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美丽的夜晚。
至少周荣现在是这么觉得。这仿佛就像世间上最美好的物件,你千寻万觅,突然发现它竟然埋葬在这神秘的黑夜里,突然间它露出了马脚,好比那头顶的黑幕里点错的星光,闪烁着光芒,指引着方向,怎叫人不欣喜若狂。
渔火停止了摇晃,流水停止了流淌,寒风也停止了吹弹。山川安静了,原野安静了,庄园也安静了,万籁俱寂,针落有声。
“你姓柴名荣,父母俱存。你柴家世居邢州尧山,乃当地望族。三年前,你姑父姑母便把你接到家中一同生活。怎知才过一年,你方满龆年竟被拐了去。你姑母得了消息,寝食难安,忧思成疾,你姑父与你姑母最是恩爱,当下好生安慰,尽遣忠仆四处寻找,又四下托人打探。我素来与你姑父义气相投,本是要去投军,上门与你姑父拜别,闻得此事,又怎能袖手旁观,暗暗打听,一路寻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是你否极泰来,合该被我找到。此次与你回去,我当把你姑父珍藏的美酒喝光。想想也是嘴馋,哈哈哈…”李荣说罢,开怀大笑。
周荣听说第一句“你姓柴名荣,父母俱存”只觉震耳欲聋,怔怔的重复,“我姓柴名荣,父母俱存。我姓柴名荣,父母俱存。”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竟然喜极而泣,当下恨不得对所有人说,我是有名字的,我是有名字的。我姓柴名荣,我姓柴名荣。我从此便是柴荣了。我也是有父母的,我也是有父母的。我父母俱存。待他听到第二句“你柴家世居邢州尧山,乃当地望族”柴荣却是心驰神往。不知那邢州尧山是何处所在,离此地多远。我家乃当地望族,父母当是没吃苦,只是我流浪在外,他们此刻也不知道有多伤心难过,当下只恨身上没有插双翅膀,能够早早飞到双亲身旁。等那李荣说道第三句“三年前,你姑父姑母便把你接到家中一同生活”,柴荣脑袋一阵轰鸣,内心戈登一下。我怎么没和我父母一同住,是我父母不要我了么?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怎么会不要我了。他们欢喜我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要我了。莫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恼了双亲,抑或是惹下了什么祸端,才得我姑父姑母庇佑?是了,是了,定是如此。当下百感交集,李荣后面的话竟一句也听不进去。
李荣没有看到柴荣的脸色变化,仍旧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你姑父姓郭名威,也是邢州尧山人,幼时父亲从军战死,数龄便随母王氏奔走潞州,其母中途病故,后由其姨母韩氏抚养成人。你姑父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实是我辈楷模。我初次见到你姑父时,刚好有一屠户欺行霸市,跋扈异常,你姑父撞见此事,你知他一向爱打抱不平,出于一时义愤竟一刀了结了那厮性命,每每想起,好不痛快。可惜他也因此惹下官司,我们敬佩他的勇猛和胆识,与他结交,一番奔走,所幸那泽潞节度使李继韬对他青睐有加,辗转收编他为帐下牙兵。后来李继韬兵败。你姑父被编入庄宗从马直,刻下却已是殿前司侍卫军吏。至于你姑母柴氏…”
李荣虽然迟钝,但是说到这里,也已发觉柴荣心不在焉,突然闭口不言,关切地问道,“小郎,可是有甚么不对,可是刚才受了伤没说?”柴荣只是不答。那李荣心下好生纳闷,莫非是我说错话了,母亲常说我为人鲁莽暴躁,最不懂人情世故,莫不是我说错什么,伤了他的心。他把刚才的话反复斟酌,倒没发现什么问题。正当他惊疑不定,那柴荣本来像是得了魔障一般看李荣的嘴巴一张一合,此刻见他不再说话倒是回过神来,心下犹豫,良久,怯怯地问出一句话来,“李大哥,我父母怎么不同我一起住?”话方脱口,柴荣立马后悔,心下一片忐忑,生怕从他口中得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来,又期盼他能印证自己先前的猜想,一时又是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思绪万千。
李荣正千思万绪,被他一句话堵得瞠目结舌,“这…这…这个我实在不知,哈哈,等你回家后,见过你姑父姑母,一问便知。”柴荣看他吞吞吐吐,只道另有隐情,心下悲苦,别过头去,看那流水无情。一时李荣尴尬不已。那李安也是识趣,当下岔开话题,过了不久,船便靠岸。由李安安排在附近人家家中将就一晚,不提。
