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近奉命将云欢的妻儿押解到帐前。白重恶拍拍他肩膀,悄悄指着锦衣青年说了句“留神”,便匆匆离开。
林渊近偷眼朝帐内窥探,只见着白衣剑侠僵坐的背影。
他心里愧意更甚,同时也更加惶恐。若白重恶要杀害云侠一家三口,自己该如何抉择?
他下意识看向那对母子。
女人牵着儿子,神情很平静,更奇的是,那小男孩也丝毫不见惊惶,脸上还带着笑意。林渊近心里暗暗称奇。
锦衣青年在一旁低着头,玩味地端详着女人。
女人的白裙纤尘不染,在黑夜里殊为醒目,犹如盛开在泥沼里的白莲。
“我丈夫是不是喝醉了?”女人轻声问。
锦衣青年皱了皱眉,没有吭声。林渊近心头大愧,急忙抢道:“夫人不必担心,云侠确实是喝醉了需要小憩片刻,你耐心等待便是。”
锦衣青年冷哼一声:“多嘴!”
女人抬头,睫毛轻颤地看他。她的神情依旧平静,但遮不住脸上血色渐失。
“我该叫你莫怜,还是越怜呢?”锦衣青年俯下身,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惊怒的目光。她怀里的小男孩突然挣起来,对着锦衣青年的手咬了下去。后者愣了一下,急忙抽回手退了一步。
女人轻抚着孩子,充满敌意地盯着他:“我不姓越。你想干什么?”
青年淡淡道:“你不姓越,那就是姓莫,你是莫怜。越多情如今众叛亲离,连你这个亲生女儿都不愿随他的姓氏,可见他罪孽罄竹难书,诛之不枉。”
莫怜睁大了眼睛:“你们……你们要杀他?”
锦衣青年正要再说话,猛可里身后一声沉闷的低吼:“师——弟!”
林渊近惊得魂飞天外——这是云欢的声音,近在咫尺!
“师兄!”锦衣青年闻声变色,拉开已然呆掉的林渊近,反身一掌击出。这一掌之凌厉,竟划得空气一阵尖利的嘶鸣。
好快的应变!林渊近心里在喊,这青年也不简单!
但是云欢不避不闪,只把手往前一推,硬接锦衣青年这一掌。两人鼓荡的炁流在掌心相撞,霎时间劲风倒灌,袍袖翻飞。
云欢突然收掌。锦衣青年不料他竟做出这番举动,折眉变色。林渊近也不禁骇然——云欢这一撤掌,硬受锦衣青年这一掌之威,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云欢掌腕收到半途,掌缘一翻,二度击回!这一击劲力有如激流回旋,一层叠着一层,不减反增!
锦衣青年猝不及防,被云欢这一掌逼得连退数步。而这一掌势犹未竭,如同逆流江水一般,直逼他胸口而来!
这一瞬间,二人周身空气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然后突然地,时空仿佛静止了一般,云欢与锦衣青年都不动了。云欢的手掌贴着锦衣青年的衣襟,却再不能前进分毫。
仿佛一层无形的墙挡在了二人之间。
“啪”地一声轻响,两人倏而分开,云欢连退数步,面露惊异,低头看自己手心,竟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锦衣青年捏掌为拳,缓缓收回胸口,脸上出了一层细密汗珠:“别云掌劲力层叠,水意不绝,师兄好修为。”
云欢冷着脸不说话,目光只在自己妻儿身上停着。
林渊近暗暗心惊——这锦衣青年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单从刚才的交手来看,锦衣青年隐隐是占了上风。论功力,他似乎还在云侠之上!
不过更叫他惊讶的是,云欢明明饮下了那掺有百鬼夜行之毒的酒,为何此刻竟浑似丝毫未受影响一般?
“师弟。”云欢终于开口,语带痛意,“枉我还把你当成是从前那个小师弟,你为何害我?”
锦衣青年淡淡道:“师兄,我现在叫弃鬼,你可知道我为何叫弃鬼?”
云欢默然不语。
“因为我是一个遭人厌弃的孤魂野鬼啊,走到哪都不过是可有可无,可收可弃,以至于连我自己都厌恨自己,为何要把自己活成这样。”
云欢道:“你这样说,心里还是恨师父当年驱逐你么?”
弃鬼微低着头,只翻着一双冷眼觑他,眼神里是晦明不定的暗流。
云欢道:“我不管当年你为何离开……”
“够了!”弃鬼厉声大喝,“云欢,今天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今身负诛魔重任,容不得半点闪失,你若敢阻挠——”他目光落到莫怜隆起的小腹上,骤然阴冷下来:“我就让你提前见见你的小二子!”
“你敢!”云欢气得浑身发抖,文气的脸上暴起了一根根青筋,“你怎么敢……”
“哇”地一声,莫怜怀里的小男孩再也忍不住,惊恐地哭了出来。莫怜紧紧抱着他,泫然欲泣地望着十来步外的云欢。
她对他缓缓摇头。
这十步远的距离,对他们已是天堑。
云欢泪流满面:“我与武尊已恩断义绝,你们要动他,我不想管。可你要拿阿怜去威胁武尊,我也决不能答应,因为越多情从不妥协,绝不会受制于人,你们这样做,只会害了阿怜!所以我求你放过她吧,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改变不了什么的,师弟!”
