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大象一般的大婶,本以为是几个调皮小子,正拟大开惩戒,看到的却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低头去看,却是一个白头发,白胡子。不由诧异道:“这是你……大哥?”那一张口,便露出满口黄牙,一股大蒜味扑鼻而来,中间两颗牙齿上,还沾着一片碧绿的仿佛翡翠的韭菜,衬着她的黄牙和红唇,色泽鲜明,惊心动魄。
卡卡抽噎道:“我大哥今年才三十二岁,去年,我大嫂得病归西,大哥心忧成疾,一夜白发,就成了这个样子。”那如大象一般的大婶,一听之下,眼冒绿光,却还矜持不已,卡卡唯恐她说出什么话来,赶忙道:“像您这么漂亮的大姐姐,一定心地也善良得不得了,您就救救我大哥吧!”
大婶极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道:“看在你这位妹妹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救救他吧。”她低头去看张虑,发现长得确实还说得过去。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就朝张虑的胸口压去,只听吭哧吭哧几声,张虑还是毫不动弹,倒是大婶,好像很是气喘。
她抬头看了看卡卡,露出怪难为情的样子,卡卡道:“我把这掉到地上的衣服拿去洗了。我大哥,就托付给您了!”她格外把“托付”这两个字说得重。
卡卡抱起衣服走开,微微一瞥,只见张虑的眼睫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要张开偷看的样子,卡卡重重咳了一声,那眼睛马上又紧闭了下去。
卡卡躲到床单后面去,接着偷看,只见那大婶气贯长虹,猛地吸了口长气,然后又半跪在地,头缓缓低了下去,一张血盆大嘴,几乎要将张虑整个吞下去。
张虑闻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大蒜味扑面而来,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看声音虽然有那么点沙哑、双手又有那么点有力、脚步还有那么点沉重、口腔有那么点独特的“这么漂亮的大姐姐”,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后这位“才三十二岁”,却仍具有极为坚固的贞操道德观的大哥,和“心地也善良得不得了”的、极具有责任心的大姐姐,纠缠厮打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后,张虑这位当世最有名的大健言师,以一句振聋发聩的“救命啊”宣布挣扎失败,“啊”的后半声,被大婶婶的血盆大口吞到口中。
卡卡天生的善良心发作,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叫一声“非礼啊”,然后握起那粗大的浣衣棒,将大婶婶打昏过去,那大婶朦胧之际,仍然道:“放心,我朱文君会对你负责的……”
卡卡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背起张虑飞速奔向埃河塔,张虑挨了卡卡这一整,忍不住也感叹起后生可畏,对卡卡刮目相看起来。边跑边道:“小子,给我做孙女婿怎么样?”卡卡装晕:“老爷爷,人家是女孩哎。”
“女你妹啊,女孩子有像你这样的嘛。”张虑老气横秋地指责。
“嘿嘿。”卡卡情不自禁地发出奸诈的笑声,忽然想起了三十三。不知道三十三和六十六究竟怎样了?
“我跟你孙女年龄怎样?”
“嗯,差不多,挺盘配的。”
卡卡又嘿嘿笑了两声,张虑忽然警觉起来,道:“你是想假装小健言师,混到王宫里去?”
卡卡气势如虹:“怎么样?不行吗?刚才河畔的一幕,我可已经想好说辞了哦,保证明天一早,全青城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瑰之国的大健言师与河畔的象婶有一腿。”
张虑可怜巴巴地望着卡卡,看卡卡得意洋洋,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终于狠狠道:“算你狠!等你见到我孙女,嘿嘿,有你受的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卡卡想起家中几年未见的幼弟以及木木,心中暗道:“我从小就是与调皮捣蛋鬼一起长大,你孙女又能奈我何?”
