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苏雁已走完了两条田埂,忽听背后传来章恨笑一声“哎哟”,然后是一通水溅之声。苏雁终于停步扭头一看,却见章恨笑摔入了一个蓄满了水的稻田中,四脚朝天,姿势狼狈直至。
“哼,你个身怀高强武功的人能这么容易摔倒?满肚子坏水的小丫头别想诈我……”苏雁心中冷笑。不过他到底算个男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落水而无动于衷,快步走过去,将比刚才“落汤鸡”模样的他还狼狈的“落汤狗”章恨笑一把提了起来,放在了田埂上。
春寒甚重,这田里的水冰冷刺骨,章恨笑身上大半湿透,冻得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但她脸上却堆满了笑意:“苏先生,你不是不理我了么?”苏雁眉头一皱,道:“你再废话,我马上就走!”
章恨笑忙道:“行行,看你那小气的样,我不说便是……你、你要回苏州也行,要去找你妻子也行,可是你总得给我个交待吧——什么时候帮我追查凶手?我为了你,已经把我师兄得罪了,不出两日,恐怕就会传到章央年耳朵里……”章恨笑说到后面一句话的时候,咬着嘴唇埋着头,话声低沉、嘶哑,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苏雁明知章恨笑可能多半是假装,但看着她眼泪汪汪,又想起了初见时她那凄苦的眼神,蓦然心中一痛——小阑临走前那天的模样不也正是如此!
苏雁神色顿时缓和下来,道:“你放心,令兄之事我自有安排,我……我只是不太喜欢有人对我指手画脚,也没有真生你的气。你先回幽泉门吧,今日之事,纵是丁书剑对你不快,但毕竟你曾假装被他伤到,想必你爹……”
“不,你根本不了解我跟章央年的关系,我这次出门就没打算要回去。我要跟你去苏州,直到找出杀我哥的凶手!苏先生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任何的事情,还请你不要赶我走。”章恨笑一说到她爹脸色便变了,眼神里充满了怨毒,适才可怜的表情早已荡然无存。
苏雁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个人能与亲生父亲的关系恶劣至此,其中辛酸苦辣自不必言。苏雁望着天边掠过的两三只燕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可以让你跟着我,但你最好不要提我妻子小阑,不然你一言不对,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恼怒到什么地步,伤了你我不负责。”
章恨笑大喜,一个劲地点头,叫道:“不提不提,自然不提。”
夜深如墨。风摇晃着山洞口的火堆,映得苏雁与鬼影两人的脸时明时暗。
枯坐良久的苏雁忽然一声冷笑,从怀里摸出了颗深红色的丹药递到鬼影眼前,道:“知道这是什么药么?”不等鬼影回答,他却已将那粒药吞下了肚子。鬼影道:“我知道,燕山派血蚊针的解药。”
“那你还责怪我不该与章恨笑结盟?你是想要我死?”苏雁目光冷似刀。鬼影摇头:“不,我只坚信苏兄不需要章恨笑的帮助,自能取回解药。”
苏雁斜睨鬼影,啧啧叹道:“鬼影啊鬼影,你他妈武功与才智俱是天下绝顶,煮酒楼却都从不曾提起过你这号人!何等背景才能隐藏如此之深?我实在想不透,你说你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厉害角色,天天瞎跟着我屁股后面晃悠什么?”
鬼影摇头道:“你错了,我并没有跟踪过你。不瞒苏兄,我的关系网遍布天下,我想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并不难,更何况你所干的都不是什么小动静。同理,我敢信誓旦旦说定会帮你寻回小阑姑娘,亦是如此。”
“你……”苏雁站起身来,正要大声说话,鬼影却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山洞深处,轻声道:“除了苏兄,我谁也不想见,见谅。”苏雁无奈,只能压低了声音道:“那既然你这等厉害,又是陈落俗的至交好友,你不去干,为什么反一定要我去完成他的遗愿?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苏兄勿要多念。我之所以一定要托付于苏兄,第一是因为你的武功高,第二却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鬼影说到自己快死了,是那般自然,没有丝毫掩饰。苏雁一惊,看着鬼影苍白的脸半信半疑,道:“你要死了?什么意思?”
鬼影道:“苏兄看我这副精神气很正常么……其实,我早已得了绝症,寿命将终,唯剩半年时间好活。”苏雁对鬼影殊无好感,听他身患绝症没有半分同情,反一咂嘴,道:“那更不对了!你死了,我的妻子却没找回来,我该向谁喊冤去?”
鬼影一摆手,道:“这苏兄只管放心,我说到做到。这样吧,为安苏兄的心,也是公平起见,在你完成第一件事后我就保证为你找出小阑姑娘。至于第二件事嘛,我相信苏兄不会食言,自会替我办妥。如何?”