次日,李荣辞别李安。但李安却再三坚持要送他们。李荣推却不过,只好答应。一行人又日夜兼程。李荣有心开导柴荣,时不时跟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柴荣嗯嗯啊啊敷衍过去,李荣好生没趣,心下暗道,这可怎么是好。这般带了回去,我那嫂嫂怕不又要伤心,哥哥岂不反要恼了我。正当李荣愁眉不展,如坐针毡时,柴荣突然开口,“李大哥,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李荣好不高兴,心痒难挠,脱口答道,“自然是去京洛寻你姑父姑母。”他有心再说几句,却见柴荣别过头去,话题戛然而止。李荣好似拳头打在棉花上,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郁闷得发狂。如此这般,一行人又走了一日,便沐浴在晚霞中登岸,李安谢绝李荣的挽留,把梢一推,逆流而上,乘风破浪而去。李荣和柴荣二人与他挥手道别,等到船无迹可寻,才转身前行。
田园小镇,炊烟袅袅。牛羊进圈,狗吠鸡鸣。李荣考虑到天色已晚便带着柴荣到旅舍投宿。柴荣见旅舍前躺着一个读书人,形迹潦倒,病病殃殃,有心过去询问,却被李荣阻拦,鄙夷道这些个读书人最是百无一用,却又自命清高,你本是好心,他却道你假义,一番热情反招满脸唾沫,何必多事。柴荣心下犹豫,最后还是被李荣拉进旅舍用餐。用餐完毕,柴荣见那读书人仍未离去,便招来伙计询问。伙计大吐苦水,“这人来时已是病恹恹,久咳不止,住了两日也不见好,他盘缠用尽,所幸店家菩萨心肠,为他寻医问药,可惜半月过去仍不见好。旅舍生意受他影响,竟一日不如一日,店家无奈,今日只好把他赶了出去。”邻桌的人闻之变色道,“莫不是得了传尸疫症。”那伙计跳将起来,指着那人大骂他胡言乱语,不肯与他罢休。还好李荣及时调节劝说。柴荣心下怜悯,想起自己落难京兆府,也是多得一对陌生母女救助,一时感同身受,从身上拿出半吊钱来,要拿去给那人。李荣却嫌麻烦,吩咐伙计送去不提。
第二日,雄鸡报晓。两人收拾行李,又匆忙赶路,等离开旅舍,却见昨日那人依旧躺在那里,蜷缩一团,悄无声息。柴荣还要再管,却又被李荣阻止。两人走出半里路,柴荣也不言语,突然转身两脚生凤向那旅舍跑去,李荣莫名其妙,一边喝止他,一边脚上疾走如飞,紧随其后。等李荣追到那旅舍前,柴荣已经把那读书人翻过身来,却见那人面如白纸,奄奄一息。此刻饶是李荣心狠,也是怒发冲冠,发作起来。他二话不说冲进店里,一把拽过衣领,提出昨日那伙计,重重地摔在地上,指着伙计破口大骂,那伙计好生委屈,大哭抱屈,“冤枉啊,我怎敢贪墨二位的钱财,我昨日已尽数给他,并打发他走,不知他何时又回来赖着不走。”李荣仍旧骂骂咧咧。柴荣搀扶起那读书人想要进店去却被伙计阻挠。李荣心下无奈,接过那人,只一瞪,那伙计就让出道路。
两人把那人安顿在旅舍。李荣又旧事重提,要带柴荣离开。柴荣执意不肯。李荣又拿出一吊钱来,对柴荣道,“你我先回去,莫让你姑父姑母为你忧心。稍后我叫那伙计再叫个大夫上门问诊,多留些钱与他,是生是死,且看他自己的造化。”见柴荣没啃声,便又去找伙计。直至正午,那伙计才回来通报。说先前看过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其他大夫听了消息均不肯来。李荣听了大怒,拉着伙计就走,嘴上不干不净。等到午后,来了一个大夫,望闻问切,一筹莫展,留下一道养脾润肺药方应付,自去不提。
服药两日,那人苏醒过来,挣扎起来拜谢,被李周二人阻止。见他仍旧卧病在床,久咳不止,柴荣不肯离去,李荣也不再逼他。由于附近没有邮驿递铺,李荣花钱托人前往京洛报信。柴荣熬药喂药,事必躬亲,嘘寒问暖,寸步不离,衣不解带,关怀备至。只四日,京洛便有人来。李荣又开始催促柴荣上路,言下之意是留下两名两名健仆照料那读书人即可。柴荣还是不肯。李荣负气而去。又一日,京洛又有人来。自称是郭家管家。说是那两人前脚方走,夫人怕柴荣有个闪失,放心不下,又遣他星夜赶来。那管家再三哀求,柴荣只说放心不下,仍旧踌躇不去。
又过两日,柴荣正在照料那人,突然房门哐当一声,从外推开,走进一人,满脸怒容。你道那人站在门口怎生长得:龙骧虎步,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一夫挡关。颈上刺只飞雀,刹那间一飞冲天。柴荣与他对视,竟有些害怕,怯怯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