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当我贪图美色,却未曾知晓,我喜欢上的那些人,统统都与你有着三分的相似,我只当你羊癜风发作,闲来无事便要为难我,却未曾知晓,你这么做,只是用错了爱的表达方式。
太后娘娘说得对,我们都像个傻子,既然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傻子,那么多我们两个,也没什么大碍。
从此,吾便与君执手,共享这阴谋寂寞,共看这江山如画。
《那些隔过黑暗的花与水》
时光融尽之后,我终于是只能这样,把你当成我心上的一颗红豆,用了一生的情,将它熬成一个伤口,缠绵悱恻,一生心疼。
【楔子】
我时常穿着缀满白莲的宽大和服,提着木屐,光着脚奔跑在庆应四年京都潮湿而伤感的小路上。
我听见六月沉闷而粘稠的空气里百鬼的嬉笑声,艳丽的女子和漂亮的少年掩面而笑,如同飘渺的烟雾一般拂过我温热的脸颊,他们的衣襟上绣满了高飞的鸢和鸢尾。
我忽然又看见站在开满繁樱的音羽寺中的你,微微扬起的笑容,是白莲般的皎洁美丽。我看见你墨蓝色的长发,看见你怀中的那一把菊一文字则宗,看见你身前高傲的撅着嘴向我奔跑来的小猪。
雾气般优雅地盛开在我的瞳孔中,像眼泪一样渐渐模糊我的眼。
其实,事到如今,我早就已经忘记了你的样子。
我甚至忘记了你是否有干净的笑容和温暖的掌心,是否抱着一只身材很销魂但脾气很火暴的小猪,我甚至忘记了那只萌物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才藏。
更甚至于,我忘记了你。
总司。
惣次郎。
我在这世上挚爱之人。
我曾经在我最美好的年华,将你根植在了我的骨髓肌肤里。
【壹】
我与你的故事,缘于元志元年的一个大晴天。
那个时候师傅叫我九藻,距我遇见你,还差了一个半日。
阳春三月,樱花飘散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里,天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铅灰色,古朴的排房酝酿着一种久远潮湿的气息,歪歪斜斜的小巷角落里生出了青苔。
小路旁有少许的店面,门前有着摇摇晃晃油迹斑斑的木幌。
人群熙熙攘攘。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京都。我穿着宽大的和服,提着一把团扇,看见新奇好玩的玩意时不时发出惹人瞩目的惊呼。
师傅安静地站在我的身后,年轻美艳的脸随着我的惊呼时不时地黑上几分。
终于他忍不住地对我说:“九藻,你要时刻记着。你是一只妖怪,但你不是一个疯子。”他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像其他妖怪一样让人类对你感到迷惑和畏惧,但是不能像个疯子一样作出叫人类匪夷所思的举动来。
师傅的名字是森折乞,我是没有母亲的狐狸,师傅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我讨厌他板着脸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就算我玩笑地只喊他的名字‘折乞’,那样严肃的轮廓也丝毫没有改变。
此前我一直与师傅住在无人出入的深山之中,而这次师傅带我来京都,他说:“这是你要经历的劫,过了这一个劫,我便来接你。”
师傅的眼底涌着很多我无法看透的情绪,他黑色的衣袖隐隐约约像有飞吹起,然后他像一片雾气一样在我的面前蒸发了。
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少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有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我身边,他是那么的柔软无力,我只需要伸手掐上他纤细的脖子,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有头发花白的老人盘膝坐在巷子里,眉飞色舞地向人们讲述着传说中的玉藻前,他说其妖身为九尾狐,是专门幻化成绝世美女迷惑君王的妖怪,是不详,也是不幸。
我怀揣着刚才买的点心,走进去听他讲故事。他讲玉藻前有如何的美貌有如何的法术,我听到夸张之处,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老人皱了皱眉,生气地说:“你这姑娘,听别人讲故事,怎么笑成这副模样?”
