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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起风了

我们所乘的火车,数次翻山越岭,沿着深溪谷飞驰,又用了很长时间在穿越过广阔的、遍野满是葡萄园的高地后,渐渐驰向山岳地带。在这仿佛永无休止、已使人觉得厌烦的攀登期间,天空变得愈发低垂,方才望过去还像是被锁成一团的乌云,不知何时已开始分散运动,似乎即将垂压到我们眼皮上。空气也变得寒彻透骨。我将上衣衣领竖起,不安地目视着把身体完全埋入披肩中、双眼紧闭的节子的脸庞。这张脸上满是疲惫,但更多一些的则是兴奋。她偶尔会睁开眼呆呆地望着我,起初我俩还会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彼此对视。此后互视的眼神中已染上了不安,接触的瞬间便立即移开。最后她又紧闭了双眼。

“总觉得冷起来了,难道下雪了?”

“这样的四月,也会下雪?”

“嗯,这地区难保不会下雪。”

尽管只是下午三点左右,窗外却已彻底昏暗。我目视着窗外,见到无数并排着的没有叶子的落叶松,其中夹杂着黑黝黝的枞树。我注意到火车已通过八岳山脚,却依然看不见本该出现的大山的影子……

火车停在山麓一个与置物小屋没什么两样的小车站。车站里有位身穿印着“高原疗养所”标志的工作服的老勤杂工,前来迎接我们。

车站前有一辆等待多时的老旧小汽车,我用手臂搀扶着节子走过去。我感到她在我的臂弯中,走得有些蹒跚,但我假装不曾察觉。

“累了吧?”

“不累。”

与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人,好像是当地人,在我们周围交头接耳。不过等我们换乘汽车后,不知不觉地那些人就跟其他村民混同起来,变得无法区分,在村子里消失了。

我们乘的汽车穿过由一排破旧小屋连成的小村,刚抵达绵延不断、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八岳山脚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斜坡地带时,便望见一栋背后种植杂树林、红色屋顶、拥有数个附属楼的高大建筑物。

“就是那里了吧?”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身体感到车身在倾斜。

节子稍稍抬起脸,用略显担忧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疗养院。

进入疗养院后,我们被分配入住位于最里面、后方即是杂树林的那栋病房楼二楼的一号房间。简单诊察后,节子收到立即躺到病床上的命令。用油毡铺在地板上的病房中,所有床、桌椅均被漆成雪白——除此之外,就只有刚才勤杂工送来的几个行李箱。当室内只有我们两人后,我长时间无法平息焦躁,不愿意走进专门配给陪护人的狭窄侧室,只是频繁地扫视着这令人觉得毫无遮掩的房间,并多次走近窗户边,留意天气的变化。风吃力地拖拽着重重乌云,偶尔从后方的杂树林里发出锐利的声响。我一度装出受凉的模样,来到阳台。阳台毫无隔断,直通隔壁病房。因为无人的缘故,我也就不以为意,走过去,窥探着一间间病房。恰好在数过去的第四间病房,从半开的窗户望去,望见一个正在休息的患者。我立刻快步折回。

终于开灯了。随后我们面对面地吃起护士送来的晚饭。那是第一次在仅有我们两人的情况下用餐,稍稍显得冷清。吃饭过程中,由于外面已完全漆黑,所以并未特别留心,只是觉得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了,不知何时已是雪花纷飞。

我站起身,将半开的窗户使劲关到仅剩一线,把脸靠近玻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到玻璃因我的鼻息而起雾。而后我离开窗户,把头转向节子说:“喂,你为什么会……”

她仍然那样躺在床上,欲言又止地仰头瞧着我的脸,又将手指竖在唇上,似乎要阻止自己向我说出什么话。

坐落于八岳山麓那宽广绵延、深褐色的、由陡至缓处的疗养院,与数个附属楼一起并列着,面南而立。山麓倾斜着一直向前延伸,上面的两三个小山村也倾斜着,最后都被难以计数的黑松树完全包围,消失在目力难及的溪谷间。

从疗养院朝向南面的阳台上眺望,可一眼望尽那些倾斜的山村以及褐色的耕作地带。在紧密包围住村庄的无边的松林之上,倘若是大晴天,还能望见从南向西横亘的南阿尔卑斯山脉及其两三条支脉,在涌动的云海中时隐时现。

抵达疗养院的次日清晨,我在分配给我的侧室里睡醒。从小窗框中望出去,碧空蔚蓝,数座雪白似鸡冠的山峰,就像突然自大气中跃生而出,出其不意,看上去似乎就在眼前。躺在床上时无法瞧见的阳台和屋顶上的积雪,沐浴在突至的春日阳光下,化作了绵绵不绝的水蒸气。

可能稍微睡过了头,我赶忙起身,进入隔壁的病房。节子此时已醒,用毛毯裹着身子,脸上带着羞涩的微赧。

“早上好。”我的脸也有些发烫,舒缓地说,“睡得好么?”