埃河塔已在望,只见那“神圣与恢宏之像”仍踞立在埃河塔旁边,那颗头颅已安上,只是卡卡一眼就可以看到那仅仅只不过是“安上”,而非“装上”,相去太远,风一刮,就会落到地上。
他再抬头去看埃河塔,只见上面还有守卫迎接宾客。停下脚步,正要去挽张虑的手,只见张虑竟然已经杳无人影。不由心中暗骂一声,埃河塔楼道处,自上而下,把守着几十位兵士。
当下卡卡踅身进入到埃河塔中去。
埃河塔中,供奉的是战佛。与寻常大佛跣足而坐不同,那大佛削发穿黄,偏袒右肩,左手执盾,右手握矛,双足站立,威风凛凛,散发出一股天下无匹的气势,仿佛它不是站立在埃河塔的大殿之中,而是鼎立于无边无际的苍穹下和无涯无沿的旷野之中。
卡卡向不信佛,看到它的雄伟,仍然肃然起敬。这大佛不是巨木所致,而是用世上最为坚硬的石头雕刻而成,已在埃河塔中存在了八十多年。卡卡抬头仰望它一双巨眼,只见那双眼中,满含着对世人的悲悯和慈悲,不畏生,不妄死。只是那慈悲之中,却又有一种决绝,令人见之难忘。
它一定是有生命的。卡卡心中,涌现出这等奇特的,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想法。
目视着战佛顶天立地的气势,卡卡心中也涌现出万丈豪情来。他自接到大哥的邀约,来到青城之中,原本只以为是参加公主的加冕礼后,便在青城之中,谋一份生涯,与木木一道体会生之涯畔,不想刚入青城,便险遭杀害,木木也失去踪影。随后,又卷入一连串的突发事件,结识到奇特的朋友,如今,更是要卷入到瑰之国国运的漩涡中来。
他,青城第一朴仆师,卡卡,要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朴仆技,来改变瑰之国的运势了。无论多么危险,无论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他都要自己,如当日反出家门之时,义无反顾;如隐居小溪山居之时,放达自然;如适才青城狂奔之时,无所顾虑,痛快欢笑。他要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卡卡。
而现在,第一步,他要从进入王宫开始。
他深深吸了口气,顺着战佛的足下开始向上攀爬。
那战佛已受八十年香火,极为灵验,卡卡只觉一股莫名的气息,令他呼吸不畅,那气息流转自如,在战佛体内,充沛流转,卡卡攀爬其上,生出山中沙粒、海中芥子之感。那气息流转自如,却也有强弱沛薄之分,六只蝴蝶在头上引路,每每力竭胸闷之时,便觉一股气息从右手掌心处传来,充沛全身,令他借着这股平衡之力,险如山中沙粒之时,便化身山间之树,随风去势;危如海中芥子之时,又成为浪中之舟,左右逢源。
只是那股气息,便仿佛自行其是一般,运用得久了,便似生出一些自我的意识,不再受卡卡驾驭,如此一来,卡卡便极痛苦。随即默运刚才张虑教他的呼吸之法,将那股气息,与呼吸运行结合起来,顿觉气息畅快起来,只是那运息之法,极为简单,到了战佛腰部之时,再次紊乱起来,卡卡隐隐觉得,这神秘的力量,既然到达自己体内,便不妨顺其自然,任它来去,只须顺其自然就好,他心中想到的是张虑的“三一律”,便自然而然地以此运气。“唇如枪,舌似剑。大言诳世……”到得胸腹之间,卡卡朦朦胧胧之中,听到悠长的呼吸韵律,自胸腹之中传出,那呼吸似乎有莫大的魔力,温暖而充满诱惑,仿佛生命的本源,是一座湖,几乎令人忍不住沉溺其间。
这时“三一律”却刚好念完,卡卡为这一顿,惊醒了刹那,刹那之间,卡卡头脑中旋转着的,是大哥在溪水之中,手拍孢桐,踏水而歌。自然而然,卡卡手上劲力,绵远起来,正是《孢桐鹦鹉》,那曲子一旦在卡卡心中旋宕开来,立时盈于胸臆,一股气力,绵远不去,卡卡手攀脚踏,那股充盈的自然之力,回荡于身体,便连动作也快了许多。卡卡抬头去望,只见离塔顶已相去不远,当下快步蹿上。在埃河塔顶上,数日前卡卡行医之时,得知其中一块地板砖可以活动,从战佛头顶上刚好可以顶起,是以他不从守卫的楼梯,而是从战佛身上入手。
卡卡终于站到战佛头顶上,悄悄向下一望,头顶一阵眩晕,险些栽倒下去,举起右手一看,只见那蚕丝线都好似淡薄了许多,几乎看不出来。他仰望塔顶,勉强伸手,也够不到,必须要起跳,才能冲破塔顶。卡卡向来对习武之事极不热衷,这在寻常高手之间,触手可及的高度,于他来讲,却与登天差相仿佛。当日他在塔顶往下看,目测之下,不免有所偏差,这时真站在上面,才知只怕极难。而一旦跳上去,如果不能撞破塔顶,则立时便要坠下,显然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仍落回原处,而跌到大殿中去,只怕完尸的可能性都一丝也无。
他心中运起《四月春野》,这是一曲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曲子,逐渐地,那劲力似乎又延展开来。一点点,一丝丝,一面面,终于,卡卡志得气满,嗖地一声朝塔顶冲去!