他不知道,现任玉藻前就是我。
我没有绝世美貌,也没有无边法力。师傅说我有一个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劫。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沉闷而凌乱的脚步声踏进了巷子里,老人随着人群争先恐后地跑过我的身边,口中的点心还没有吃完,我屏住呼吸,还能听见细微的刀剑碰撞的响声。
“小姑娘,这种时候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可不行哦。”我微微偏过头,就看见两个浪人打扮的男人,他们流里流气地冲着我吹口哨,敞着衣衫,腰里别着剑。
师傅说,遇见这种人,我有两种选择,逃和杀。
可是我不喜欢逃,我的瞳孔在注视着他们的时候,隐隐约约开始泛起血红。
可是,总司,就在那个时候,你出现了。
【贰】
我原本是想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咬断那两个人的喉咙,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视线穿过他们,看见了你。
你站在巷子口,轻轻地说:“你们,放开她。”
该怎样形容我第一眼见你的感受呢,看似是个弱不禁风的瘦弱少年,身材高挑,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束到脑后,额前有刘海覆盖,眼底有着人畜无害的笑意,穿着白色的浴袍,脚上穿着踩在石板路上会丁冬响的木屐。
你的美与这世间总隔着几分生疏的距离,仅仅是站在那里,轮廓便像用水墨勾勒出来的那般柔美,冷艳恣生。
后来的很多年,我总是莫名地去想念你。
我记得你温暖的掌心,记得你如三月春风般和煦温柔的嗓音,记得你温柔得仿佛能挤出水来的眼神,但是我忽然就记不起你的笑来了。
总司,你知道吗?狐狸是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动物。若有人肯施舍给她半分温暖,她便会用命来报答。
那两个浪人顺着我的目光向巷子尽头看去,便看见了你。他们露出猥琐的笑容,离开我的身边,走向了你。
“又出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美人呢!”
“我们放过她,你来陪我们喝酒怎么样?”
“哦呀,你们的眼睛果然是瞎掉了呢。”你并不慌张,只是将手轻轻地放在浴袍的领口上,低眉顺眼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却在下一秒,提起穿着木屐的脚狠狠地踢了过来,“垃圾们,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还有喝酒什么的,我只陪土方先生就够了。”
你让我对人类产生了好奇,明明是那么瘦弱的身体,怎么会突然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以一脚踢飞一个比你要魁梧好多的男人,并且让他们疼得再也站不起来。
你收拾完他们,只是对着我微笑,就打算离开。
“等一下--”我向你跑过去,只是想给你一份谢礼,想把我怀里这些我认为最好吃的点心统统都给你。
可是很戏剧性的,我摔了一跤,更可气的是,你似乎并不打算接住我。
我生气地鼓着腮帮子,在马上就要亲吻大地的那瞬间施展了一个咒语,于是我理所应当地摔到了你怀里,坏心眼的我用尽全部的力气,狠狠地将你撞倒在地。
我从你的怀里抬起头来:“我叫不知火九藻,我……”打算吃掉你这个坏人。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你突然逼进的美丽面孔吓回了嘴中。
你这个坏蛋,你的脸突然离我那么近,却还能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是冲田,你可以叫我惣次郎。”你笑得眉眼弯弯,连瞳孔都看不见。
这种时候,我也许应该像个平常的京都女子那样红着脸将你推开,说声‘谢谢’之后惊慌地逃开。
但是我没有,我是个蠢透了的狐妖,在那种时候,我伸出手去摸了摸你的脸,还有你的头发,甚至还伏在你的颈间想闻闻有没有同类的味道。
你轻轻地推开我,站起来,说:“呐,小九藻,回家吧,下次可不要再这样了哦。”
你跑出了巷子,有个橘红色头发的少年正在那里等你,他比你矮了不止一个头,长得像头可爱的仓鼠。
他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有些神经又有些暧昧的笑容。你也跟着他笑,恶劣地伸出手去揉乱了他的头发。
总司,那样的相遇,让我记住了你。