“嗯。”她向我点点头,“昨晚服过安眠药,总觉得头有点痛。”

我尽量做出令她不再介意那些事的模样,精神饱满地将窗户还有与阳台相通的玻璃门,全部打开。刺眼的阳光使得眼睛霎时间看不见任何事物。等到眼睛渐渐地适应光亮后,我看到了积雪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还有树木上冒着的轻飘飘的水蒸气。

“我还做了个挺可笑的梦呢。那个梦……”她在我背后开口说。

我立即意识到她正尽力要说出无法阐明的事情。每到这种场合,她的声音都稍显嘶哑。

这回轮到我转过身,将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她不必出声……

不久护士长带着亲切的笑容、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这位护士长每天清晨都要如此这般地逐一巡视病房,挨个探视患者。

“昨晚休息得还好么?”护士长和颜悦色地问。

节子一言不发,诚实地点了点头。

此类山中疗养院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普通人看来是绝处逢生的、特殊的人性——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也拥有这并不熟悉的人性,是在入院后不久,院长让我去诊察室,把节子疾患部的X光片给我看时的事。

为了让我看得清楚,院长带我到窗边,使阳光能够透过X光片的底板。他一一进行说明:右胸几根白色肋骨已清晰可见,左胸却形成了一个大到无法看清的肋骨,就像是不可思议的黑色花朵一样的病灶。

“病灶意想不到的大……没料到竟已变得如此严重……这样的话,很可能是疗养院里现在排在第二位的重症……”

院长的那些话在我耳中只留下嗡嗡声,我就像一个丧失思考能力的人,仅仅将刚才所见的不可思议的黑色花朵的影像,明晰地送达到意识领域之上,似乎它和那些话全无关系般,随后便离开了诊察室。与我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在四周的阳台上晒日光浴的裸体患者们、病房的嚷闹,以及小鸟的鸣啭,都从面前毫无关联地掠过。

我终于踏进了最里边的病房楼,当登上楼梯,前往我们病房所在的二楼时,机械性的步伐松弛下来的瞬间,由楼梯前的一间病房内,传出了持续不断的干咳声。这声音传入耳中,听起来如此异样,使人顿时怫然不悦。

“哎,这里也有患者?”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木然地望着那门上的数字:NO.17。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异乎寻常的爱情生活。

节子入院以来即被要求必须安静,所以一直躺在床上。如此一来,与住院前只要身体还行,就尽量起床相比,现在的她,看上去反而更像一个病患。不过病情本身并未见有何恶化,医生们好像也将她当成可以快治速愈的病人来看待。“这样子便能生擒病魔了。”院长还开玩笑地说。

季节在这一时期,忽然急速地向前推进,似乎要弥补此前时光的缓慢流逝。春天和夏天几乎在同时扑面涌到。每日清晨,唤醒我们的,是黄莺和杜鹃鸟的鸣啭。之后的几乎一整天,周围森林的新绿由四面八方袭来,病房中完全染上了这般清爽的颜色。那些日子,就连清晨从群山中涌出飘散的白云、黄昏时重返群山的景致,都能望见。

我回忆起我们最初共处时的日子,它们和我于节子枕边几乎寸步不离的这些日子,因为时光互相间的相似、因为不失魅力的单纯,我发现它们已变得将近于难以分辨谁先谁后。

尽管如此,却还不如说,我们在反复地过着那些相似日子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已完全从时间里抽身而出。于是,在摆脱了时间的每一天里,我们日常生活中无论多么细小的琐事,一件件都带上了与到目前为止全然迥异的魅力。我身畔存在着散发出微温、芬芳香气的人儿,那稍觉急促的呼吸、那握住我手的轻柔、那微笑,还有那时常进行的平凡对话——如果将上述事物全部去除的话,那么日子便会单调得空空如也。但是——我们所谓的人生,在要素上的实质,也不过如此。我确信这一切仅仅这样简单,却能使我们如此满足,是因我和这名女子在共度的缘故。

