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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九云梦卷之三(2)

俄至客馆,蟾月先从捷径已来,候于馆中。见翰林下车,进拜于前,陪入帡幪,接裾而坐,悲喜交切,泪下言前。乃伛身而贺曰:“驱驰原隰,贵体万福,足慰恋慕之贱谅也。”仍历陈别后事曰:“自别相公,公子王孙之会,太守县令之宴,左右招邀,东西侵逼,遭逆境非一二。而自剪头发,称有恶疾,仅免胁迫之辱。尽谢华妆,幻着山衣,避城中之嚣尘,栖谷里之静室,每逢游山之客,访道之人,或自城府而至,或从京师而来者,辄问相公消息矣。今年盂春,忽闻相公口含天纶,路经此地,车徒行色远矣,遥望燕云,惟洒血泪。县令为相公至道观,以相公馆壁所题一首诗示贱妾曰:‘向者杨翰林之奉命过此,金桔满车,而以不见螗娘为恨,终日看花,不折一枝,惟题此诗而归,娘何独栖山林,不念故人,健我接待之礼太埋没乎?’仍以过致敬礼,自谢前日之事,恳请远归旧居,以待相公之回。贱妾如知女子之身亦尊重也。当贱妾独立于天津楼上,望相公之行也,满城群妓,栏街行人,孰不羡小妾之贵命,钦小妾之荣光也哉?相公之已占状元,方为翰林之报。妾已闻之矣,第未知已得主馈之夫人乎?”翰林曰:“曾已定婚于郑司徒女子,花烛之礼,虽未及行,其贤淑已行,已闻之熟矣。桂卿之言,小无遥庭。良媒厚恩,太山亦轻矣。”更展旧情,未忍即离。仍留一两日,而以桂娘在寝,久不访狄生矣。

书童忽来密告曰:“小仆见狄生秀才非善人矣,与蟾娘子相戏于众稠之中。蟾娘子既从相公,则与前日大异矣,何敢若是其无礼乎?”翰林曰:“狄生必无是理,蟾娘尤无可疑,汝必误见也。”书童怏怏而遣。俄而复进曰:“相公以小仆为诞妄矣,两人方相与欢戏,相公若亲见之,则可知小仆之虚实矣。”翰林乍出西廊而望见:则两人隔小墙而立,或笑或语,携手而戏,欲听其密语,稍稍近往,狄生闻曳履声,惊而走。蟾月顾见翰林,颇有羞涩之态。翰林问曰:“桂娘曾与狄生柏亲乎?”蟾月曰:“妾与狄生虽无宿昔之雅,而与其妹子有旧谊,故问其安否矣。妾本娼楼贱女,自然濡染于耳目,不知远嫌于男子。执手戏,附耳密语,以招相公之疑。贱妾之罪实合万殒!”翰林日;“吾无疑汝之心,汝须无介于中也。”仍商量曰:“狄生少年也,必以见我为嫌,我当召而慰之。”使书童请之,已去矣。翰林大悔日;“昔楚庄王,绝缨以安其群臣矣。我贝町欲察晻昧之事,仍失才美之士,今虽自责何可及也。”即使从者遍访于城之内外。是夜与蟾月话旧论心,对酒取乐,至夜半,灭烛而寝矣。基微明始觉。则蟾月方对妆镜调铅红臭。泻情留日。心忽惊悟。更见之:则翠眉明眸,云鬓花脸,柳腰之勺约,雪肤之皎洁,皆蟾月,而细审之则非也。翰林惊愕疑惑,而亦不敢诘焉。

