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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云梦卷之四(1)

白龙潭杨郎破阴兵

洞庭湖龙君宴娇客

尚书即发使,遣妙儿玩于吐蓍。遂行到大山之下,峡路甚窄,才容一马。攀壁缘涧,鱼贯而进。过数百里,始得稍广之处。设寨立营,歇马休军,军士劳顿渴甚,求水不得。

山下有大泽,争饮其水。饮毕遍身皆青。语言不通,战栗欲死,奄奄就尽。尚书未自往见,其水色沈碧,深不可捌,寒气凛栗,似挟秋霜,始悟曰:“是必袅烟所谓盘蛇谷也。”

督余军堀井,众军凿数百余井,高可十丈,而无一涌水之处。尚书大以为悯,方欲撤营移阵于他处矣。鞞鼓之声忽自山后而来。雷声殷地,岩谷皆应,贼兵据其险阻,以绝归路。官军进退俱碍,饥渴且甚。尚书方在营中思退敌之计,而终无善策。闷恼之久,神气颇困,倚桌而少眠。忽有异香遍军营中,女童两人进立于尚书之前,容状奇异,非仙则鬼,告于尚书曰:“吾娘子欲告一言于贵人,愿贵人无惜一枉于陋秽之地”。尚书问曰:“娘子是何人?在何处?”管曰:“吾娘子即洞庭龙君小女也,近日哲离宫中来寓于此矣。”尚书曰:“龙神所在即水府也,我人世人也,将以何术致身乎?”女童曰:“神马已系於门外,贵人骑之,则自当至矣。水府不远,何难之有乎?”尚书随女童出辕门,从者数十人,衣服殊制,仪形不常,扶尚书上马。

马行如流,飞尘不起于蹄下矣。俄顷臻水中宫阙,宏丽如壬者之居。守门之卒,皆鱼头虾须矣。女童数人自内开门出导。尚书升堂上。殿中有白玉交椅,南向而设。侍女请尚书坐其上,铺锦缱,步障于阶砌之下,即入于内殿,未几,侍女十余人,引一个女子,从左边月廊抵殿前。姿态之媚。

服饰之华,俱不可形言。侍女一人至前请曰:“洞庭龙王之女,请谒于杨元帅矣。”尚书惊欲避之,两侍女挟持,使不可下床。龙女向前四拜,琳琅戛响,芬馥射人。尚书请上殿,龙女辞逊不敢,设小席而坐。尚书曰:“杨少游尘世贱品,娘子水府灵神,礼貌何太恭也?”龙女答曰:“妾即澜庭龙王女凌波也。妾之始生也,父王朝于上界,请张真人,卜妾之命,真人辩蕃曰。‘此娘子前身即仙女也,因罪谪降为王之女,而毕竟复得人形,为人间贵人之姬。’妾享富贵荣华之乐,悉耳目心志之娱,终归佛永为大禅定矣。吾龙神为术族之宗,而以幻人之形为大荣。至于仙佛,尤所敬戴也。妾之伯兄,初为泾水宫之妇,夫妻反目,两家失和,再适于柳真君。九族尊之,一家敬之。而妾则将得正果,一身荣贵必在于伯兄之上也。父王自间真人之言,爱妾之情,一信降笃。宫中女小侍妾,如待天上真仙。及稍长,南海龙王之子五贤,闻妾略有姿色,求婚于父王。吾洞庭即南海之管下,故父王不敢峻斥,亲往南海,谕以张真人之言,强拒不从。则南海之壬为其骄悍之于,反以父王为惑於诞说,肆言喝责,求婚益急。妾自知若在父母膝下,则辱心及身。远离父母,抽身迢逃,披荆棘,开窟宅,自蛰胡地,苟送岁月。而南海之逼益甚矣。父母但曰:‘女子不愿钦身远走,终欲不弃,问之于渠。’惟彼狂童欺妾孤弱,自率军兵欲逼贱妾,妾之至冤苦节感极,天地潴泽之水,居然变化,冷如寒冰,昏如地狱,他国之兵不能轻入。故妾赖此全完保危命矣。今日之幸邀贵人,临此陋处者,不惟欲诉衷情。且今王师暴露既久,水路莫通井泉不出,堀土凿地,亦云劳止,虽遍一山而穿万丈,水不可得,而力不可支矣。此水本名清水潭,水性甚黄。自妾来居,其昧苦恶,饮之者生病,故改称日白龙潭也。今贵人来此,贱妾得所何羡乎?银瓶之上井,阴谷之生春乎?妾既耗命於贵人,许身於贵人,财贵人之忧即妾之忧也,岂敢不效愚智而助军功乎?自此之后,水味之甘,当如旧日。士卒皆牛饮,自无害矣。病水之卒,亦当自瘳矣”。尚书曰:“今闻娘子之言,两人之缘,天已定之,神亦知之。月老之约,肆可卜矣。娘于之意亦如我否?”龙女曰:“妾之陋质,虽已许之。径侍郎君不可者三:一则不告父母也。二则幻形变质而后方可以侍贵人也。今不可以鳞甲之腥,髻鬣之陋,以累贵人之床席也。三则南海龙王子送逻卒于此,暗暗侦探,不可激其怒而挑其祸,以起一场风波也。贵人须早归阵中,整军歼贼,得遂大勋奏凯还京,则妾当褰裳涉溃从贵人于甲第之中也。”

