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欢与白重恶隔案而坐,举杯对饮。
白重恶问:“泰山公近来可好?”
云欢把酒一饮而尽,苦笑不语。白重恶假意关切地问:“怎么了云侠,武尊出什么事了么?”
云欢把酒盏拍在桌上,几滴残酒溅上了他的白衣,他低头捏起衣服看着,叹了口气:“白兄,你虽曾是江南武林翘楚,不过久在军中,江湖事怕是知之甚少。从去年至今,家师投闲家中,痴迷于修炼一卷佛门散佚的武功,渐趋癫狂。一年里百余次交手之下,已杀了武林中不少宗门耋老。到后来,只要狂症发作,眼前就绝容不得半点活物。”
白重恶沉吟道:“武尊练的,莫不是传说中炼成后可达七境炁的邪典〈往生咒〉?”
“正是。”
“不知炼达何等境地了?”
云欢摇头苦笑:“虽不知他炼成如何境地,单从他杀人手段来看,已不是我能理解的武功,只怕入魔就是这朝夕间的事了。”
白重恶打了个寒噤:“以武尊的神通,若真成魔……”
云欢打了他一拳,笑道:“你已不是江湖中人,你急个什么事?”
“白某虽已事奉帝都朝廷,但归根到底还是白家人,江湖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白重恶正色道,“新廷明令禁止修习往生咒,八部武林对这邪典也是深恶痛绝。武尊一意孤行,只怕后面难以收场吧。”
云欢默然不语。白重恶举杯问他:“云侠这次来息神山,所为何事?”
“年前有个游历的星相师路过我家,给阿怜占了一卦,说府中血凶之气甚重,对她腹中孩子不利,劝我前来这息神山向众神祈福。”云欢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鬼知道我怎么就信了他的邪,来跑这趟无用功。”
“未必就是无用功。”白重恶从怀中取出数枚铜钱,闭目念念有词一阵后,将之抛起。铜钱叮叮当当散落在案上,如此反复数次。到最后一次,白重恶只看了一眼,旋即伸手将铜钱抄走。
云欢惊讶地望着他:“原来白兄也会这卜算之术么?不知卦象如何?”
“习坎之象,此卦殊为凶险。不过云侠不必担心,只要此行真心祈福,便可免于灾祸,诚所谓行有尚、往有功也。”
云欢愣了愣,半晌方道:“你与那星相师所说,竟如出一辙……”
白重恶愕然良久,忍不住低声叹息道:“原来这命数之事,上天早已注定。”
他再饮一杯,借着微醺酒意,戏谑地问道:“云侠,假使今天是你大限之期,你有没有很想念的人,想见他最后一面的?”
云欢拍案大笑:“白兄真会问,这问题可得容我好好想想。”
白重恶微笑道:“我也好奇,云侠漂萍半生,心似不系之舟,会挂念着什么人?”
云欢不再笑了,口中喃喃道:“挂念的人可以有很多,想见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他捏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想见的人……或许只有三个。”
“哪三个?”
“第一个想见的,是我启蒙恩师,仙山柳传世。他教会我读书认字,辨是非,明善恶。我是他立派之初仅有的两个徒弟之一,可惜下山后,就再也未能见上一面。若注定我今天绝命,我想再见他一面,跪谢这一生的恩情。”
“那第二个呢?”
“想必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说过,老头子立派之初,门下只有两个弟子。”
白重恶略一思忖:“这第二个,想必是那同门师弟?”
“正是。十五年前,我这师弟与我同一天拜入仙山门下,我们每天在一起挥洒汗水,一起对着大海练剑,一起偷喝师父的酒,一起挨师父的训,一起吃饭、睡觉,情同手足、简直无话不说。我这个师弟武学天赋远超常人,若能在仙山平平稳稳度过十年,现在必然是四境之上的人物。可是入了仙山的第六年,他却莫名其妙地与老头子决裂,叛出师门,从此杳无音信。他离开后没两年,我觉得孤独,于是也黯然拜别恩师,一个人游历江湖,后来遇到阿怜,再后来遇到武尊,就有了后来的我。在我死之前,我很想再见我这个师弟一面,那么多年的兄弟了,很想念他。”
烛火浮动,照出云欢怅然的脸来。白重恶见他神思不属,显是深陷回忆之中,忍不住提醒他:“云侠……”
云欢陡然惊醒,呆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瞧我这德行,沾了酒就话多,让白兄看笑话了。”
白重恶道:“云侠此言差矣!酒壮豪迈,方显男儿真性情,云侠于这险恶世间闯荡多年,仍能不失本心,实叫白某心折!”他提起酒壶,发觉壶中早已空空如也,便随手把酒壶朝帐外一抛,隔空喊道:“来人,再提壶酒来!”
