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真正的名字不叫闹闹。
我还有许多师兄弟,都是孤儿,师傅教给我们武艺,与我们的感情却很淡薄,毕竟是做见不得光的杀人行当,没必要有什么情分。也因此,六年前,十二岁那年,我追杀同门师弟,在他求饶之际停手后,便被师傅逐出了师门。
“你太重感情,注定不适合做这一行当。”
彻雪寒冬,我负伤倒在叶家别院外。那时年方十四,青葱水嫩的叶家小公子,拢着雪狐毛氅,抱着手炉。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饿得两眼放光,那身贵重的毛氅,在我的眼里化作了无数红烧蹄髈。
叶云眠见我潦倒落魄,便难得地起了一丝他生平少有的善心,叫下人去给我拿点吃食。下人去厨房翻了很久,拿回来两张大饼,羞涩地道:“少爷,菜都没了,厨房只有火工们吃的面饼……”
叶云眠在我好笑的目光下恼羞成怒,好像生活窘迫的人变成了他。但他生性骄傲,趾高气扬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铃兰。”
骄傲的叶小公子便想了一番话挽回面子:“你若是以后肯跟着我,为我卖命,就跪下磕个头,我才让他们给你准备好酒好菜。”
我忙跪下磕头,正巴不得送上门去。师傅抛弃了我,我正愁没有下家,哪怕叶云眠让我食宿自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于是怔住的人变成了叶云眠。
我生怕他反悔不要我,忙降低条件:“不用好酒好菜,把大饼给我就成……”
于是这笔买卖,就在我们两个人向来难得的谦让下达成了。
叶云眠,成功地用两张大饼收买了我,做成了他的第一笔买卖。
他读书进学,时有无聊,夜里偷了酒,被我拉上房顶,纵酒高歌,望着朗朗清月,他忽然叹道:“我此生注定要为叶家门楣所禁锢,不能埋没了家族荣光。可我不喜欢这些。铃兰,若有选择,你想要什么?”
那时晚凉天净,好风如水,仲夏夜的月光流泻到他半醉后慵懒的脸庞上,颇有玉楼宴罢醉和春的意味。我望着他波光流转的双眼,鬼使神差地道:“自由。我想要自由。”
叶云眠听后一怔,便了然地笑了:“我也想要自由,可我要不起。铃兰,若以后有这样一天,我定为你竭力实现。你便代我去看这天地广阔,云淡风轻吧。”
我们有许多个纵酒嬉戏的夜晚,然而我只记得那一夜,那一句话。
我留在叶家打探情报,岁月如箭飞梭,几乎都要忘记从前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受他不少偏袒,同为叶家的其他几个探子便不满起来。
作为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小姑娘,我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是毫无悬念的。那时我还遵循师门规矩,技不如人,挨了揍就要打落牙齿和血吞。遂我带着一脸五彩纷呈,默默地回去养伤。
我记得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叶云眠正在小花园里,提了笔写字。看见我不动声色地往院子里溜,他将笔摔在小案上,冷笑一声:“我是让你去做探子,又不是把你扔进豺狼虎穴,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呢?传出去别人还当我虐待下人呢!”
我被吓得定在原地,他喝道:“过来!”我才磨磨蹭蹭地挪过去。
他伸出手,在我脸上仔细摩挲,扯扯嘴角道:“讲清楚。”
我大气不敢出地交代了,他招招手,吩咐手下去将人带到面前,冷睥了那二人一眼,指着我,很是骄傲地道:“听清楚,可以欺负她的人,这世上只有我。”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可说出这话的架势,却分外牢靠。
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动我了。
养伤的时候,我发现叶云眠在院子里种满了各色花,水仙、腊梅、牡丹、蜀葵、芙蓉,四季常开,无论走到何处,都有芳香扑鼻。
我闲得手痒,便把花刨了,水仙、秋菊换成蒜苗、白菜,还把他养的画眉调教成了信鸽。叶云眠偶有一日回府,看到满院子大葱蒜苗韭菜,好似土地主的院子,一张脸当场黑成了锅底:“祝铃兰,你若是很闲的话,就滚过来练字!”
这一句话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我差点要跪地恸哭,忙求饶道:“公子您饶了我吧!大不了我把这些大葱韭菜再刨了,把花给您种回来。”
我偷眼看他,他嘴角却浮现出戏谑的笑意:“还有,你也别叫铃兰了,还是叫闹闹比较合适!”
我每每站着练字,却总是忍不住想分神。那时正逢阳春时节,叶云眠站在缤纷的花朵前,各色花将他映得如出凡尘。我提着笔问道:“少爷,您种了这么多花,最喜欢哪种呢?”
暖风醉人,叶云眠的衣袂被吹起,天风环带。他嘴角眉梢是少有的清朗笑意,纯粹而清澈:“铃兰。我最喜欢铃兰。”
我们的脚下,正是铃兰沐风而开,在风中被吹得颤颤巍巍的。他俯下身,张开手护住那风中摇曳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