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存怨恨,在事发过后,这些怨恨点点滴滴凝聚起来。我不可能对自己的惨状视若无睹。
协议
我11岁的时候,母亲和麦博士有了个协议。后者将倾注毕生精力把我培养成英国17世纪上流社会的淑女,超凡脱俗,学贯中西,而唯一的条件是,我要嫁给他的傻儿子。麦博士是我父母供职那所大学的校长,而母亲只是一名图书管理员。
我的大学讲师父亲死后,前往吊唁的人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父母口中高高在上的“麦伯伯”,此后不久,他突如其来就成了我的继父。
某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好到你都想象不出有人竟会挑选这么个该上动物园的日子来搬家。
一辆黑光闪闪的红旗轿车等在楼下,家里的客厅狼藉一片,衣物随意地扔在地板上,仿佛它们只是一堆结束使命的蜕皮。我找不着父亲送我的10岁生日礼物——我可爱的红舞鞋,急得直咧嘴。
“朵朵,快走,什么破烂也不要带了,今天我们去新家,晚了人家就不理咱们了,只好让你睡地板。”
在楼下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阳台,窗帘没拉上,能一眼望见空洞洞的天花板。低下脑袋的一瞬间,我瞅见几步开外的垃圾池里有两团火红火红的东西,相隔很远,刚想跑去看个究竟,母亲暴喝一声制止了我。
我知道,那是我的红舞鞋。
母亲许诺说,新家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喝不完的橘子水,还有爸爸舍不得花钱给我买的最好的水彩笔。这是多么诱惑人的啊,哭着哭着我的哭声就变成了喘息,充满贪欲和兴奋。
我们被轿车接到了郊区湖边一栋高大漂亮的房子里,乳白色围栏,砖红的屋顶,活脱脱像是童话里跳出来的城堡。
城堡有9个房间,其中两间带有独立的卫生间,一间在楼下,麦博士和我的母亲住;另一间在楼上,走廊的尽头,麦博士的傻儿子龟缩在里面,活得仿佛一只蜗牛。
我被安排住在麦博士那傻儿子的隔壁,大概便于我们培养感情。麦博士的傻儿子大名叫做麦蒙。我只见过他不多几面,因为他从不迈出房门,一日三餐都是麦博士亲自端进房间,过一阵再端着空餐盘出来。我偶尔听母亲说,麦博士的傻儿子小时候并不傻,有一次爬墙掉下来,把脑袋摔坏了。所以,别指望他会欢迎母亲精心策划的周末度假了。
现在我确实有了多得吃不完的话梅和果冻,可是我不知道该向谁去炫耀这一切。
少女
春去秋来,我对时间的概念把握得有些吃力,只觉得院子里的花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蜂飞蝶舞的景象好似幻灯片,咔嚓咔嚓地间断播放着。大约一个月一次,麦博士带领全家去星级饭店吃饭。每回都预定那张固定的桌子,能从19层楼的大玻璃窗极目远眺,欣赏好一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
有一个晚上,我接到麦博士的电话,他像交代公事那样简明扼要地通知我们去老地方吃饭。司机就在门口等着。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麦博士那傻儿子的房间,也许是他的房门没锁的缘故,我一推就开了。我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拥挤。
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又在情理之中,麦博士的傻儿子房间里没有床,一角铺着日式塌塌米,上面有卡通狗的图案。
“你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敲断你的腿。”他喝道。我想起曾听麦博士对母亲解释这城堡不能养猫猫狗狗的原因,以前养的那些宠物们,因为没听麦博士傻儿子这句警告,统统被敲断了腿。
麦蒙拿起棒球棍似的东西在我鼻尖前一寸晃了过去,我咚咚咚跑下楼,冲汽车奔去,麦蒙很快追了下来,一脑门的汗。他穿戴整齐的模样十分英俊,高挺的鼻梁,柔顺的黑发,甚至安静时他的眼神也是柔顺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狂躁症患者。
我的心里又惊又乱,夹杂着一丝丝难言的酸甜和忧伤,以少女怀春的姿态飞速地又瞥了他一眼。但是,这一眼就看出问题来了,让我顿时柔情全无。
麦蒙的右边腋下夹带着一只小音箱,这还没什么,恐怖的是后头肠子似的拖出来一大堆,在他身体一侧甩甩荡荡。想象力丰富的我差点没干呕出来。
碎片
我开始觉得母亲的选择是对的,甚至感谢她了。时常我会被一个迷糊而大胆的念头纠缠着不放,定期去星级饭店吃饭,麦博士更像是让我高兴而非母亲。
岁生日那晚,麦博士送给我一个音乐盒。有一对跳舞的妙人儿,随一曲《致爱丽丝》翩翩起舞,把我要舞醉了。在无人处,摸着自己胸口那两只明显突起的小乳房,又柔软又结实,有时还会调皮地跳跃。
唯一让我感觉柔软的是,我和麦博士之间的相处,比他和母亲来得融洽得多。我和麦博士傻儿子的关系没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不过我被他允许进入他的房间了,当然,只有在他心血来潮的时候,大喊一声“朵朵”上下9个房间都能听见。如果麦博士在,我就会突然面红耳赤地大喊:“看书呢!”
