。她拭了拭泪，最后淡淡地说：“白羊国并不缺男人，更不缺少懦夫！你可以对你的前途作选择，记住，没人去想拦你，也不会有人阻拦你，甚至你可以选择自杀。”
刘煦看着白羊公主，竟然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