你看似比女子还要柔弱几分,笑容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是眼底有着野兽般的戾气。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过一些人,恨过一些人,杀死过一些人,我慢慢地就淡忘了他们,却只有你,仅仅让我看了一眼,便在心里记挂了你一生。
很多年之后,我潜伏在无人的深山里,凌驾于万妖之上,偶尔扮作人类的模样,身边始终常年带着一名小姓,我让他们留长而柔软的头发,穿白色的浴袍,有时给他们一把竹剑,我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我叫他们惣次郎。
他们却只会黯然地看着我,木偶一样的恭敬和听话。
我的心无端地疼痛,我在他们面前不可抑止地狼狈地哭泣,可是过后,我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究竟是因为这样的自己,还是这样的爱情。
【叁】
我追寻着你的气息,一路追到了新撰组的屯所。
在路上我看见了日和坊,他是个害羞的妖怪,只在晴天才会出现。
但是只要他出现了,便说明今天一整天都是好天气。我的心情很愉快。
我堵在充满了你气息的院子外,我说我要做队员。挡在门口的十番队组长原田左之助拦下了我,他对我说,你们不收女人。
于是我变了个身,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这次他又拦下了我,他说,你们不收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第三次我再来,气鼓鼓地扣起了手,打算给他施展个法术,在这样的时机里,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
你从门内走出来,笑呵呵地将我拽进去,那个叫原田左之助的面有难色,你说:“没有关系的吧,阿步姐那里还缺少一个帮手呢。”
我看不透你的心思,竟然也猜不透。你微笑着看着我,用手点点我鼻子,问:“为什么要跟着我?说不出来就揍你哦。”
师傅说,敌不动,我不动。
我见你笑,于是我也学着你的样子笑。
你看见之后,就突然不笑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将我拉到一个松木格子门前,捂着嘴贼兮兮地笑了,笑容神秘叵测。
我有点害怕,你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大声对着门内的人喊:“土方先生,你的私生女来找你了!”
门内的人在静默了两秒之后突然发出一声暴呵,慌乱的脚步声响过之后,一个有着一头乱糟糟的橘色头发的矮个子抱着茶杯跑了出来。那副表情,仿佛后面正有厉鬼在追他。
少年的视线缓缓地扫过我去看你,我跟着他的视线看向你。
个子比我还要矮的他苦着一张脸对你说:“冲田先生,请不要再戏弄副长了,你明明是知道的,你每次惹他发脾气,遭殃的总是我。”
我觉得有些好笑,你却将我推到他的面前,说:“这是小铁,是土方先生的小姓。”又指了指我,小小声地说,“这是九藻,是土方先生的私生女哦。”
“叫我市村铁之助啦,我可一点都不小了,我今年已经……什么?私生女!副长不是还没成亲吗?”市村铁之助将手上的抹布狠狠地甩到地上,“副长这个混蛋!”
“你说谁是混蛋?”门内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问道。
市村铁之助的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连声调都是颤抖的:“副、副长……”
“呦,土方先生,你起床啦!”身为罪魁祸首的你倒是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抖抖自己宽大的浴袍袖子,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被你称作土方先生的男人有一双阴戾而残忍的黑色眼睛,他看了你一眼,又看了我的一眼,冷漠地开口道:“总司,她是谁?”
“可不就是土方先生你家的小女儿吗?看这副冷漠却迟钝的表情,多么多么地像极了副长你呀!”你这么说着,扬着嘴角,笑得很温柔很温柔。
你曾经说过:“为了保护他们,那些之于我而言比性命还要珍贵的人们,我不惜堕落到地狱,化身为鬼。”
于是你纤弱的肩膀上压上了不可估量的重量,于是你被称作‘鬼之子’也再所不辞,于是你们拉扯起‘诚’字旗帜,骄傲地任风吹起你们的羽织衣。
我看得非常清楚,你与他们站在一起时,即使是银装素裹的冬日,你的眼角眉梢也像沾染着夏天的影子。
那个叫市村铁之助的少年每次看见我站在院子里拿竹剑来为花草松土,总是耷拉着一张俊俏的小脸,问我:“你还算是个人吗?”
