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浪漫的传说,可是现实中的夫妻掌纹未必都一样,我笑着从他身边坐起,习惯性地在黑暗中摸索香烟,却什么都没摸到。
吝啬
年6月,在北京。
这个夏天我一直住在北京最喧嚣的街区之一,三里屯。
每天晚上在楼下乘凉,都会看到很多的外国人,聚集在一起喝啤酒、聊天,或者很激烈地争执。偶尔会有其中的某个人对我说,我爱你;偶尔会有其中的某个人对我说,跟我回家吧;偶尔会有其中的某个人对我说,你一晚上要多少钱。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很平静地微笑,然后用中文大声地回答,我不会说英语。那些外国人往往会很自负地问,为什么不说英语?每个人都应该会说英语。我会回答说,因为这里是北京。
张锐总是对我说:“你这样说话很容易得罪人,会有危险,那些老外做事情很容易一时冲动。”我只是兀自微笑,偶尔会抬头直视他看着我的眼神说:“你会在乎吗,如果我真的有了危险你会在乎吗?”每次我如此发问,他都会收回目光假装没有听懂,用一些无聊的事情岔开话题。我既懒得应和他那些对我来说全无意义的话,也懒得继续逼问什么,于是两个人渐渐无言以对。
我和张锐,两个人的关系难以描述。他是一个即将二十岁的男孩,休学来北京工作,一个月赚一千多块的工资,刚刚失恋,生活和爱情无以为继。
而我是一个23岁的女人,以写字为生,收入和生活都很不稳定,又不会计划生活,每个月三四千的稿费也仅够勉强过日子,因为一段纠缠不清的爱情所以滞留北京。
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却难得说上一句话,彼此有着不可逾越的生活领域以及不可触摸的精神世界。可能是太习惯了在过往的岁月中独立生活,虽然我们都孤独地不肯独自去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是我们都很吝惜自己的所剩无几的情感,不肯给对方温暖。
每到了晚上,他睡床我睡地板。偶尔我们两个人都睡在地板上,那时候我会要求握着他的手,只是握着他年轻的手而已,没有其他。我时常陷入他清澈的目光无法自拔,情不自禁地对他说:“我爱你,非常爱,但也只是爱,不是爱情。”他每次都会安静地笑着,脸颊上有好看的酒窝。
掌纹
一起看了一部韩国电影,内容大概是在讲述爱与回忆的意义,到最后女主角记忆逐渐衰退,对爱人的记忆渐渐模糊,于是每天他们不停地重新相爱,直到那个不幸的女人生命终结。淡淡的伤感弥漫在闷热的房间,我和张锐整夜失眠。我们就随意躺在宽阔的地板上聊天,天南海北,不着边际。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是你命定的恋人。”张锐突然认真地对我说。“是吗,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疑惑地问。“上帝给了我们两只手,左手代表男人,右手代表女人,一只手代表自己,一只手显示那个命定的恋人。”张锐说着,表情阴郁。“很浪漫的传说,可是现实中的夫妻掌纹未必都一样。”我笑着从他身边坐起,习惯性地在黑暗中摸索香烟,却什么都没摸到。
“你觉得所有人都是为相爱才在一起吗?”张锐问。我诚实回答:“不一定,有些是因为寂寞;有些是因为生活;更有些后来就不在一起了,比如我的父母,所以心中最爱的人往往只能活在回忆里,生活太真实了,容不下一丝美好。”他有些惆怅。
“那你找到与你掌纹相同的女孩了吗?”我小心地问,心中莫名失落。“有过,曾经有一个女孩右手的掌纹和我的完全相同,可是她左手的掌纹和我完全不同,所以她是我命中注定的恋人,我却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张锐回忆起过去,目光有些迷离。
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去安慰,只能本能地抓紧他的左手。他反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你想看看我的掌纹吗?兴许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奇迹。”
张锐的手宽阔温暖,有很好的触感,翻过手掌在清朗的月光下细细探寻上面的纹路,他有绵长的生命线,清晰的智慧线和曲折的爱情线。我用食指轻轻沿着爱情线从掌边向掌心划过,越过那些或大或小的波折,掠过那细微琐碎的分岔,到达尽头,最后轻声地说:“你是一个命犯桃花的男人,注定一生爱情动荡。”“是吗,那这条线上会不会有你?”张锐说着,缓缓合拢手指,握住我左手的食指。我略微挣扎,无法挣脱也有些不想挣脱。“有你吗?”他继续温柔而又有些谨慎地追问。“我再仔细看看。”我的声音轻微颤抖。“好。”他重新摊开手掌。