三十三与六十六自铁柱村边一别之后,即昼夜兼程,赶赴上游,一路所见,与卡卡和九十九所见,并无太多不同。
骑在马上,沿途风物如飞般后退,瑰之国初时便是沿怒河所建,因怒河蚌冰之故,从上到下,每隔若干里便有隔河有两个巨大的铁柱对峙而立,铁链网则从下到上,逐渐加大,网眼更粗,诸多城市和村落,便是依铁柱而立,且因铁柱之故,隔河之城镇、村落,常常大致仿佛,便如孪生兄弟,镜之两面。令人感叹造化之神奇。
路上田鼠更多,马蹄踏下,往往血肉横飞。两人骑术均精,纵马而去,只见蹄声,不见人影,三十三和六十六每向对方望去,都能发现对方身影几乎与自己持平。因此两人到达青城之时,远比卡卡和九十九为早。
到达时正是清晨,看过去,天气格外清新,伟大的青城沐浴在晨曦之中,令人感觉不到任何****的迹象,城门尚未打开。阳光将青城的影子投射在对岸,阴影覆盖之下,几乎便是白镇的全部。沿河之中,也无任何措施,不由心下诧异。两人纵然相隔两岸,仍是神目如炬,对视一眼,便放松缰绳,在连接青城和对岸白镇的怒河大桥上回合,二人在拱桥最高处立定,勒住缰绳。马首向上,马尾向下。经此连夜奔逐,二人身上已经湿透,汗水不住氤氲,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如梦一般,掩饰不住两人勒马怒河的豪情。
三十三道:“情形有点不对。”
六十六道低头看河中一圈一圈巨大的涟漪:“两日之后,就是公主的加冕礼,会不会是青城方面,禁止消息传出?”
三十三揺了摇头,道:“只怕不会这样简单,以怒河中蚌冰的形势来看,再有半日,水位必涨,那时洪水冲破大堤,青城也难免其灾。”
六十六抬头看看天空,只见天空之中,彩霞漫天,奇丽无比,如火一般,沉声道:“也许不要半日了。”
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发现了忧色,这时浓雾散去,朝阳高挂,将浓雾后的大字映现得纤毫必现。
只见怒河大堤之上,用白灰刷着十四个大字:
禁河令。三日之内,妄渡河者,杀无赦。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公主已然采取了对策,希望卡卡和九十九也能够想出对策吧。”两人想起才相识不过半天的九十九和卡卡。心中各自涌起一阵温暖。
三十三忽然道:“公主之智,天下闻名。必然早已有了措施,前往雅燃冰山,也必然已有了这等措施。我们两个拼命赶往,会不会画蛇添足,打乱公主的计划?”
这也恰是六十六一直在想的问题,六十六凝眉不语,忽然侧头看了三十三一眼,眼中却既有悲悯,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况味,令三十三陡然沉重起来。他缓缓道:“沿途之中,必多阻挠,他人可以不顾,你我二人,纵是拼尽一死,也要尽己所能,如此才能无悔。”
马蹄轻轻刨动地面,似在催促。六十六掣出马腹上的长枪,左手执矛,从左到右,到马腹下时,戛然停住。在大桥石板地上刷刷连刻几字,火花四溅。
三十三有样学样,拔出腰际长刀,在右手边上,同样刻上几个大字。每刻一字,便即后退一步,堪堪退到下桥畔,刀刻之声,极为刺耳,六十六浑然不觉。
三十三驱马上来。六十六眼中闪现出一抹温暖,看着三十三,道:“你我兄弟,一定要活着回来,看对方所留何字。”
三十三伸出手去,二人双手相握,三十三忽然道:“我们活着下来的那一刻,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是谁。”
一阵冷风吹来,六十六身体忽然一颤,却未再问,只是沉声道:“好!”