说到这些日子里唯一的事件,便是她有时会发烧。这的的确确会使她的身体走向衰弱。但我们也将那样的日子过得更细心、更缓慢,就像偷尝禁果之味般,去品味那些一成不变、每日重复所做之事的魅力。所以我们那略带着死之况味的生之幸福,在彼时得到了完全的保障。

某日薄暮,我从阳台上、节子从床上,出神地眺望着即将没入山阴的夕阳,余晖没有差别地洒向我们。这一带的山峰、丘陵、松林、山田,在半带着鲜艳红色的同时,另一半则慢慢地被不确定的灰色侵蚀着。像是偶然想起森林般,小鸟们会忽然向着那片森林的上方做抛物线轨迹的飞行。——我对于初夏傍晚能在一瞬间产生出的那一带景色,早已有着习以为常的心理准备。我们自己都不敢企望,除此刻之外,还能有如此充盈的幸福感。我想象着,在很久很久以后,无论何时再度看见这样美丽的暮色而使得此时的记忆复苏的话,我一定会发现这就是我们幸福的完整画面。

“想什么呢?”我背后的节子,终于开口说话。

“我在想,等到了很远以后的将来,要是回忆起我们如今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呀。”

“也许真是这样!”她同意我的看法,非常愉悦地回应道。

随后我们又再度无言,再一次望向相同的风景。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如此出神地眺望着景色的自己,却似己非己。一种奇怪的漫无边际的迷茫,简直无法遏制,同时更不知到底为何而痛楚。这时我又感到从背后传来了好像是深切叹息的声音,但这叹息又似乎是我自己发出的。为了确定,我将身子转向了她。

“那么现在……”她目光笔直地回视我,用稍稍嘶哑的声音说。

可是她刚说出这话,又有点踌躇了。接着,她忽然用与直至目前为止都不同的、斩钉截铁般的语气,补充说:“如果永远都这么活着,那就太好了!”

“你又说这种话!”我小声而焦虑地喊道。

“对不起。”她一面简短地回答,一面将脸背向了我。

直到刚才为止都不明缘由的情绪,似乎正渐渐地演变为一种苛难。我再度将视线投向山的方向,然而那一瞬间产生于风景之上的别样的美,此际已消失了。

这天晚上,当我要去隔壁的侧室就寝时,她把我叫住了。

“方才真是抱歉。”

“已经不要紧啦。”

“我啊,那个时候是打算讲其他事情的,不过……不留神,却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么,那个时候你要说的是什么话呢?”

“……你曾经说过唯有在将死者眼中,才会真正感受到自然的美……我,那个时候,想起了这句话。那时的美景,令我有了那样的想法……”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我的面庞,仿佛要诉说什么。

可能是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一个念头突然从我的头脑中涌现。紧接着,从刚才开始就让我焦虑、难以确定的那种感觉,终于在我内心明晰地浮现而出……

“对呀,我为何就没注意到呢?那个时候的确说过自然的美这种话,可那是‘我们’说的啊。哦,正确地说,仅仅是节子的灵魂经由我的眼睛,然后以我的作风所看到的幻境而已……如此一来,节子并不知晓所幻想的是自己生命的最后瞬间,我则自以为是地梦想着我们都会长生不死……”

不知不觉地,我为这念头而犹疑,当我抬眼时,她仍然如刚才那样注视着我。我回避开那眼神,于她上方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我的羞惭之心由衷而发。

终于盛夏降临。在平地上似乎更加炎热。后方的杂树林中就像有什么在燃烧一般,蝉鸣声终日不息。树脂的气味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黄昏时,为了能在户外轻松地呼吸,把床拉到阳台的患者相当多。见到他们,我们才初次察觉最近疗养院的患者骤增了不少。但我们对此并不关心,仍旧不顾他人,继续过着仅有二人的世界的生活。

这阵子,由于热不可耐的缘故,节子的食欲已完全丧失,晚间也是睡不安枕。我为了能让她好好午睡,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留意走廊的脚步声,以及从窗外飞来的蜂、虻等。而且我也留意到自己因为酷热而无意识变粗的呼吸声,并为此而烦恼担忧。