尚书曰:”娘予之言虽美,我思之:娘之来此,不但守志,面亦父王欲使留待少游之来,而即从之也。今日之相会,岂非父王之命乎?且娘子神明之后,灵异之性也,出入人神之间,无所往而不可,则岂以鳞鬣为嫌乎?少游虽不才,奏天下之明命,将百万之雄兵,飞廉为之导先,海若为之殿后,其视南海小儿,如蚊虻蝼蚁而已,渠若不自量,妄欲相逼,则不过污我宝剑而已。今夜何幸,邂逅相逢,则良展岂可虚度?佳期何忍孤负?遂携龙女而就枕,空会之欢,非梦则真。

日未明,一声疾雷,锏锏镱镱,嵌却水晶宫殿,龙女忽惊觉而起。宫女报急曰:“大祸出矣!南海太子驱无数军兵,来阵山下,请与杨元帅决雌雄矣。”尚书大怒曰:“狂童何敢乃尔,拂袂而起,跳出水边,南海兵已围白龙潭,喊声大震,阵云四超。所谓“太子”者,跃马出阵,而大叱曰:“尔为何人而掠人之妻乎?誓不与共立天地间也!”尚书立马大笑曰:“洞庭龙女与少游,有三生宿缘,即天宫之所簿,真人之所知也。我不过顺天命也,奉天数也,么麽鳞甲,何无礼若是耶?”仍麾兵督战。太子大怒,命千万种水族,鲤提督、鳖参军,鼓气贾勇,腾跳而出。尚书一麾而斩之,举白玉鞭一挥之,百万勇卒,齐发蹴蹈。不移时败鳞残甲,已满地矣。太子身被数枪,不能变化,终为唐军所获,缚致麾下。尚书大悦,击金收军。门卒报曰:“白龙潭娘子亲诣军前,进贺元帅,仍犒军卒矣。尚书使人邀入,龙女进贺尚书之全胜,以千石酒、万头牛,大饷三军。士卒鼓腹而歌,翘足而舞,轻锐之气百陪矣。杨元帅与龙女同坐,摔入南海太子,厉声责之曰:“我奉行天命,征伐四夷,百鬼千神,莫不从命。汝小儿不知天命,敢抗大军,是自促鳞鲵之诛也!我有一斤宝剑即魏徵丞相斩泾河龙王之利器也,当斩汝头以壮军威。而汝镇定南海,博施雨译有功于万民,是以赦之。自今勉恢旧恶,幸勿得罪于娘子也。”仍命曳出。太子屏息戢身,鼠窜而走。忽有祥光瑞气,自东南而至矣。紫霞葱杳,彤云明灭,旌旗节钺,自太空缤纷而下。紫衣使者趋而进曰:“洞庭龙王知杨元帅破南海之兵,救公主之急极,欲躬谢子壁门之前,而职业有守,不敢擅离,故方设大宴于凝碧殿,奉邀元帅,元帅哲屈焉。大王亦令小臣陪贵主同归矣。”尚书曰:“敌军虽退,壁垒犹存,且洞庭在万里之外,往返之间日月累矣,将兵之人,何敢远出?”使者曰:“已具一车,驾以八龙,半日之内,当去来矣。”