两人调转回头,各自沿河之上,踏马狂奔!
六十六是在窠臼村再次遇袭的。窠臼村,距离白镇六十里处。地形狭小,整个村落,几乎可以视为是守护铁柱的驿站,或者祭塔。不过五六十户人家。家家户户所盖房屋,几乎均是珍珠石所垒就。
一通狂奔之下,六十六不但累,而且饿,在马背上几乎咳嗽得鲜血都出来了,所以他一看到窠臼村,几乎是从马背上飞下。推开当先一户人家的木门,只见女主人正手摇轱辘,从井中打出一桶水来,井侧是一畦菜田,蔬菜绿油油的,清新可人,浓得像墨一般。
她似乎并未听到身后有人进来,将木桶中水倾入水槽,便又沉入井中,再缓缓摇动。
那一幅景象,看在六十六眼里,顿觉无限美好,无限敬慕,仿佛他一生所寻,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晨光中的剪影。
他为偏室之子,父亲原本无能,母亲又不受重视,在整个家族之中,是最为人忽略的一个,加之他生性木讷,不若家族之中其它少年翩跹多姿,可说整个童年,都是灰色的,因他父亲实在无能,又曾犯下几乎难以饶恕的错误,他与四位哥哥,甚至不被允许与家族同姓,而是只能追随母性,这在家族千多人中,可说是极少有的“恩遇”了。只是那时他还不太懂,那时他最向往的,不是在家族中出人头地,辉耀四方,而是趁着下午片刻的工夫,偷偷溜出家门,倒卧在原野之上,看着夕阳西下,炊烟升起,像牧童一样,有“自己的”一头牛,有自己的笛子,自己的曲调,以及模模糊糊之中,自己的……人生。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是在武学上,开始得到承认的,作为陪练的家庭,他也一向只有陪练的份儿,可是没想到,长久的陪练,并没有淬炼出一位一位伟大的剑客——他的家族,向以中正之剑,闻名大地,反而淬炼出一位一挥枪就是火花的星光四射的枪手,他先用短枪,再练长枪,双枪在手,又无枪不在,最后仍然选择了长枪,单手、长枪。
人生是经不起一样的。枪并不是他的全部,所以他一手枪在手,一手却空着,闲着,他不知道这只手要用来做什么。家庭?威风?荣耀?这些都是靠持枪之手获得的。而空着的这只手,他却常怀执念,一定要握住一些实在的东西。大地上有名的“无枪神枪手”与他有过一会,曾经不无惋惜地说:“……你并不适合单手持枪,你的气势,平衡之态,若持双枪,威力激增,只怕不止一倍。”可是他还是我行我素。
其实……他也不是适合握长枪的,他对武学拥有天生的感悟力,他开始练枪时,便知道自己天生适合,当他练到一定境界时,他已经更加清晰地知道,双短枪才是他的枪之境,可是他最后选择的,仍然是修长到要显示出伛偻之态,卓然到尽乎杳然的长枪,因为他知道,枪就像是人生,总是不会短暂的,这头光芒四射,敌人鲜血遍撒之时,那被握的根,也许已经是锈迹斑斑了。枪中部的每一次弯腰、盘旋、呼啸,都是风华正茂的衰老,绝代姿颜的凋谢。
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毁了,完结了。
所以他长枪出手,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每一次舞枪,又是一场痛快的折磨。
所以他慎用长枪,而长持欣赏。
他有自己的枪道。
这一刻,他看着那个无双的背影,看着晨光中的一幅剪影,仿佛忽然之间明白了另一只手,所要把握的,是不是就是如此?
三十三是在青城上方六十六里处遇袭的。彼时他侧目去望,只见六十六与他同步而驰,连骏马奋蹄的姿态都是一样昂扬,六十六却没有望向他。
他坐在马上,纵是太阳高晒,气息翻腾,汗如雨下,他的毡裘仍仿佛是雀鹰之羽,虎豹之毛,仿佛一生下来,就不会退掉,那已经成了一种遮掩自己,隐藏自己的姿态,这种隐藏不为谦虚,而是一种不屑他人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