金鸾真学士吹玉箫

蓬莱殿宫娥乞佳句

翰林细绎深推,知非螗月,而后乃问日。“美人何如人也?”对曰:“妾本播州人,姓名狄惊鸿电,自幼时与螗娘结为兄弟,昨夜蟾娘谓妾曰:‘吾适有病,不得侍相公矣,汝颓代我之身,俾免相公之责。’以此妾敢替桂娘,猥陪相公矣。”言未毕,蜻月开户而入日;“相公又得新人,妾敢献贺矣。贱妾曾以河北狄惊鸿,荐于相公,贱妾之言_果何如?”翰林曰:“见而大胜闻名。”更察惊鸿仪形,则与狄生无毫发异矣。乃言曰:“元来狄生是鸿娘之同气也。男女虽异,容貌即同,狄娘为狄生之妹乎?狄生为狄娘之兄乎?我昨日得罪于狄兄矣!狄兄今何在乎?”惊鸿曰:“贱妾本无兄弟矣。”翰林又细见,大悟笑曰:“邯郸道上从我而来者,本狄娘也。昨日墙隅与桂娘语者,亦鸿娘也。未知鸿娘以男服瞒我何也?”惊鸿对曰:“贱妾何敢欺罔相公乎?贱妾虽貌不逾人,才不如人,平生愿从君子人矣。燕王过闻妾名,睹以明珠一斛,贮之宫中,虽口饫珍味,身厌锦繡,非妾之愿也。菀菀如鹦鹉,深锁于雕笼,心欲奋飞,而恨不能得也。顷日燕王邀相公开大宴也,妾穴窗纱而见之,则是贱妾愿从者也。然宫门九重,何以能越?长程万里,何以自致?百尔思度,仅得一计。而相公离燕之日,妾若抽身而从之,则燕王必使人追蹑。故待相公启程后十日,偷骑燕王千里马,第二日追及邯郸。及拜相公,宜告实状,恐烦耳目,不敢开口,欺臆之责实难逃也。前日之着男子巾服者,欲避追者之物色。昨夜之效唐姬古事者,盖循桂第之情恳也。前后之罪,里有可恕,而惶恐之心久益切矣,相公若不绿其过,不嫌其陋,而假乔木之荫,借一技之巢,则妾当与蟾娘,同其去就,待相公有室之后,与蟾娘进贺于门下矣。一翰林曰:“鸿娘高义,虽杨家执拂之妓,不敢跂也。我愧无李卫公将相之才而已,欲相好岂有量哉?”鸿第亦谢之。蟾月日;“鸿第既代妾身以待相公,妾亦当代鸿娘而谢于相公矣。”仍起拜漾漾,是日,翰林与两人经夜。明朝将行,谓两人日;“道路多烦,不得同车,将待归家即相迎矣。”

至京师,复命于阙下。时燕藩表文及贡献金银綵段,亦适至矣。上大悦,慰其勤劳,褒其勋庸,将议封侯,以咎其功。因翰林力辞,寝其议。擢拜礼部尚书,兼带翰林学士,赏賫使蕃,宠遇降至,人皆荣之。翰林还家,司徒夫妻迎见于中堂,贺其成功于危地,喜其超秩于卿月,欢声动一家矣。尚书归花园,与春娘说离抱,结新欢,郑重之情可想矣。

上重杨少游文学,频召便殿讨论经史,翰林之直宿最频。一日罢夜对,归直庐,宫壶漏滴,禁苑月上。翰林不堪豪兴,独上高楼凭栏而坐,对月吟诗,忽因风便而闻之:则洞箫一曲,自云霄葱笼之间,渐渐而来矣。地密声远,虽不能辨其调嘀,而俗耳所不闻者。乃招院吏而问曰:“此声出于宫墙之外耶?或宫中之人有能吹此曲者乎?”院吏曰:“不知也。”仍命普酒,连饮数觥,乃出所藏玉箫,自吹数曲。其声直上紫霄,彩云四超,听之若鸾风之和鸣也。青鹤一双,忽自禁中飞来。应其节奏,翩翩自舞。院中诸吏大奇之,以为王子晋在吾翰苑中矣。