杨元帅偷闲叩禅扉

兰公主微服访闺秀

杨尚书与龙女登车,灵风吹轮,转上层空,未知去天余几尺也,距地隔几里也。面但见白云如盖,平覆世界而已,淅淅低下,至于洞庭。龙王远出迎之。执宾主之礼,展翁婿之情,揖上层殿,设宴饷之。执酌而谢曰:“寡人德薄而势孤,不能使一女安其所矣。今元帅奋神威而擒骄童,垂厚谊面救小女,欲报之德,天高地厚。”尚书曰:“莫非大王威令所及,何谢之有?”至酒阑,龙王命奏众乐。乐律融融闻有条节,而与俗乐异矣。壮士千人列立于殿左右,手持剑戟,挥击大鼓而进。美女六佾,着荚蓉之衣,振明月之瑕。

飘拂藕衫,双双对舞,真壮观也。尚书问曰:“此舞未知俺曲也?”龙王答曰:“水府旧无此曲,寡人长女嫁为****王太子之奏,因柳生传书,知其遭牧羊之困。德人弟钱德君与****王大战,大破其军,率女子而来,宫中之人为作此舞,号日钱塘破阵乐,或称贵主行富乐。有时奏之于宫中之宴矣。夸元帅破南海太子,使我父母相会,与钱塘故事颇相似矣,故改其名日元帅破军乐也。”尚书又问曰:“柳先生夸何在耶?末可相见耶?”王曰:“柳郎今为瀛洲仙宫,方在职府,何可来耶?”酒过九巡,尚书告辞曰:“军中多事,不可久留,是可恨也。惟愿使娘子毋失后期也。”龙王曰:“当如约矣。”出送于殿门之外。有山突兀秀出,五峰高入于云烟。尚书便有游览之必,问于龙王曰:“此山何名?少游历遍天下,而悱未见此山及华山也。”龙王曰。“元帅束闻此山之名乎?即南岳衡山,奇且异也。”尚书曰:“何以则今日可登此山乎?”龙王曰:“日势犹未晚矣,虽哲玩而归亦未暮矣。”尚书即上车,已在衡山之下矣。携竹杖,访石迳,径一丘,度一壑,山益高,境转幽。景物森罗,不可应接。所谓千岩竸秀,万岳争流者,真善形容也。尚书柱筇聘瞩,幽思自集,乃叹息曰:“积苦兵间,弊情劳神,此身尘缘,何太重耶?安得功成身退,超然物外之人也?”俄闻石磬之声,出于林端。尚书曰:“兰若必不远及。”涉绝巘,上高顶。有一寺殿,阁深邃,法侣坌集。老僧趺坐蒲团,方诵经说法。眉长而绿,骨清而癯,可知年纪之高矣。见尚书至,率阇利,下堂迎之曰:“山野之人,聋愤不知大元帅之来,未能迎候于山门,请相公恕之。今番非元帅永来之日,顶上殿,礼佛去。”尚书即诣佛前,焚香展拜。

方下殿忽跌足,惊觉身住营中,倚桌而坐,东方微明矣。

尚书异之,问于请将曰: “公等亦有梦乎?”齐答曰:“小的等皆梦陪元帅,与神兵鬼卒大战而破之,擒其大将而归,此皆擒胡之吉兆也。”尚书备说梦中之事,与诸将往见自龙潭,碎鳞铺地,流血成川。尚书持杯酌水先尝,因饮病卒,即快癒矣。驱众军及战马,临水快吸,欢动天地。贼闻之大惧,欲舆榇而降矣。