就这样在病人的枕畔屏息静气,守护着她安寝,对我来说,也可算是与睡眠相近的状态。我清晰地感受到她在睡梦中因为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所造成的不适。我的、她的心脏一同跳动着,轻微的呼吸困难,似乎有时还会袭扰她。那种时候,她的手有点痉挛地抬起,伸到自己的咽喉部位,做出好像要掐住喉咙的动作——我猜想,她会不会是发生了梦魇?当我迟疑着是否需要唤醒她时,她那痛苦的状况又立即消失了,整个神情都轻松了下来。这样一来,我也禁不住松了一口气,以至于对她此刻的平静呼吸,感觉到一种快感。——待她醒来后,我轻柔地吻着她的秀发,她则用仍带有倦意的眼神,望着我。

“你一直都在这里?”

“啊,我也在这里眯了一阵子。”

那样的夜晚中,每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时,我就像变成了积习一样,总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将手伸近咽喉,模仿着那种企图掐住它的动作。在我猛然察觉后,终于真正地感到了呼吸困难。不过那对我来说,反倒是蛮愉快的体验。

“最近怎么总觉得你的脸色挺难看?”某天,她更仔细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问这话我挺开心,“我一直都这样,不是么?”

“不要老在我这个病人的身边,稍稍散会儿步也好。”

“大热天的,散步就免了吧……晚上的话,又黑漆漆的……况且我每天都在疗养院里频频走动呢。”

为了阻止此类谈话的继续,我时不时地把每天在走廊或其他地方遇见别的患者的事作为谈资:经常聚集在阳台的角落里,将天空看成是竞马场、把流云想象成各种形态相类似的动物的少年患者们;总是倚靠在陪同护士的手臂上,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闲逛、患有严重神经衰弱、身材高大到使人畏惧的病人……诸如此类事,一一讲给她听。但是,唯有一事,就是那素未谋面、每次经过那间病房前,都会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咳嗽声,使人发自内心难受的17号病房患者的事,我都竭力回避。恐怕在这疗养院中,那里面住的就是最重症的患者了……我是这么想的。

八月末渐至,但晚上无法入眠的状况依然持续。不眠的某夜,我们一直睡不着(早已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对面下方的病房楼不知为何吵闹了起来,而且时不时地响起在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护士刻意压低的呼叫声、器具尖锐的撞击声。我不安地侧耳细听了好一阵子。等到以为那吵闹声总算安静了,却几乎就在同时,从各个病房楼中传来了一模一样的、沉寂中的吵闹声,最后在我们正下方也传来了吵闹声。

我大致清楚现在疗养院中如风暴般狂乱扰攘的东西是什么了。在那段时间里,我多少次竖耳窥听着方才已熄灯,却可能一样无法入眠的隔壁房间里节子的动静。节子似乎一直未翻身,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也屏息静气地静默着,等待那风暴慢慢消退。

半夜里,风暴看起来终于消退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合眼小睡了片刻,却突然被隔壁房间节子一直尽力压抑到现在的神经性咳嗽,两声、三声,正越来越厉害的咳嗽而惊醒。那咳嗽声很快就停止了,但我实在无法放心,便悄悄走进隔壁房间。黑暗中,节子仿佛因为孤身而恐惧,睁大着双眼,望向我的方向。我不发一语,靠近她身旁。

“我不要紧。”她努力报之以微笑,用处于我能听见和听不见之间的低音量说出口。我沉默着,在床沿坐下。

“请你留下来吧。”节子怯弱地对我说。她平时并不这样。我们就这样一夜未眠,直至天明。

此一事件后两三天,夏天就迅速地过去了。

时至九月,似风暴般的骤雨反复地停停下下,接着又几乎毫不停歇地绵绵持续,这使得树叶在枯黄前就已腐烂。疗养院的每个房间无日不将窗户紧闭,昏暗阴沉。风经常把门吹得砰砰响,后方的杂树林里,还不时传出单调而沉重的响声。不起风的日子,我们整日聆听雨顺着屋顶落到阳台的声音。在某个雨帘似薄雾的清晨,我迷茫地从窗户望向面对着阳台的狭长中庭,中庭渐渐有了亮光。那时,我见到一位护士由中庭对面,一边采摘着在似雾微雨中四处绽放的野菊和波斯菊,一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那间17号病房的陪同护士。