时皇太后有二男一女,皇上及越王,兰阳公主也。兰阳之诞生也,太后梦见神女奉明珠置怀中矣。公主既长,兰姿蕙质,超出于银潢玉叶之中。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有法度,顿无俗态,文章女工亦皆逼真。太后以此钟爱甚笃。时西域太真国,进白玉洞箫,其制度极妙,而工人吹之,声不出矣。公主一夜梦遇仙女,教以一曲,公主尽得其妙,及觉试吹太真玉箫,声韵其清,律吕自叶。太后及皇上皆异之。而外人莫之知矣。公主每吹一曲,群鹤自集于殿前,蹁跹对舞。太后谓皇上曰:“昔秦穆公女弄玉,善吹玉箫。夸兰阳妙曲,不下于弄玉,必有箫史者,然后方使兰阳下嫁矣。”以此兰阳己长成,而尚未许聘臭。是夜,兰用适吹萧于月下,以调鹤舞矣。曲罢青鹤飞向玉堂而去,舞于翰苑。是后宫人盛传,‘杨尚书吹玉箫,舞仙鹤,其言通入宫中。天于闻而奇之,以为公主之缘必属于少游。入朝于太后,以此告之曰:“杨少游年岁与御妹相当,其标致才学,于群臣中无二,虽求之天下,不可得也。”太后大笑曰:“萧和婚事讯无定处,我心常自纠结矣。今闻是语,杨少游即兰阳天定之配也。但欲见其为人而定之矣。”上曰:“此不难矣,后日当召见杨少游于别殿讲论文章,娘从帘内一窥则可知矣。”太后益喜,与皇上定计。兰阳公主名萧和,其玉箫刻“箫和”二字,故以此名之。

一日天子燕坐丁蓬莱殿,使小黄门召杨少游。黄门往翰林院,则院吏曰:“翰林仅已出去臭。”往问郑司徒家,则曰:“翰林果还受。”黄门奔驰,慌忙奠知去向矣。时杨尚书与郑十三大醉于长安酒楼,使名娼朱娘玉露唱歌,轩轩笑傲,意气自若。黄门飞鞋而来,以命牌召之,郑十三大惊跳出。翰林醉目朦胧,鬓发鬅鬙,不省黄门之已在楼上矣。黄门立促之,翰林使一娼扶而起,着朝袍随中使入朝。天子赐座。仍论历代帝王治乱兴亡,尚书出入古今,敷秦明恺,天颜动色。卫问曰:“组绘诗句,虽非帝王之要务,惟我祖宗亦尝留心于此。诗文或传播于天下,至今称诵。卿试为我论圣帝明王之文章,评文人墨客之诗篇,勿惮勿讳,定其优劣。上而帝王之作,谁为雄也?下而臣邻之诗,谁为最也?”尚书伏而对曰:“君臣唱和,自大尧帝舜而始,不可尚,已无容议。为汉高祖‘大风’之歌,魏太祖。月明星稀’之句,为帝王诗词之宗。西京之李陵,邺都之曹子建,南朝之陶渊明、谢灵运=人,最其表著者也。自古文章之盛,毋如国朝者。国朝人才之蔚兴,无过于开元,天宝之间。常******,玄宗皇帝为千古之首。诗人之才,李太白无敢于天下矣。”上曰:“卿言实合于朕意矣,朕每见太自学士清平词、行乐词,则恨不与同时也。朕今得卿,何羡太白乎?朕遵国制,使宫女十余人掌翰墨,所谓女中书也,颇有雕篆之才,能摸月露之形,其中亦有可观者矣,卿效李白倚醉题诗之旧事,试挥彩毫,一吐珠玉,毋负官娥景仰之诚。朕亦欲观卿倚马之作,吐凤之才。”即使官女,以御前琉璃砚,甲白玉笔床,玉蟾蜍砚滴,移置于尚书席前。诸宫人已承乞诗之命矣,各以笔钏罗巾画扇,擎进于尚书。尚书醉兴方高、诗思自涌,遂拈彤管,次第挥洒。风云倏起,云烟争吐,或制绝句,或作四韵,或一首而止,或两首而罢,日影未移,钏帛已尽。宫女以次跪进于上,上一一鉴别,个个称扬,谓官娥等曰:“学士亦既劳矣,特宣御酝。”诸宫女或擎黄金盘,或把琉璃钟,或执鹦鹉杯,或擎白玉床,满酌清醴,备列佳肴,乍跪乍立,迭劝迭进。翰林左受右接,随一献辄倒,至十余觥,韶颜已首苦,玉山欲颓。上命止之。又教曰:“学士一句可值千金,真所谓无价宝也。诗曰:‘投之术果,报蹦琼琚,尔辈以何物为润笔之资乎?”群娥或抽金钗,或解玉佩,或卸指环,或脱金钏,争投乱掷,顷刻成堆。上召谓小黄门曰:“尔收取尚书所用笔砚及砚滴,宫娥润笔之物,随尚书而去,传给于其家。”尚书叩头谢恩,欲起还仆,上命黄门扶掖而出。至官门,驺从齐拥上马,归到花园。春云扶上高轩,解其朝服而问曰:“相公过醉谁家酒乎?翰林醉甚不能答,已而苍头奉赏赐笔砚及钗钏首饰等物,积置于轩上。尚书戏谓春云曰:“此物皆天子赏赐春云者也,我之所得与东方朔谁优?”春云更欲问之,翰林已昏倒,鼻息如雷。

