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未晴。
天边铅云低垂,沉重、岑寂笼罩着大地。
一条官道孤独的穿过了萧瑟的北国旷野,平野尽头是一垭口,大道在此陡然收窄,转而向东。垭口拐弯处的左边,是一个被战火焚烧得只剩断垣残壁的村庄,称得上完好的恐怕只有村口那临近官道的三个草垛子了。暮色四合之际,一股道不尽的落寞、凄凉渐渐弥漫开来,那三个草垛子更显得孤零零。
忽然马蹄声起,由远至近,不时已到了垭口,坐在马背上的是一个背负长剑的灰袍客,腰板挺得笔直,在奔走如风的马上竟也不曾弯曲动摇半分!那马转过弯,眨眼间已奔到了草垛子前,就在此刻,忽见三个草垛子猛地炸开来,难闻的霉腐味伴随着漫天飞舞的干草直扑那灰袍客。灰袍客甚至还未来得及伸手拨开落在身上的干草,三柄悄无声息的长剑已从左、前、后方借着干草的掩护刺入了灰袍客的胸口、喉咙、臂膀。
灰袍客哼都没哼一声就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落地后没再动弹半分,显然已死透。一旁三个短衣劲装的汉子手里剑还滴着血,他们所站的方位虽围着尸体呈包围之势,却都站得颇远,神色紧张的盯着尸体,似是怕死者死灰复燃,暴起伤人。
“真死了?”良久,站在中间的那个汉子终于最先开了口,话声中充满难以置信之意。东首的汉子咽了口口水,道:“老、老大,我是不大敢相信这纵横武林的剑、剑神姚七就这样被我们……”
“老三,你看你那点出息……有何不敢信?姚七也是人!难道就打不死?”站在西首的人也开口了。中间的老大冷哼一声,叫道:“老二老三,都他娘别争了!是真是假,试试便知!”话声刚落,他手中之剑已然飞出,不偏不倚地插入了扑在地上的死尸背上。
“操!”这三名汉子见灰袍客仍未动弹,都禁不住喜出望外,竟异口同声的骂出了这个字。老二忽然一皱眉,道:“咦?不对,老四呢?”
“是啊!你们的老四呢?”老大老三顿时醒悟,正欲开口,旁边却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声音插口了,那声音似乎就在他们身旁。
这三名汉子俱是一流高手,有人到了他们身旁,他们竟未有丝毫察觉,这一瞬之间,三人的冷汗就从背上、额头上冒了出来。但他三兄弟毕竟也是一流高手,发现威胁后甚至没思索半分,已同时往声音来处的反方向纵开丈许,方才回头去看来人,却见死去的灰袍客骑来的那匹马上躺着个背负长剑的灰衣人,那身打扮与灰袍客毫无二致,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实不知来了多久了。
“你……”老大回头本正欲怒问来者何人,可这才说了一个字,他已看清马上之人的面貌,任他胆大包天,已决然再说不下去了,还吓得手中长剑“铛”的声脱落在地上。
马背上那人目光如电,一张方脸,面黑如锅底,这脸型肤色本天生带着一股匪气,偏偏此人五官却长得甚是清癯,所以看起来显得有些不协调,而此刻这张脸上充满了戏谑、讽刺的表情。
“你你、你竟……”老二声音颤抖着说不下去了。马上之人坐起身,道:“是的,我竟然没死,让郭家三位大爷失望了。”郭老大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好一会儿,才相信并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弯腰缓缓拾起掉在地上的剑,指着那不远处的尸体道:“若你是姚七老贼……可那是何人?”
“你说呢?”姚七露出了一个邪魅、诡异的笑容。郭家三兄弟一愣,猛地醒悟过来,发一声喊朝那尸体扑去,才将尸体翻过身,一张布满麻子的大脸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是他们四弟还能是谁?
“姚七你这天杀的狗贼!你竟杀了……”郭老大回头面目狰狞的看着姚七,破口大骂,可才骂了一半就住了口,因为他忽然想起郭老四是死在他们自己手上的。郭老大只觉肺都要炸裂开了,咬紧了牙关,那副表情之难看绝对世间少见,恐怕此刻将姚七生吞活剥了也难解其恨。郭老三却已哭出了声,郭老二挺剑在手,随时准备上去拼命。
姚七跃下马,侧头看着郭家三兄弟,似乎像看什么稀奇宝贝了一般,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这三条恶狗尚且能体会丧亲之痛,你跟你们老子郭老狗杀人如麻之时怎不曾留半分情?说来郭老狗被姚某人收拾了,你四个想替他报仇就该光明正大的来,偏偏要搞那阴谋诡计,派你四弟乔装打扮来姚某人面前唱戏,意欲引诱我上当,以为姚某人行走江湖几十年当真是把年纪活狗身上了?嘿嘿嘿,我只得点了你们四弟穴道,让他上马先行来领教三位的手段!你们果然没令姚某人失望……”
郭家三兄弟只听得面如土色,个个都把嘴唇咬出了血。郭老二终于最先按耐不住了,长剑一抖,叫道:“老大、老三,左右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三兄弟身亡!何必再废话?”郭老大咬牙点头,向前一跃,叫道:“结剑阵!”