有个夜晚,我听见麦博士和母亲为了我和麦蒙的事情发生争执。
“我可以叫朵朵不必嫁给我儿子,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她的幸福应该是她自己来选择才对。”
我听见麦博士不胜爱怜的声音。母亲嘲弄地说,“你忘记我们当初的协定了?你爱上这个小****了?或者你为了她愿意不要你的脸面,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突然,门开了,麦博士面色铁青地出来。看见我,麦博士的脸异样地抽动了几下,像有小虫子在爬。母亲一脸胜利者的微笑,伸了个懒腰。睡衣带子松开,露出了她丰满的胸脯。
她似乎不在意,简直就是故意地让真丝衣襟这么大敞着,哈欠连天地回房去了。
那对雪白的宝物在我眼前不断晃荡,好似弹跳着的水蜜桃,分外诱人。我竟幻想一夜夜麦博士爱抚的就是它们。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朵朵。”他轻轻叫我。
“为什么麦蒙不是个男人?”我头脑异常冷静。
麦伯伯轻轻叫我的名字,头一次我从他雄浑的声音中听出来嘶哑。我想他受到了不小的震动。至少他的表情暴露了他并不那么情愿我委身于他的儿子,或许仅仅是在这个多事的夜晚。
“我不想让你明天早上就后悔。何况麦蒙没有这种愿望——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愿望。”他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他真是个善于掩饰的男人。
“可是,你却和母亲谈成了这笔交易,她嫁给你,而让我嫁给你的儿子,一个没有正常男人愿望的傻子?”
我失去了理智,越说声调越高。麦伯伯内心似乎在交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宣布:“你们可以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明白!”我泪如泉涌,没什么理由,我居然伤心成这个样子。我想我真是水做的女孩儿,注定要流一辈子眼泪的。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你再长大一点,自然会明白。今天就到这里,晚安朵朵。”
“这不是玩笑,对吗?这关系到我的未来,我的幸福——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
我几乎用哀求的语气了,可是麦伯伯依然默默地把桌上的书放回书架,钢笔插进笔筒。又道一声晚安,按下了壁灯的开关。
一片无声的潮热中,我只听见自己嘤嘤的哭泣在黑暗中响了很久,时断时续,像迷路的小孩。
这种哭声可以打动铁石心肠。可是麦伯伯顾自回了卧室,腋下夹着一本《西方美学》。我的心早已碎成一片片,灰飞烟灭。
报复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已经站在麦蒙的房门口。我的心情复杂极了,快要被激烈斗争压垮。任何一个见过我的人都会赞叹于我的美丽,他们会对我温柔谦让,彬彬有礼。可是,我却被一种疯狂燃烧的赌气心理教唆,只穿着一件背心,几乎半裸着身子,半夜来到一个傻瓜的房间,向他求欢。
但我唯一说服自己的是,我迟早会成为这个傻瓜的妻子。想象着第二天麦伯伯痛惜的脸,黑暗中我浮起一个酸楚的微笑来,幻想着报复是格外甜蜜的,虽然同时我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更为可怕的饮鸩止渴。
麦蒙的房门没关,我轻轻一推就开了,好像他早有预感我会来。
房间没亮灯,月光从对面的窗户洒下来,正好倾泻在塌塌米上。麦蒙仿佛一尊石像,动也不动地倚在角落里。
我在他身旁轻轻蹲下。突然,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的,一丝不挂,像尊大卫像,皮肤泛着青白的寒光,没有血色的脸,线条清晰而冷酷,一点一点深深地烙在我心底。
忽然,我有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即使从满足一个女孩的虚荣心来说,有麦蒙这样英俊的丈夫,应该不是件太坏的事——如果他不是个可怜的傻子。
他静悄悄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我觉得这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但是,蔚蓝的天宇如此深邃莫测,仿佛充满了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一切竟顺理成章地让我感觉难以启齿。我的内心被窘迫感涨满了,闹钟滴滴答答地走,我一分一秒更加懊悔自己可笑的任性。我想证明我能够得到男人的垂怜,即使是一个疯子的垂怜,我像要扔掉垃圾一样渴望打发掉我的贞操。我发誓要成全麦伯伯的不情愿,作为他忽视我的代价。
有几圈电线状的东西缠住了麦蒙的脚踝,猛一看吓我一跳,活像植物藤蔓或者蛇一类可疑的东西。我尽可能又轻又缓地抽走它们,大概是从电脑里掉出来的。可怜这房间曾入住三台最尖端的台式机,现在却七零八落地掉在各处,成了一堆废料。
我的手突然被冰凉的未知物扯住,不能动弹:“我一直在等,知道吗?”