翌日高春,尚书始起盥洗矣。闻者走告曰:“越王殿下来矣。”尚书惊曰:“越王之来必有以也。”颠踣而出迎王。上座施礼,年可二十余岁,眉宇炯然,真天人也。尚书跪而曰:“大王枉屈于陋地,抑有何教也?”王曰:“寡人窃慕盛德雅矣,出入异路,尚稽承稳。兹奉上命,来宣圣旨矣。兰阳公主正当芳年,朝家方拣驸马矣。皇上爱尚书才德,已定厘降之仪,先使寡人谕之。诏命将继下矣。”尚书大骇曰:“皇恩至此,臣首至地,过福之灾,有不暇论。而臣与郑司徒女子约婚纳聘已经岁矣,伏望大王,以此意奏达于皇上。”王曰:“吾当归奏于天阶,而惜乎皇上爱才之意已归虚矣。”尚书曰:“此关系人伦之大事,不可忽也。臣当请罪于阚下矣。”王即辞归。

尚书入见司徒,以越王之言告之,春云已告于内阁矣,举家遑遑,莫知所为。司徒惨檐,不能出一言。尚书曰:“岳丈勿忧。天子圣明,守法度重礼义,必不怀了臣等之纶纪。小婿虽不肖。誓不作宋弘之罪人矣。”

先时太后出临蓬莱殿,窥见杨步游。心甚喜悦,谓皇上曰:“此真兰阳之匹也。吾既亲见,更何议乎?”即使越王先谕于杨少游。天子方欲命召而而谕矣,时上在别殿,忽思昨日少游诗才笔法俱极清妙,更欲亲览,使太监尽收女中书等所受诗笺。诸宫人皆深藏于箧笥,而惟一宫人持题诗画扇,独归寝所,置之怀中,终夕悲啼,忘寝废食。此宫女非他人也,姓秦氏名彩凤,华州秦御史女子。御史死于非命,没入于宫掖,官人皆称秦女之美,上召见之,欲封婕好。时皇后有宠,嫌秦女之太美,自于上曰:“秦家女可合呢侍至尊,而陛下杀其父而近其女,恐非古先哲王立刑远色之道也。”上从之。问于秦氏曰:“汝知文字乎?”秦女曰:“仅辨鱼鲁矣。”上命为女中书,使掌宫中文书,仍令进往皇太后宫中,陪兰阳公主,主读书习字。公主大爱秦氏妙色奇才,视如宗戚,跬步相随,不忍一时分离,秦氏是日侍太后往蓬莱殿,仍承上命,与女中书等乞诗于杨尚书,尚书之七邀百骸,曾已铭镂于秦氏之心肝矣,岂有不知之理哉?秦女生存,尚书既不能知之,况天威咫尺,亦不敢举目。秦女一见尚书,心如火炽,藏悲匿裒,恐被人知,痛情义之不通,悲旧缘之难续,手把圆扇,口泳清诗,一展一吟,不忍暂释。其诗曰:

纨扇团团似明月,佳人玉手争皎洁。

五絃琴里薰风多,出入怀里无时歇。

纨扇团团月一团,佳人玉手正相随。

无路遮却如花面,春色人间总不知。

秦氏詠前一首,而叹曰:“扬郎不知我心矣。我虽在宫中,岂有承恩之念哉?”又詠后一首而叹曰“我之容颜,他人虽不得见之,杨郎必不忘于心,而诗意若斯,咫尺诚如千里矣!”仍忆在家之时,与杨郎唱和《杨柳词》之事,悲不自抑,和泪濡笔,续题一诗于扇头。方吟哢矣,忽闻太监以上命,来索画扇,秦氏骨惊胆落,肌肉自颤,叫苦之声自出于口,曰:“我其死矣,我其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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