“不算是呢。”我用竹剑挑起一个破旧的盆栽,干净利索地砸上他的脑袋,“你信不信,我是狐妖,等我长出第九条尾巴,我就用火把你烤熟了,然后吃掉你!”
个子矮小的少年捂着脑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可是,可是九藻,你不觉得副长那样的体积考熟了才够你吃的吗?”屯所的时光是美好而欢快的。我想,我只是在意你的感受而已。你觉得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我便也觉得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
我并不知道所谓的剑术和流派,也无心去留意。
在这战乱之中,杀戮频繁,妖魅横生,我只需要张一张嘴,就可以轻易地捕捉到死者的魂魄。
我什么都不在意,不管是时代更迭,还是王朝没落,我统统都不在意。
我在意的只有那个拿着一把名为菊一文字则宗的长刀,在樱花纷飞时笑得柔软而落寞,在斩杀敌人时眼神残忍而决裂的你。
自始至终,这偌大的世界,我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我想,等到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就会告诉你,我喜欢你。
可是,我没能等到那一天。
因为,不知火九藻,死了。
【肆】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池田屋事变爆发。
情况并不乐观,那些浪人的身手好得出奇。你们陷入了困境,你奋力保护着近藤先生,你的剑术举世无双。
可是专注着斩杀眼前敌人的你并未发现身后悄悄逼近的危险,身上溅满了鲜血的浪人沉默而快速地向你的背后砍去。
在那个关头,我撤去了隐身咒,挡在了你的身后。
这是我的第一条命,我却这样轻易的把它弄丢了。
我捂着伤口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以一种寂寞而绝望的姿势。你们就站在我的面前,刀刃上还有身上,全部沾染了鲜红鲜红的血,在潮湿的空气里带出凄零的寒意。
杀戮、鲜血、嘶吼不断地交织在我的耳边。我看见你那被水墨勾勒出来的眉眼,在湿润的空气中辗转出一抹狠杀。黑色的血扑上你的衣摆,你斩掉一个人之后回过头的笑容,有一种凛冽的美。
我不知道你们撕杀了多久,我的意识正在逐渐丧失我的身体,我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一样叫你的名字,用挣扎而微弱的声音。
我知道,我的这个躯壳,是要死去了。
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现的,你们猜测我是偷偷跟着你来的,你们沉默而悲哀地看着被横在角落里的我的尸体,睫毛潮湿。
总司,那一天,你竟然没有哭。
你把手抵在剑鞘上,呼啸的狂风吹散了你的头发和你的眼神。
是的,你的眼神。在你的眼底深处,在那一刻,仿佛深渊厉鬼所处,森森的杀意在你的眼中肆意蔓延。
最后,是土方队长握住了你拔剑的手。他厉声对你道:“队士死伤无数,你现在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九藻姑娘已经死了,你杀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如果你也垮下了,那新撰组怎么办!”
你听到了他的话,像个孩子一样缓缓地跪在地上,发出痛苦绝望的哭声。
隐藏在树丛中的我,满目疮痍。
是在一块长满荒草的山坡上,你把我埋在了那里。
你为我清洗干净了身上污黑的血迹,为我换上了新的衣裳,为我梳好了凌乱的头发,然后,用你的嘴唇,轻轻地触碰了我的额头。
你说:“小九藻,你要记得,如果下辈子还能见面的话,千万不要忘记说出那句我喜欢你哦。”
原来你早就已经知道,我是那么地爱你。
正逢雨季。
师傅终于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只披着一件振袖和服,上面勾勒着白色的莲花和枯萎的莲子,我光着脚站在雨中,看着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打着一柄红伞一步一步地走进我。
我说:“师傅,我的劫到底是什么?那个人,他笑我便笑,他哭我便哭,他欢愉我便欢愉,他哀伤我便哀伤,他现在的心很疼,所以我现在全身都在疼。”
说完之后我便沉默,师傅也便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