郭老二、郭老三一向东、一向西,三人站定位置,旋即来回不停地跳跃奔走,或互换位置、或互相出招补招,但阵型始终维持在三角之势,渐渐向姚七推近。他们的步法忽快忽慢,忽近忽远,浑然天成,颇是清奇,正是关东郭家绝学万三步!
“哼!”姚七面色木然,自鼻腔打心底发出了一声不屑,“雕虫小技!今日姚某人便送你家五条狗团聚……”忽见姚七往东一扑,直逼郭老三,郭老大、郭老二循着万三步法挺剑来救,姚七却倏尔往西一退,用己之肩撞向西边的郭老二。
郭老二见姚七有此怪招倒也不感到惊奇,毕竟姚七江湖人送“鬼没神出”的绰号说的就是其让人无法捉摸的怪异招数。姚七此招可以说是白白将自己的肩膀往郭老二的剑尖上撞,郭老二却十分识相,心知哪有此等好事,不但不进攻,反收剑往右踏出三步。而在此同时郭老三压力一减,已在电光火石间与郭老大互换了位子并同样往右踏出了三步。
“阵成!羔羊已入圈!”郭老二大喜过望,大喊道。郭老大、郭老三面上也露出了喜色。原来他们这万三剑阵,就是须得将敌人逼入三角正中心方可发挥其威力,姚七此举无疑给了他们这个机会,成全了万三剑阵。
可惜他们这大喜之情不过转瞬之事,因为姚七此刻已又是一变,折而扑向郭老大。郭老大哪想得到姚七先攻郭老三、再取郭老二,最后攻得却是自己?他适才只顾结成剑阵往右踏出了三步,姚七这样一变,好似变得是自己乖乖送上门的一般。两人的距离已非常之近,此刻郭老大进攻、回防都已不及,唯慌忙后退,盼求郭老二、老三借阵法之力从后将姚七逼退。
“哪里走?”寒光一闪,姚七背上之剑已然出鞘,更奇的是姚七并未乘胜追击郭老大,而是转身直刺郭老三。此招更是大出郭家三兄弟意料,那郭老三一见,瞬时魂飞天外,任他施展全力进攻姚七在前,姚七的剑刺入他喉咙的时候他的剑才仅仅递出一半,甚至连喊声都没发出便即倒地毙命,犹如刚才被围攻的郭老四一样的死法。郭老二与郭老三原本就同时出剑攻的姚七,郭老二见郭老三倒地也未胆怯,他天性剽悍狠辣,此刻更拼了命般连人带剑朝姚七飞去,只求一个同归于尽。
眼见郭老二的剑要插入姚七的后背,姚七头也没回,反手就是一剑刺出,“噗”的当胸从郭老二的身体穿过,而郭老二的剑就在刹那间静止,永远只能抵在姚七的背上了,绝无机会再往前刺出半寸。郭老二也倒在了地上。
打斗声就在眨眼间停歇了,世界仿佛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天完全暗下,乌鸦在枝头发出刺耳的诡异的叫声,姚七脏乱的头发迎着阴冷的夜风飞舞着。他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往郭老大走去,神色如常,刚才举手投足间连杀两人的事仿佛并不是他做的一般。姚七,此刻或许真是鬼没神出的地狱鬼魂!
“五招让你们郭家赖以成名的万三剑阵阵破人亡,我还觉满意,你呢?”姚七走到浑身麻木、充满绝望的郭老大面前,淡淡说道,似乎在欣赏着自己这一次出手的杰作。
“五招?我还没死呢……”郭老大颤抖着嘶吼起来,如一头垂死挣扎的疯狗。姚七摇头,道:“不,就是五招。”
郭老大狂笑,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喃喃道:“是的,五招……我们结成郭家纵横江湖的万三阵甚至没来得及真正攻出一招……”他举起了剑,刺得却不是姚七,而是他自己的胸口。
姚七静静伫立,不再去看地上的四具尸体,他抬起头仰望那黑得深不见底、空洞得令人害怕的夜空,轻轻叹息了一声,内心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空虚、孤独。
人在江湖,有的时候杀人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或许武林中真有那种以杀人为乐的疯子,但起码姚七真的不喜欢杀人,虽然他已入选《沧海志》煮酒簿高手二十三年,虽然他已经伪装自己喜欢杀人三十九年。
夜幕下,远处树林里两声清脆的鸟叫声驱散了姚七的愁绪,令他猛然清醒过来,因为姚七一听便知这并非什么鸟儿夜啼,而是江湖中人一种联络的暗号。
“难道是郭家四兄弟的其他帮手躲在树林里不敢出来?”姚七心中如此想,人已如离弦之箭冲进了树林,他步子虽快,却未带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