“啊,那个总是令人不快地咳嗽的患者,或许快要去世了。”我忽地这么想着。凝视着那护士虽然被雨淋湿,却似乎带着些许兴奋、仍然不停采花的身姿,我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给揪紧了。“这里患病最严重的病人,不就是那人么?那家伙如果死了的话,接下来会轮到谁呢?……啊,要是院长没有告诉我那些话,该多好。”

当那名护士怀抱大束鲜花消失在阳台的阴影里后,我才醒过神来,把脸贴近窗户玻璃。

“在那儿看什么呢?”床上的节子问我。

“在这样的雨中,却有位护士从刚才起就在采花。那是谁呢?”

我如此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着,终于从窗边离开。

但是,那一整天里,我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正视过节子的脸。我可以感受到,节子已洞察这一切,却故意装作一无所知,只是时时注视着我。这令我的痛苦更加深了一层。

怀抱着互相间不能述说的不安和恐惧,我反复思考着,意识到两人间一直这样心思不同,是绝然不可以的。所以我尽全力让自己早日忘掉发生的事,可是不知不觉地,那些事又浮现于脑海中。最后,我甚至连那个雪花飞舞的夜晚,我们初次到达疗养院时,节子起先并不告诉我,但由于我的坚持,才说出来的那个不吉利的梦,都突然想了起来。尽管我一直竭力去忘记这个梦的事,可它猛然间,就跳了出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梦中,节子已是一具尸体,躺卧在棺材里。人们抬着棺材,横穿不知位于何处的原野,进入到森林里。已死的她,却在棺材里清楚地见到寒冬枯萎大地上的黑色枞树,听到从树间吹过的幽寂风声……即便从梦中清醒后,她仍旧清楚地感到自己耳边是那么阴冷,枞树的沙沙声依然充溢其间……

那种似雾的细雨,在连续下了数日后,季节已彻底转变。疗养院中也是如此,倘若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原先人数挺多的患者,正一个、两个地离开,只有必须留在院里过冬的重症患者还在。疗养院也因此再度如夏天前那样清寂。第17号病房患者的死,愈加快速地突出了这一点。

九月末的某个早上,我由走廊北面的窗户,无意间向后方的杂树林瞧了瞧,只见雾气弥漫的树林中,有一些平日从未见过的人正进进出出,这令我感到诧异。我试探着询问护士们,她们也流露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于是我也淡忘了此事。然而,次日清晨,又有两三名小工前来,在雾中忽隐忽现地砍伐山丘边缘的树木,这些树看起来似乎是栗树。

那日,我偶然打听到了一件事,此事前一天在患者们中还无人知晓。听说那个情绪不稳、神经衰弱的患者,在树林里上吊自杀了。这么一说我才察觉,那个每天能见到数次,由陪同护士扶着、在走廊里来回走动、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昨天起忽然消失不见了。

“轮到那个男人了么……”

由于受第17号病房患者之死的影响已变得神经质的我,因这尚未到一周又连续发生的意料之外的死亡,而不禁心生慨叹。那样悲惨的死法,当然让我感到十分难受,以至于我原先应有的忧伤心情,也因此而刻意不去感受了。

“即使她的病情,严重程度仅次于那死去的患者,也未必一定会死呀。”我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

后方树林中的栗树仅被砍伐了两三棵,遭伐地点的中间部分,被不明不白地挖掉了。小工们不停工作,开始挖山丘边缘,把土运到从彼处起急速倾斜、坡面较陡的病房楼北侧边的空地上,将那一带的斜坡填平。那里正有人在着手进行改建花坛的工作。

“你父亲寄信来了。”

我从护士送来的一叠信里,抽出一封,递给节子。她仍然躺在床上,接过信后,双眸立即闪耀出少女特有的光芒,目光在信上流动。

“哎呀,爸爸打算来这儿呢。”

旅行中的节子父亲,利用归途之便,将顺路到疗养院来。这就是他寄来的信的内容。

那是十月里某个晴朗但有强风的日子。最近因为总是卧床,而导致食欲衰退的节子,明显消瘦了些。从那天开始,她就竭尽全力地进食,有时还从床上起身,有时又小坐片刻。她的脸上,还时常浮现出似是想起什么开心事而绽放的笑容。这种少女的微笑,我认知到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出现的。我听任她这样笑着,以使她保持这种状态。