我轻握着他温暖的手,按住爱情线上一个最细微的分岔说:“有我,不过这个痕迹太过细小,小到你自己都很难在意。”张锐笑了,温热的鼻息不经意落在我的肩膀,不自觉地我的身体有些颤栗,这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在体内激荡,让我有些晕眩,有些茫然懵懂。他说:“还好有你。”听到他的话,心里不由一紧,猛然抬头,正迎上他清澈的目光。
我不知所措,猛然放开他的手,又在黑暗中继续摸索,这一次烟被我找到。
小兽
在黑暗中,我不停地抽烟,烟雾氤氲,有了些许泪意。我注视着他****而结实的后背很久很久,他突然转过身,月光投射在他的脸上,微笑牵动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他好看的酒窝。他说:“要我安慰你吗?”我有些抗拒地说:“为什么要安慰我,我很好。”“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的心里有伤。”他用那干净的声音从容地描绘我内心最隐蔽的伤疤,看我的眼神清澈见底。我微笑着问:“即便是这样你又能怎么安慰,你能安慰得了我吗?”“不知道,我抱下你吧。”犹豫了很久他才开口。
“只是单纯的拥抱吗?”我有些动心。“对,只是单纯的拥抱。”他憨憨地回答。“好!”说完我安静地躺在了他怀中。
“我有点想哭。”我在他怀中轻轻呢喃。“为什么?”张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我只是想哭。”我说。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但是身体轻微地抽搐后,眼泪并没有理所应当地落下来。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着,可能是因为这样温暖的姿势让我有了一种幸福的错觉。
张锐突然地收紧手臂,我本能地也紧紧反抱住他,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有些眩晕窒息,然后他开始抚摩我的后背,最后将手延伸到整个身体。我有些慌乱,微笑着问:“你在想什么?”他也微笑着说:“我好像想多了。”我把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胸膛,聆听他慌乱的心跳。“你的确是想多了。”我呢喃着。
他的呼吸开始凌乱,禁锢我的双手也越来越有攻击性。“我不想跟你做爱。”我试图摆脱纠缠。“为什么?”他在我的颈窝喘息着问,温暖的鼻息让我再次不能自已地颤栗。我闭上眼睛,努力平息内心开始涌动的欲望。“因为我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你了,我怕我忘不掉。”我说。
我轻轻抚摩他的脸,他仍有些稚嫩的脸颊上是白天刚冒出的胡茬,扎得我左手手心微微疼痛。“那就记一辈子好了。”他说。欲求不满的时候,他开始孩子般任性起来,在黑暗中他像一头凶猛的小兽,双手仍不停地纠缠我的身体,撩拨着我隐忍的欲望。
最终,所有坚持都在他孩子一般失望的叹息中崩溃。
“我是不是在诱骗小孩子。”紧抓着他年轻而又结实的肩膀,我轻轻地问,其实内心紧张得要命。他想了想,然后轻声笑着融入我的身体。他温柔地说:“你身体里住的,是比我还小的小女孩,别害怕。”
情史
枕着他结实的手臂,我疲惫得有了睡意,他轻轻用手理顺我散乱的发丝,抚摸我的耳朵、后颈,慢慢俯下身枕在我的胸口,温顺得像个孩子。我抱着他缓缓抚摩他的头发,他闷声地说:“告诉我你的第一次好吗?”“为什么?”我问。张锐说:“我想知道你心里的伤,想知道没有我的你的过去,我心疼你。”
“我的过去很乏味,我的伤也并非出自爱情,而是美好破碎后的残片划破的伤口,远没你想象中的催人泪下。”我小声地说着把床单盖在他****的后背,将我们的身体隐匿。“我还是想知道。”张锐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地说。我缓缓开口说:“我有过两段感情,第一个男人告诉我说他会永远守护我,只要我需要,一个转身就能看到他永远在我身后。那时候我十五岁,生命还保持着干净纯粹的状态。
“我相信了他的承诺,在我父母离婚的那天我带着自己全部的行李去找他,我想跟他说带我走,带我摆脱一切的困顿,结果我打开他的房门,看到的却是他和一个女人做爱。从那一刻我开始明白,爱抵挡不过性爱,所谓的承诺是你只要相信他许下承诺时的心情就好,千万不要拿出来要求兑现。”
我点了一支烟用以平复心情。ESSE细而洁白的烟身,像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子,兀自燃烧着青春,寂静无声。
“然后呢?”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张锐用很轻微的声音询问,语调温柔。
“然后就遇见了第二个男人,在我19岁的时候,我仓皇地把自己给了他。在火车站附近那种20块钱一晚上的小旅店,满屋都是令人窒息的味道,墙壁只是很薄的一层木板,安静下来便能听到隔壁房间连绵不绝的呻吟声。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我们两个人的细节已经很模糊了,却对那个房间记得那么清晰,可能从那时候开始我便认定爱情只是一个固定的位置而不是特定的人。