尚书出师之后,捷书相续,上嘉之。一日,朝太后,称杨少游之功曰:“少游郭汾阳后一人,待其还来,即拜丞相,以酬不世之勋。而但御妹婚事,尚未牢定,彼若回心从命则大善,若又坚执,则功臣不可罪矣,其志不可夺矣,处治之道实难得当,是可悯也。”太后曰: “我闻郑家女子诚美,且与少游曾已相见,少游岂肯弃之?吾意赠乘少游出外之日,下诏于郑家,与他人结婚,则少游之望绝矣,君命何可不从乎?”上久不仰答,默然而出。时兰阳公主太后之侧,乃告于太后曰:“娘娘之教,大违于事体。郑女之辩与不婚,自是其家之事,岂朝廷所可指挥者乎?”太后曰:“此即汝之重事,国之大礼。我欲与汝相议尔。尚书杨少游,风彩文章,非独卓出于朝绅之列。曾以洞萧一曲,卜汝秦楼之缘,决不可弃杨家而求他人矣。少游本与郑家情分不泛,彼此亦不可背矣。是事极其难处。少游还军之后,先行汝之婚礼,使少游次娶郑女为妾,则少游可无辞矣。第未知汝意,以是越趄耳。”公主对曰:“小女一生不识炻忌为甚事也。郑女何可忌乎?且杨尚书初既纳聘,后以为妾,非礼也。郑司徒累代宰相,国朝大族,以其女子为人姬妾,不亦冤乎?此亦不可也。”太后曰:“然则汝意欲何以处之乎?”公主曰:“国法:诸候三夫人也。杨尚书成功连朝,则大可为王,小不失为候,聘两夫人富非僣也。当此之时,亦许娶郑女,则何如?”太后曰:“是则不可。”女子势均体敌,刚同为夫人,固无所妨。女儿先帝之爱女,今上之宠妹,身固重矣,位亦尊矣,岂可与间阎小女子齐眉而事大乎?”公主曰:“小女亦知身地之尊重,而古之圣帝明王,尊贤敬士,忘身爱德,以万乘而友匹夫者。小女闻郑氏女子容貌节行,虽古今烈女不及也。诚如是言,与彼女并肩,亦小女之幸也,非小女之辱也。忸传闻易爽,虚实难副,小女欲因某条亲见郑氏,其容貌才德,果出于小女之右,则小女屈身仰事。若所见不如所闻,则为妾为仆,惟娘娘意。”太后叹嗟曰:“炻才忌色,女子常情。吾女儿爱人之才若已之有,敬人之德如渴求饮,其为母者,岂无嘉悦之心哉?吾欲一见郑女,明日当下诏于郑家矣。”公主曰:“虽有娘娘之命,郑女必称病不来。然则宰相家女儿不可胁象,若分付于道观、尼院,则欲知郑女焚香之日,则一者逢着恐不难矣。”太后是之,即使小黄门问于近处寺观正弊院。尼姑曰:“郑司徒家本行佛事于吾寺,而其小姐元不往来于寺观。三日前,小姐侍婢、杨尚书小室贾孺人,奉小姐之命,以发愿文纳于佛前而去。愿黄门赍去此文,复命太后娘娘如何?”黄门还来,以此奏进。太后曰:“苟如是,则见郑女之面难矣。”

与公主同览其祝文曰:

弟子郑氏琼贝,谨使婢子春云,斋沐顿首敬告于诸佛前,弟子琼贝罪恶甚重,业障未除,生为女于之身,且无兄弟之乐,顷既受币于杨家,将欲终身於杨门矣。

杨郎被拣于锦裔,君奇至严,弟子已与杨家绝矣。但恨天意人事自相乖戾,薄命之人更无所望,而身虽未许,心既有属,则至今二三其德,非义之所敢出也。姑欲依存于怙恃膝下,以送未尽之月矣。因此命途之崎岖,幸得一身之清闲,故乃敢荐诚于佛前,以告弟子之心诚,伏愿佥佛圣之灵烛祈恳之忱,垂慈悲之念,使弟于老父母,俱享遐算,寿与天齐。今弟子身无疾病灾殃,以尽衣彩弄雀之欢。则父母身后,誓归空门,断俗缘,服戒行。斋心诵经,洁躬礼佛,以报诸佛之厚思矣。侍婢贾春云,本与琼贝大有因果,名虽奴主,实则朋友,曾以主人之命,为橱家之妾矣。事与心违,佳缘莫保,永辞杨家,复归主人,死生苦乐,誓不异同。伏乞诸佛俯怜吾两人之心事,世世生生俾免为女子之身,消前生之罪过,赠后世之福禄,使之还生于普地,享逍遥快活之乐。

公主见毕,惨然曰:“因一人之婚事,误两人之身世,恐有大害于阴德矣。太后听后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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