数日后,在某一天的午后,她的父亲到来了。

他的容貌看起来较之前老了不少,最为明显的是背部驼得更厉害了。那副模样,令我感到似乎是医院的氛围使他产生了恐惧。进入病房后,他坐在节子枕边,这地方以往一向是我坐的。可能因为近几日来身体活动过频,昨天黄昏起节子稍微有点发烧,在医嘱下,她内心的期待落空了,从早上起就必须遵守命令,保持安静。

本已认定病人几近痊愈,可见到她依然卧病在床,节子父亲不禁露出不安的神情。随后,他仿佛要寻找其中的原因般,在病房里仔细环视着,关注着护士们的每个动作,接着又去阳台上查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让他感到满意。这期间,他见病人的双颊泛出蔷薇那样的红色,不知那是由于发烧而非兴奋造成的,还为此反复地强调:“不过脸色还很好啊。”似乎想通过这话,让女儿相信病情已好转不少。

我借故说等会儿还有事,走出了病房,让他俩单独在一起。不久后,我再度进入病房,只见节子已在病床上支起身。她盖的被单上,铺满了父亲带来的点心盒子以及其他纸包。那些都是她少女时代所喜欢、父亲以为她现今仍会喜欢的东西。她见到了我,登时像做恶作剧被发现的少女般,脸颊羞红,整理好盒子纸包,放置到一旁。

我稍感拘谨,便坐在离他们略远点的窗边的椅子上。两人于是用较之先前更小声的音调,继续谈起似乎是因我而中断的话题。谈话中提及的人和事情,大多是我不熟悉的。当中有某件事,好像带给了她细微的感动,这感动却是我所无法理解的。

我把他们两人那十分愉悦的谈话场面,想象成一幅画来欣赏。我因此而看到,在对话中她向父亲所展露的表情以及语调的抑扬顿挫,使得那种极度的少女光辉再度显现。而她如孩童般幸福的样子,令我幻想着我所不知道的她的少女时代……

过了一阵子,当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挨近她,戏耍似的轻轻耳语说:“不知为何,你今天就像是我不认识的蔷薇色少女一样。”

“才不是这样呢!”她像个小丫头那样,将脸颊埋进了双手中。

节子的父亲停留了两日后便离开了。

出发前,节子的父亲请我带路,在疗养院四周转了几圈。不过,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方便我们两人私下交谈。这天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我手指着褐色山脊已变得异常清晰的八岳山,节子父亲却只是稍稍抬眼一望,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

“她的身体可能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吧?尽管已经疗养了半年有余,不过要好转似乎尚需时日啊……”

“那个嘛……今年夏天每个地方的气候,好像都不佳。而且我听说位于山中的疗养院,要等到冬天才最好……”

“如果能熬到冬天,或许还行……可是瞧那模样,她可能无法熬到冬天了……”

“但她自己也对冬天抱有希望的。”由于不知该如何使节子的父亲理解这座山的孤独,孕育出了我们的幸福,我感到焦虑。然而考虑到他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牺牲,我真是有话却难以言说,只好继续着彼此间答非所问的谈话。“嗯……您来一趟山里也不容易,怎么不多留一段日子呢?”

“……可是,你会一直陪着她到冬天吗?”

“当然。这不用说的,我一定陪她。”

“那可真不好意思啊……你现在还有没有在工作?”

“没有……”

“那你也不能老想着照料病人,稍做点工作还是必要的。”

“嗯,往后我多多少少会干点……”我闪烁其词地说。

——说的对,我已经相当长时间没有顾及自己的工作了。如今不管怎么着,都得尽量开始工作了。

一念及此,我的情绪变得昂扬起来。之后我们静默无言,伫立于山丘之上,仰望天空。无数鳞片状云朵,不知何时已从西边天际扩展到了天空的中央。

片刻后,我们穿过树叶已尽数转黄的杂树林,从后方绕回到医院。那天仍然有两三个小工在挖土丘,当我们由旁边经过时,我不动声色地淡然说:“据说这儿正打算建一个花坛呢。”

日暮时,我一路将节子父亲送到停车场。回来后只见病人侧卧在床上,猛烈的咳嗽令她难于喘气。咳嗽到如此猛烈的地步,此前从未有过。等到咳嗽声略微缓和,我问她:

“怎么了?”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病人仅能简单回答我,“请给我一杯水。”

我将长颈水瓶里的水倒入杯中,端到节子的嘴边。她一口气将水全部喝干,暂时平静了下来。可是这样的平静只维持短暂一阵,比刚才更加猛烈的咳嗽,又一次侵袭了她。我见到她的身体痛苦颤动,几乎要落到床外了,我却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问:

“要我把护士叫来吗?”