我大骇,瘫倒在地:“等……等什么?”
“你。”
对方干脆利落的回答,更加深了我的恐惧。
“为……为什么要等我……你知道我会来吗?”
“知道。”
麦蒙翻身而起,胴体的各个部位赫然展示在我眼前,触目惊心,无一疏漏。我的眼睛刺痛起来,几乎是出于本能,我听见自己近于绝望地哀鸣起来:
“麦蒙,不要……”
“少给我扯淡,现在开始闭嘴,一个字都不要说!”
他一把扯掉我的内裤,没有接吻,直截了当进入我身体。我疼痛得一瞬间已经窒息。想喊叫,却被他用一只手臂堵住了嘴。撞击是那样撕心裂肺,一下一下,似乎炼狱,永无止境。我听见心底有个声音狂呼耶和华的名字,但酷刑仍在继续……
我看见了那血泊,是冷夜里一汪温暖人心的湖。
我想对他说好好爱我,珍惜我之类的话,可是却说不出口。情感上我们毫不亲近。他的身上也找不出丝毫可以亲和的地方。我们像两块同极的磁铁,身体和身体之间始终保持着一个让人警醒的距离。
如果我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也许我会抵抗,至少不会如此漠视,正如麦伯伯对我的那种漠视。同一个夜晚,我正是用这种漠视再次亲手伤害了自己——是重创。
天色微明时他把我弄醒,实施第二次酷刑。
我的头很昏,胀痛不已。由于流泪和失血过多的缘故,沉甸甸地直往下栽。他用那团我从他脚踝上扯下的电线,把我手脚最大限度张开,分别绑在桌腿和电脑主机上。看来他还费了不少心思,然后他在房间里四处寻找起来。
当他举着一大团胶布,奇怪地笑着朝我走来时,我不得不开口哀求他放了我。
“不要这样对我,麦伯伯不会允许的!”
麦蒙竟表现出一个傻子不该有的从容,拿剪刀从胶布上剪下一块。他给我封住嘴巴的那一秒,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地笑了一声,像咳嗽:“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眼泪泻了我一脸。这回纯粹是为了羞耻。
痛惜
麦伯伯照例一大早推开麦蒙的房间,来道早安。
那两个字音儒雅万分吐出的同时,麦伯伯发现了我。赤身裸体躺在塌塌米上,昏睡过去的麦蒙,像一片半旧的衣服盖在我身上。
麦伯伯大步跨上前,什么也不说,掀起麦蒙就是一耳光,惊天动地,随即又是一个。麦蒙似乎还没醒,闭着眼,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那样鬼哭狼嚎起来,恢复成了那个让人怜悯又厌恶的傻子。
麦伯伯把我抱起来,用一块毯子裹着,放在他卧室的床上。他眼里果真浮出那种让我梦寐以求的痛惜的神情。我不禁飘飘然起来。但是就是这种痛惜,说明一切都太迟了。
“原谅我,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对你。”
他不停拿起我的手又放下,贴在他柔软的脸颊上,来回摩挲。
“不怪他,是昨天晚上我自己来找他……我服从命运和你的安排,所以早一点晚一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他的声音在异样地颤抖,呼吸的气流吹拂着我的脸庞。
“我绝不会再要求你嫁给他,除非他能够给你幸福。但是,他不能!这样一个摧残你的坏东西,我是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的,我不答应。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相信我,朵朵。”
我感到彻骨的疲劳,把手从他掌心之间抽开。其实是我心存怨恨,在事发过后,这些怨恨点点滴滴凝聚起来。我不可能对自己的惨状视若无睹。
命运
下午我在花园里长久地沉思,坐在一棵大榕树下的躺椅上。我记得有位女作家写到,我只希望我晚年时能够在一棵大树下乘凉,喝喝茶,读读当天的报纸。然后她开始算一笔账,这样一棵大树意味着有一个院子,有别墅式的房子,还有花匠车库等等,最后算来是一笔天文数字。
可是,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一切。虽然我并不快乐。我全部的认知都是从书中得来,对外面的通俗世界我其实一无所知,除了一个月几次的聚餐,我几乎没有机会与外人交流。内心里我越来越渴望做一个平凡女孩儿,七情六欲,柴米油盐……
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想念我的红舞鞋,一天比一天更加渴望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