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阳文工团的每周五晚,军乐队是不安排军乐排练训练的,各班在宿舍,长圆桌前召开班务会:总结一周每个人的学习训练情况,传达一些上面文件精神,最后一个议程就是选出本周优秀队员。
班务会的下半场时间,班长带着大家讨论学习记录以及选出的优秀队员名单,到团部参加骨干集中座谈会。
周日晚,胡新华队长和张芸指导员召开全团团务会,讲评上周工作,布置下周工作,表扬先进,鞭笞落后。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宿舍内两台大吊扇呼啦啦转,依然有些潮闷。班务会,按照流程走到最后,大家投票选本周的先进,不出意外,又是黑牛张玉婷票数最多。黑牛张玉婷惯例对班长高圆圆恳求道:“班长,就不要报我,这些优秀对我也没什么作用,分给其他需要的同志吧。”
那日,高圆圆主持完班务会,交待:“你们在这边自习看看书、聊聊天,不要闹腾,我去团部开会。到八点半,大家就自行解散,洗漱,准备就寝,保持安静,遵守纪律,不要在宿舍里跳大神、搞事情!”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高圆圆班长一走,新兵们一个个就开始蠢蠢欲动,活跃起来,三三两两找着话题侃起大山。
洛春影依旧一只耳朵塞着蓝牙耳机,听着英语单词,另一只耳朵听着八卦,不动声色。
林秋雨惯例打开自己的日记本,沙沙地写着;学习狂张楚,依旧翻阅着部队统考的书本;黑牛张玉婷依旧在给父母写信;孙梨翻阅着一本杂志《表演与艺术》,与旁边的史韵谈论着里面明星八卦。
“黑牛,你一年是不是要给爸妈写300多封信啊?”陈郝呲牙咧嘴地凑过来看黑牛张玉婷写的信纸:“还写这么长,真当那个部队免费三角邮戳是为你家定制的哦!”
黑牛张玉婷就是脾气特好,抿嘴一笑不理睬她,继续埋头写。
“还有林秋雨,天天写啊写!哪有这么多破事情要写到日记里?”彭爽不解地问,“不但写日记,竟然还在图书室摘抄报纸杂志。你是勤劳的小蜜蜂啊?你将来是想做作家吗?”
林秋雨说:“被你猜对了。我的偶像就是独臂大侠宋主任:一笔在握,万夫莫挡;一文偶成,岭南称王!我将来也要做一名阵地记者!”
“得了吧!这和平年代,到哪里有前线阵地给你发光发热!”史韵俏皮地翻了白眼。
“大家的梦想是什么呢?”孙梨瞠着大眼巡视了一圈,好奇地问,“你们来部队的目的是为了啥?”
一句话让大家陷入沉思。
史韵内心知道,自己肩负父母的夙愿使命,来部队考个军校提干的,但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不可以说。她观察了一下,张楚估计和她同一个志向,偶然看到张楚包箱里全是高中课本,张楚内向,不善言谈,周末自由活动时间会在图书室翻看课本,蹙眉苦脸地做着勾股定律、解着多远多次方程式,其他人貌似并没有发现要竞争考军校的。
陈郝:“我没理想,从小被父母忽悠着吹拉弹唱,后来专攻双排键电子琴新鲜事物儿,再后来被挑选入伍,来了发现,军乐队里并没有双排键电子琴,我改吹萨克斯了。大不了两年后退役回去少年宫做个老师吧。我爸妈说了,只要我身心健康、开心就好。”
孙梨迫不及待要表达自己的宏远志向:“我想做个电影大明星!那种有大海报的贴满徐家汇商场的女明星!”孙梨是上海女孩,家就在徐家汇附近。
“好新鲜哦!”陈郝一脸嘲笑,“你这是京巴狗咬月亮,不自量力吧,你看看你这胖墩身材,你这大额头,你这粗脖子,你是想做谐星吧?”
“臭耗子!我生气了!与你绝交!”孙梨水怒瞠着灵灵的大眼睛。
“孙梨很耐看的好吧?你看那酒窝,那一口整齐的白牙,那闪亮的眼睛,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明眸皓齿!”林秋雨替孙梨打圆场,“现在只是婴儿肥,再过些年,就挺拔成大美女了!”
大家嬉笑扭打在一起,彭爽移步到门口,从门缝往外瞄了一眼,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一级警备!张芸指导员过来巡查了!!!”