“……”

她在咳嗽过后的片刻安宁中,仍然保持着因痛苦而导致的身体颤动,双手遮在脸上,点头表示同意。

我快步去唤护士。护士跑在前头,把我抛在身后。当我尾随其后,进入到病房时,护士正用两手从背后搀住节子,将她的身子调整到略微轻松的姿势。然而节子似乎浑然不觉,木然地大睁着双眼,咳嗽的发作应该是暂时停止了。

护士慢慢地逐步松开搀着她的手。

“咳嗽已经停止……请保持目前状态,不要随便乱动。”护士说着,将揉乱的毛毯整理好,“我现在请人来给你打针。”

护士一面走出病房,一面对不知该站在哪里、最终呆立于门旁的我,轻轻耳语说:“咳出点血痰了。”

这时,我才靠近她枕边。

她有些麻木地睁着眼,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她已沉睡。我一边帮她把散落在苍白额头上的、像小漩涡一样的卷发向上理好,一边用手在她那满是冷汗的额头上轻抚着。她仿佛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边泛起迷人的微笑。

绝对安静的日子继续着。

病房的窗户统统被黄色的凉棚所遮盖,房内变得昏暗。护士们只能尽量踮起脚尖慢行。我几乎和病人的枕边粘在了一起,就连夜间的看护也一个人承担。有时节子会面向我,仿佛有话要说。但我为了不让她说话,立即将手指竖在嘴上。

如此的沉默,将我们分别拖入各自的思绪中。可是,对方心中所思,我们彼此间都能非常痛苦而清晰地感觉到。就在我对这次事件中节子为我所做的牺牲的那一部分,转变成眼睛能见的东西进行思索的同时,我清楚地感知到节子正因为自己在一瞬间轻率地打破了我俩迄今细心再细心培育出的东西而懊悔。

然而这种不将自己的牺牲看成是牺牲,却只怪责自己轻率的心情,使我十分揪心。我将这样的牺牲视作病人理所当然付出的代价,就在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变为死亡之床的病床上,和病人一起品味着生的快乐——我们坚信没有其他什么能给予我们更加幸福的东西了——那果真是能让我们满足的东西吧?此际我们觉得是幸福的事物,难道不比我们所坚信的更空幻短暂、更趋于反复无常么?

彻夜陪护,使我颇感疲累,在微睡的病人身旁,我翻来覆去地如此思考着。似乎正有什么将要威胁我们的幸福,我不安地感觉到了。

但那样的危机,只过了一周,便消散了。

某个清晨,护士终于除去了病房的凉棚,让窗户敞开后,就离开了。秋日的阳光耀眼地射进来。“真是舒服呀!”节子醒来后,在床上说。

正在她的枕边翻阅报纸的我,一边默想着:给人生带来重大冲击的事情,竟然在消逝时,会了无痕迹,仿佛全然与己无关。一边瞅了瞅这样的她,不由得以调侃的语气说:

“等你父亲来了再这样兴奋,比较好些吧。”

她脸上略显晕红,对我的调侃坦然接受。

“下回父亲再打算来,我就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你能做到才好……”

彼此间开着这样的玩笑,我们互相安慰着对方的心情,一道如孩童般,将所有责任统统强推给了她父亲。

随后,我们绝非刻意地,将这一周里所有的事情,以轻松的心境,认定为都只不过是个失误,并将直到方才还不仅仅在侵袭我们的肉体,连带着侵袭我们精神的危机,都若无其事地甩脱掉了。至少我们是这么看的。

某个晚上,我在她身旁看书。突然,我合上书走向窗户那边,深思了一阵子。然后再度回到她身旁,又拿起书开始阅读。

“怎么了?”她仰头问我。

“没什么。”我装作不经意地答道。大约有数秒,我的注意力都被书吸引了,但终于还是开口说:

“自打到这儿后,就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了。因此我想今后要找点活儿干了。”

“是啊,工作是必须的。父亲对此也挺担心呢。”她神色凝重地说,“请不要只关心我的事。”

“不,你的事更要多考虑。”我一边将当时瞬间浮现于脑海的某部小说的模糊轮廓理出思绪,一边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我打算把你的事写一部小说。至于其他的事,目前我不会考虑半点分毫。我们这样地互相给予对方幸福——由这个人们都认为的终结之处开始的重生的愉悦——让这份他人都难以明了,只有我们拥有的东西,转换为更确实、稍稍成形的东西,懂了么?”