“我需要一个依靠,所以我用我的第一次来换取一个男人的承诺。没想到我最后还是后悔了。那天天没亮我从小旅店出来,就再没联系过他。”“想用这样的方法来绑住一个男人,你真的太单纯了。”张锐有些心疼地责备。
“或许吧,最可悲的是我一直寻找承诺和爱情,却突然在那天发现我根本不相信它们。他一直试图找到我,于是我从我成长的城市逃离,隐匿在北京,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四年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等待别人施舍我承诺的小女孩了,我已经成长得足够大了,大到可以自己带自己走。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做爱,可是我都怀疑会不会有第三次了。”说完我猛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然后我们两个人开始纵情地大笑。
笑累了,我说:“睡觉吧。”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喘息着对我说:“小女孩,夜还远没有结束。”
纠缠
夜晚的三里屯,喧嚣并没有随着阳光沉寂,窗外如每晚一样热闹着,而我们在静谧的月光下安静却又激烈地纠缠。两个人都抱紧着对方交换彼此的体味和汗水,就像深海中寂静的鱼,无声地诉说彼此的寂寞与依赖。
激情过后终于清醒,我瑟缩在角落里持久地沉默,他坐在离我很远的房间另一面。末了,他问:“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天亮以后怎么办。”说完我想要习惯性地微笑,却牵扯着眼泪仓促滑落。
他说:“相爱吧,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粹的爱情。”我认真地看着他慢慢说:“不要跟我说爱情,张锐,我从未相信过爱情,或许它将是我此生不幸福的症结,可是我自己却毫无办法,你能明白吗?”张锐悲伤地看着同样悲伤的我说:“我也无法相信爱情了,或许我们的梦想早已坍塌,只是自己还支撑着不肯承认。”
我说:“我想我该离开了,或许我们本不该相遇。”“不得不走吗?”他问。我说:“对,不得不走。”“什么时候?”沉默了一会儿,他问。“明天,天亮了我就去买票。”我回答。
离别
分别的前夜,彼此并没有太多的言语,我们拿着对方的手机决然删除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他问:“几点的火车?”我说:“明天晚上7点47分开车。”“那我明天早点下班送你。”他说。我微笑回应:“好。”其实真正的时间是早上7点47分。
我故意选了早班的火车,想在他睡醒之前离开,因为无法面对过于清楚的分别,还是模糊一点好,这样连疼痛都会觉得与自己无关。
彻夜无眠,在清冷的月光下,我注视张锐熟睡的样子,想把他的面容印刻在心里,永生不忘。突然想起幼年时读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月神西宁挚爱着英俊的牧童恩戴米恩。西宁知道凡人的爱情和生命都不会长久,于是施下魔法让牧童沉睡。于是每个夜晚,西宁都用她温柔的月光轻抚爱人的脸,在痛苦的沉溺中爱恋千年。
从深蓝到橙紫,黯夜的空气逐渐清澈了起来,分别在即。临走前,我轻吻了他的嘴唇。我们从未有过亲吻,所以不曾是恋人,他在睡梦中皱着眉头胡乱挥了一下手,试图驱赶这惊扰睡眠的碰触,可爱得像个婴儿。
我微笑着抚平他的眉心,起身离开,没带走任何东西。我如此自私,断绝彼此的后路,却将满满的回忆充斥整个房间,并渴望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他看到了某样属于我的东西,会萌生些许怀念。
火车开动,将我带离这个喧嚣的都市奔向一望无际的田野。我看着初秋的植物开始泛着苍凉地枯黄,才把一直紧握的左手摊开,凝视那上面印刻着的和张锐左手相同的纹路,眼泪轰然而下。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上天安排,张锐心中有一个专属于他命定的恋人,我也摆脱不了这个美丽寓言的纠缠,于是我必须将他封存在回忆里,怕过多的触碰就会丧失原本鲜艳的颜色。
我默默地在心底说,对不起,张锐,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你,更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我们是如此不同的生命个体,相遇只不过是一场昙花一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