不一会儿,林渊近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白重恶有意无意地朝他瞥了一眼,笑道:“渊近啊,当年的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你不敬他一杯么?”
林渊近惶恐地低下头,支支吾吾道:“这……末将岂敢打扰云侠与将军的雅兴。”不待白重恶再言,便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云欢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道:“林贤弟在军中这么些年,反倒失了些当年的豪气,岁月敲磨人啊!”
白重恶重新又给云欢斟满,笑道:“不理会他。咱们再说回刚才的话。我正觉得奇怪,若真到了大限之日,云侠最想见的人,竟不包括自己的亲人?难道武尊于你就没有再造之恩么?”
云欢又是一饮而尽,摇头叹道:“我与武尊之间早有嫌隙,我不想见他。”
“那令妻呢?一生挚爱,也不打算见上最后一面?”
“阿怜还是不见的好。”
“这又是为何?”
“人之将死,眼前最最不能见着的,恰恰是最最舍不得的人,那样只能徒增悲苦,以致活着的人余生也将活在虚妄的思念里,死去的,只怕死后灵魂也不能平静,你说这又是何苦呢?”
白重恶点点头,抚膺而起。他的嘴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有道理,白某受教了。那这第三个想见的人,却又是谁?”
云欢默然良久,把酒盏轻轻放下,脸上悲喜难辨:“我这也是妄念吧,这最后一个想见到的,是我那还未出世的小二。”
他蓦地惊觉,自己语气悲切,竟真的大有诀别之意,不禁毛骨悚然。
一股冷风嗖地卷进帐来,几乎将那烛台刮倒,云欢眼疾手快,正要去扶,却突感周身酥软,竟抬不起身子来。他下意识运炁行功,却发觉周身的炁血凝滞了一般。
酒里有毒!
他心里一凉,酒一下子醒了大半。再抬头看那烛台,已稳稳立在原地。
但这一看令他更是吃惊。烛台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面相年轻,锦衣华贵,原本俊秀的脸上,却生着一双与这份俊秀全不搭配的鹰眸。此刻他正低着头,阴鸷的眼神注视着云欢。
“师兄……”锦衣青年幽幽地开口,“一别近十载,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帐外,一道惊雷突兀地降下,照出帐中端坐之人煞白的脸来。
离帅帐不远处,林渊近正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此刻,他的内心正倍受煎熬。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件令自己不耻的事。
他在第二壶酒中掺入了“百鬼夜行”之毒。这是自西川魔部流入中原各部的奇毒。溶于水中无色无味,服下仅需片刻功夫,即可侵袭入血脉,令周身炁血淤滞,四肢麻痹。毒虽不致命,但一旦中毒,纵是你武功通神,六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动弹一根手指头。
他眼见着云欢将那壶酒饮干,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他感觉胸膛里有个声音在悲愤地:你把云侠给害了!
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这是一个杀神的局,所有身在局中的人都不可能逃脱。接下来的九天里,做好你该做的。如果你胆敢泄露一个字,或者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你会在一天之内见到你那七十岁的老娘、二十五岁的老婆、连带两个刚会走路的儿子的人头。”
这是那锦衣青年的警告。
然后,白重恶将装着百鬼夜行的小瓷瓶交到了他手中。
他已别无选择。
此刻,群星渐渐隐没,夜空中开始零星地有雨滴飘落。
帐帘掀开,锦衣青年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感觉到脸上的点滴水意,他负手望天,竟有些出神。
“弃鬼兄台。”白重恶也从帅帐中走出,“接下来该如何?”说着回头朝帐中看了看,“云欢当如何处置?”
林渊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们已然得手。
锦衣青年淡淡道:“云欢已经深中百鬼之毒,不会再有作为。今夜我押那对母子进山与那九位汇合。武尊不日即到,白将军也需严加戒备才是。”
白重恶问:“只这个女人跟这小孩,就能骗得武尊前来?”
“你太小瞧武尊了。”锦衣青年嗤笑一声,“武尊纵横江湖十余载,慧眼通明,神识与佛陀无异,这种把戏能瞒得过他?他既已应了邀约,就一定会来。之所以处心积虑地把她女儿诓来,不过是期冀决战中他会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施为罢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牙关却在不自觉地打战。
“只愿那九人的诛魔之阵能够建功,否则,你我会与几千人一道,化为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