弃鬼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雨越下越大,与夜幕交织成一张冰冷、绝望、凄迷的网,笼罩着所有心怀畏惧的人。
这时候,一个人驾着云欢的马车驶近,赶车的人跳下马,打着伞跑了过来,借着帐内灯火看见眼前情形,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云欢没中毒?”
云欢厌憎地瞥了他一眼。
林渊近见是白重恶,更加惶恐不安:“将军……”
“混账!”白重恶摔了伞,一个耳光重重地把他扇倒在地上,“你敢耍本座?知不知道你一个心软要害死多少人!”林渊近蜷缩在泥泞里,不敢反抗,也不敢吭声,心头痛苦无以复加。
弃鬼漠然地看着他,冷冷道:“现在再下毒也不迟。”说着突然出手,在云欢的惊叫声中点倒莫怜,顺势抱在怀中,小孩儿看见母亲受辱,啊啊大叫着扑向弃鬼,被弃鬼一把揪住脖子拎了起来。
云欢大叫一声,飞身来抢。白重恶急忙拔刀挥向他腰间。刀来得很凶猛,云欢认得那是军中搏命的路数,招式直接有效,近身肉搏最是能决生死。
但是云欢一掌罩下,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胶着,这疾如烈火的一刀如受无形之力拉扯,僵在了半途。
“止水断流!”白重恶咬咬牙,费力地抽回刀,再回头,云欢已经呼啸着掠过他,直逼弃鬼。
弃鬼一手揽着莫怜,一手按在小男孩的头上,喝道:“云欢!”
云欢离他已只有三步之遥,见状也只能生生止住身形。隔着雨幕,弃鬼的声音冰冷得令人绝望:“到了这种时候,悲喜皆是妄念了,何不放下?”
云欢凝立半晌,蓦地一个踉跄,身子摇摇欲坠。白重恶箭步上前,一拳砸在他脊背上,云欢闷哼仆倒,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林渊近木立雨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觉雨水已经流进了心里。他移开目光,呆望着息神山。
要说世间什么事物最叫人感到绝望,那必定是一无所有的目下,和触不可及的未来,尤其是当你还站在这样的冷雨中的时候。
弃鬼抱起莫怜,转身朝马车走去。小男孩儿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哭。
云欢从血染的泥浆中挣扎起身子,却被白重恶自身后连点数穴,再次倒了下去。血污烂泥吞噬了他的白衣,污染了他的头发与面庞。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陷身于沼泽里的野兽了。讴哑的声音是他最后的努力:“风儿,去!护好你娘!”
小男孩顺从地爬起来,哭哭啼啼地追了过去。弃鬼把莫怜放进了马车,低头就看见小男孩跌跌撞撞地爬过来,不禁注视良久。直到被扒住了袍摆,他才皱了皱眉头,朝远处的云欢扫了一眼。他一伸手,把小男孩也丢进了车厢。
马车迅速地消失在息神山的血盆巨口中。云欢死死地盯着马车离去的背影,短促地叹了口气。
爱侣,孩子,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幸福,都在离他远去。而他这个白衣剑侠,却什么也做不了。
雨慢慢地小了下来。白重恶生怕云欢体力恢复后再节外生枝,命林渊近用牛筋将云欢手脚绑死,再捆缚在帅帐边一株粗壮的老槐树上。
林渊近一面打结,一面环视周围,确认了没人在左近,这才含泪道:“对不住了云侠,小弟……”
“别说了。”云欢有气无力地打断他,又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我知道你必然受了他们胁迫。”他悲凉地苦笑一声,“我只是后悔,不该带着阿怜出来的。现在想想,那个星相师,怕也是他们为了骗得我来此间而预伏好的吧……”
林渊近不答,只是低声恸哭。
青影一闪,白重恶自树丛间转出,微笑着看着二人:“事急从权,只好委屈了云侠了。”他走上来捏了捏云欢身上的绳结,语法带责备地对林渊近道:“云侠已受了重伤,你怎么还把他绑这么紧呢?”
林渊近惶恐不能言。云欢道:“杀了我,不是更省事?”白重恶摇摇头:“云侠,我敬重你的为人,我不会杀你。更何况,我接到的命令就只是困住你。”
云欢心里一动,急忙追问:“谁的命令?”
“说实话,我也想知道是谁的命令。”白重恶笑了,笑得有些得意,“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没有人能从那九大高手的联手一击中活下来,就算是他武尊越多情也不行。九天九夜过后,越多情和他的多情山庄会永远从这世上消失!”
云欢有气无力地笑道:“既然如此,留着我岂不是个祸患?还是说,不杀我是另有打算?”
白重恶收起了笑脸:“不敢。白某尚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云侠。”说话的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抑制不住贪婪的光芒,仿佛第一个找到宝藏的寻宝者。
“云侠若能交出那三卷秘典的下落,或是告知我下落……”
“你想都不要想。”云欢立刻打断他,翻起眼皮,垂死的眼神像一把生了锈的刀,一刀刀剐在白重恶的脸上。
这眼神逼得白重恶情不自禁退了一步。他咬牙干笑了一声:“云侠是个明白人,可惜了。”说着提起刀,自云欢肩头搠了进去,直没入柄,将云欢与背后树干钉在了一起。
“你就在这儿等着吧。等你血流干了,差不多一切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