“此话当真?”苏雁一听鬼影此言,当真是大喜过望,不等鬼影回答他忙又说道:“好!我也相信鬼影你这等人物当然可能食言。我们也就别啰里啰嗦了,说吧,要我办什么事?”
“这请你做的第一件事,其实说来很简单——为陈落俗带一句遗言。只需你到苏州徐家,当面对着徐家的千金徐抹秋说:‘陈落俗临终前让我带话你,说他此生负你,只能来世再还,现下只望徐姑娘能嫁给莫未央,后半生幸福快乐地活下去,那他泉下也瞑目了’,如此即可。”
“苏州徐家,便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徐墨大侠的徐家?第一个要求就这样简单?”苏雁愣住了,不敢相信。鬼影点了点头,道:“是的,如果苏兄第一件事办得漂亮,我立马会替你把小阑姑娘找出来。”苏雁却哼了声,道:“何谓办得漂亮?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只要徐抹秋姑娘答应你的话,口头承诺会下嫁给莫未央便算苏兄完成。”鬼影道。苏雁听到此处,不由好奇心大起,问道:“这陈落俗与徐小姐是何关系,老情人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落俗当年是与‘七彩霓裳’席语的传人席岚成婚的,迄今为止还是武林中人津津乐道、无不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他怎临死前尽想着这个徐家大小姐?”
苏雁问完这话,却见鬼影默然,半晌未回答,觉得有些尴尬,便补了一句:“我这也并非挖你好友生前的风流韵事,让我去办这件事,最起码的情况你得告知于我吧?不然我一言所差,可能又会得罪徐家这个武林名门,在此幽泉门已对我广发幽泉缉拿令的情况下,我可不想再惹这等麻烦……”
鬼影忙道:“苏兄多虑了,这也并非是什么难言之隐,我拜托你去办此事,自会和盘托出,我只是在想从何说起。”鬼影转过身,望着洞外淅淅沥沥的夜雨,良久才说道:“陈落俗与徐抹秋自幼相识,有青梅竹马之情,甚至曾暗自许下了婚约。但当时,陈落俗青春年少,于感情之事较为懵懂,行走江湖又结识了席岚姑娘,也产生了情愫,一时纠缠不清。后来发生种种变故,席岚姑娘借势用了个计,骗得陈落俗与其结了婚……”
“啊?”苏雁很少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适才所问也只是他认为的必须得了解的事,现在他不经意间却已被陈落俗的故事勾起了听下去的欲望。
鬼影瞥了苏雁一眼,续道:“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陈落俗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克制住自己,一时失言,害得原本就很内疚的席岚姑娘竟服毒自杀了……”
“什么!自杀了?”苏雁听闻此等爱情惨剧,不由得不动容,惊呼出了声。鬼影一听苏雁声音稍大,立马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生怕吵醒了睡在洞内的章恨笑。苏雁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眼神发直,怔怔出了神,也没再言语。
鬼影道:“苏兄不用闻事忧己,我知道你也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但你那情况却与我陈兄弟完全不同,况且你也已自愿与对方断了联系。小阑姑娘若知你心,定会明白的……”
“住嘴!你以为你是我肚子的蛔虫么?胡说八道!说你的陈落俗,别废话。”苏雁倏地面色大变,掩饰不住的怒意写满了脸。
鬼影也没再多言,更没有生气,续道:“等陈落俗发现席岚自杀,已救之不及。陈落俗伤心欲绝,懊悔不已,悲愤下竟也自尽身亡……”鬼影说到此,竟破天荒一改木头脸,深深叹了一口气,满含惋惜与悲痛。这还是苏雁认识他以来,见一次见他表现出明显的情绪特征。
原本正在气头上的苏雁听到这,忽然冷静了下来,皱眉道:“你骗我?我明明听说陈落俗是为救一群被金人追杀的辽国牧民被烧死的!那群金人放火焚烧牧民帐篷,他与十六名牧民无一逃脱。”
鬼影淡淡道:“你真相信煮酒簿史上最年轻的高手,当年以一把生了锈的铜剑打遍天下高手的陈落俗,会死在一群金国喽啰士兵的手下?”
“唔……如此说来,他是有心求死?!”苏雁已然会意。只见鬼影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苏雁虽与陈落俗相仿,但他从未行走过江湖,对陈落俗的大名与事迹也只是略有耳闻而已,此刻听鬼影详尽转述,竟不由得有些神往之,特别是对其的爱情遭遇深感痛心。苏雁这一生只关心三个人,小阑、活马医母子,现下这番心情对于他这样个一向漠视世事的人来说实在是绝无仅有。
苏雁情不自禁也跟着鬼影叹了口气,道:“我一向自认命苦,从小到大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不料,陈落俗的遭遇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若他在世,我定得与他交个朋友……”苏雁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实则因为陈落俗的爱情之路与己相近,有种同病相怜、惺惺惜惺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