大家立马恢复安静,标准坐姿,假装安静看书、抄笔记,再等了几分钟,并没有听到走廊里熟悉的高跟鞋钉地面的叮咚声,大家知道又被彭爽耍了,一个个上去要按住要打她。
彭爽立马呈求饶状,故作玄虚地说:“你们给我安静,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江南老师的黑历史!”一句话吊足了大家胃口,准确的说,凡是关于江南老师的话题,都可以吊起大家胃口,大家立刻变得乖巧。
“快说!”、“不要卖弄关子了!”一个个像兔子一样立马竖起耳朵。
“首先,你们要发誓,不允许外传!”见一个个坚决地举手示意同意,彭爽说,“我表哥在咱们军区政治部,一个政工干事。他也是听前任科长讲的,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
“政治部的人也聊我们军乐队的八卦?”陈郝插嘴。
“那当然,金太阳军乐队是咱们政治部的一块金字招牌,为政治部争取了那么多荣誉”,彭爽喝了口水接着说,“他们认识我们军乐队里每一个业务骨干,特别是江南老师,帅得光彩夺目,又是一个乐器演奏的天才,军乐队里所有的乐器都能熟练演奏。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能不能直奔主题啊?不要在外围绕弯弯了!等得我尿急了!”又一个女兵插话。
“好啦,好啦,开始切入正题,在十年前,我们有一个师姐,叫白羽洁,据说长得那一个好看,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光洁,是江南老师的同年兵”,一桌人进入聆听状态,彭爽示意陈郝去看一下门外,有没有领导过来。
“怎么又是我?!”陈郝一脸不高兴。
“快去!”五六个声音一起朝她吼道。
陈郝心不甘情不愿地猫着腰走到门口,瞄了几人,走廊空荡荡,挥手示意彭爽继续讲,大家屏息凝神。
“江南老师老家是唱黄梅戏的,从来没碰过钢琴,自从被挑选进军乐队,开始跟同年兵白羽洁学钢琴。一来二去,两人暗生情愫,这是故事的前奏”,作为军乐队的队员,大家都知道,钢琴是乐器之王,在军乐队里用来给每个人的乐器矫正音调的,或者拿到新曲目时,先用钢琴弹奏,让大家有个直观印象。
彭爽继续说,“后来队里有保送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指标,他俩二选一,领导们倾向给江南老师,江南护女友心切,主动找领导谈话,放弃了指标。我们的师姐白羽洁就顺利地进军艺参加委培提干,不出意外,两年后分配回来,就变成干部了。”
“这一段,我也听说过。但是后来师姐白羽洁并没分配回来,留校执教了,据说在军校谈了一个同学,是北京部队首长的儿子,现在已经嫁为他人妇,有了小孩”,史韵淡淡地接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理解。怪就怪我们江南老师痴情了点,这种进步提干的机会,怎么可以被儿女情长耽搁呢?”
“戏子无情!表.子无义!最毒妇人心啊!”陈郝冒出一句,仿佛那一刻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女兵,“这个师姐太薄情了!下次被我遇到,我一定要往死里打她一顿!”
“你又开始发癫了?故事还没有结束”,彭爽怼着陈郝,“再后来的两年里,大概江南老师得知白洁不回来了,变得精神恍惚、抑郁,竟然去广东东莞的一个红灯区找小姐做大保健按摩,被扫黄的民警逮个正着。后来还是团部派人去把他保释回来,没有追究他责任。不过,军区、师部机关的人都知道这件不光彩的事,成为他口口相传的污点。”
小女兵们一个个满脸愕然,下巴惊得合不拢,身在这样一个改革浪潮里,所见所闻所感不可能被屏蔽,一些男男女女的污秽勾当平时多多少少能听闻,但是还停留在外围人的故事里,怎么可能发生在大家最敬重的江南老师身上?不能接受,拒绝接受!
“啊,怎么可以这样?!”,“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女兵们发出愤慨,江南老师的形象瞬间一落千丈。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男人不都这个德行嘛?”洛春影难得开口发表意见,“我爸爸还把女秘书带到家庭聚会上,那是一个长辈的生日晚宴,那女秘书和我妈坐一桌上,心照不宣”,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刺激!
洛春影继续风轻云淡无所谓地说,“我妈说了,女人只要把房产、车产、股权抓在手里就可以了,男人像流沙,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怎么可能管得住呢?”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畸形又符合当下社会伦理的家庭,林秋雨不免在心里给洛春影一丝同情。
林秋雨想到自己的母亲阮菱花:母亲是自己的二胡启蒙老师,随着林秋雨拉二胡的技艺渐长,母亲已经不能胜任授教,于是经人介绍拜师少年宫二胡专业乔老师。母亲每次送林秋雨去少年宫跟乔老师会面,都红霞满面。后来乔老师表白过母亲阮菱花,被母亲拒绝了,母亲说她是一个军人遗属,这个光环将跟随着她一辈子,虽然她蛮欣赏乔老师的,但是她和烈士林金湖隔山隔水永相望,初心不变。直到母亲去世,林秋雨到广州参军入伍,乔老师四十出头,还没有结婚。
许多年后,林秋雨转业回扬州,专程拜访了乔老师,少年宫改成了工人影院,乔老师在一楼开了个小超市,乔老师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枯瘦的小老头,偶尔还会拉几曲二胡,悠扬悲伤的《二泉映月》,路过的年轻情侣们停步瞄两眼,又急匆匆地奔向影院里。
或许父亲、母亲以及乔老师他们这些淳朴简单人才会爱得那么纯粹专情吧。
当晚,林秋雨在日记里悄悄写到:世界上最旖旎的风光,都抵不上你的身影;世界上最黑暗的沼泽,都敌不过关于你的流言。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个是太阳,另一个是人性。那一夜林秋雨辗转难眠,江南老师的这些黑历史本与她没什么瓜葛,但却触及了她的内心最痛的一个点,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痛点,堵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