“懂了。”她就像遵从自己的想法那样遵从着我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答道。但随即撇了撇嘴,微笑着说:

“写我的话,只管放开去写吧。”这话稍稍显得有些敷衍。

但我仍然率直地接受了这句话。

“啊,我当然会放开去写……不过这次的作品,必须借助于你的大力协作才行。”

“我有什么事能帮上忙呢?”

“嗯,你呀,希望你能在我工作期间,从头到脚都满是幸福,不然的话……”

相比一个人发着呆想心事,这样两人一起思考的方式,使我的头脑和灵感别样地活跃起来。我就像遭压抑后突然文思如泉涌一般,不停地在病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一直待在病人的身边,会变得没精神的……要出去稍微散散步么?”

“嗯,我要开始工作了!”我两眼炯炯有神、精神抖擞地答道,“散步自然也是必需的。”

我走出那片森林。绕过对面被大沼泽隔离的森林,八岳山麓一带,在我眼前没有尽头地伸展开。在前方,与森林边缘紧邻的地方,一座狭长的村庄以及倾斜的耕地,横陈在那儿。疗养院的建筑位于其间的一部分中,几个红色的屋顶就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尽管望去已变得十分渺小,但依然一望便即明了。

我从清晨开始就不清楚都走了哪些地方,也不明白是如何走过的,只管任由脚步前行,全身心沉浸于自我的思考中,从这片森林彷徨到那片森林。可是现在,在秋天澄净的晴空下,疗养院的小小影子,出乎意料地突然闯入了我的视野。那一刹那间,我感觉就像是骤然由附着于自身的迷离中苏醒来一般,得以从置身在那建筑中、被数不清的病患包围着、每一天都无所事事地度过的异样中,解脱出来,独立思考。从刚才起就在我身体中奔涌的创作欲望,不断地催促着我。于是我将我们在此地度过的那奇妙的日复一日,演化为一个异常悲哀而又宁静的故事。“……节子啊,直到此际为止,我都不认为两个人可以这样地去爱。而我也……”

我的梦想,在我们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物上方,时而迅速掠过,时而一动不动地停滞于某个地方,无论何时都在徘徊着。虽然我远离节子,但这段时间里我仍然不停息地与她做心灵的对话,并听见了她的回答。拥有这些的我们的故事,与生命的本质一样,永无穷尽。然后不知不觉间,那个故事将会因自身的力量而有了生命,离开我,随着它自己的意愿恣意发展。动辄就停滞于某处的我,将被丢弃在原地。仿佛故事本身也期待着那样的结果般,编造出重病的女主人公令人悲伤的死亡——预感到肉身将要湮灭,仍竭力使人快乐,努力高尚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怀抱于臂弯中,为生者的悲痛而悲伤,而自己则切实地幸福地逝去的女孩——这女孩的影像,就像描绘于空中那样,清晰地浮现出来……

“男子为了让他们的爱变得更多一层纯粹,劝使身有疾病的女孩前往山中的疗养院。但死亡逐渐威胁着他们,男子遂日渐怀疑他们想要得到的幸福,就算是完全得到,可果真就是能够满足他们自身的东西么?——但女孩在承受着死亡的痛苦中,感激男子直至最后依然守护着自己,因此而心满意足地病逝。男子也由于帮助了如此高尚的死者,终于得以相信彼此间的小小的幸福……”

这故事的结局,仿佛就潜伏于某处,在等待着我。然而猛然地,那濒临死亡的女孩的影像,以意想不到的激烈,向我撞击。恍似梦魇中醒来,难以言说的恐怖和羞耻感袭击着我。为了将身体从这梦境挣脱,我立即从原先所坐的山毛榉的裸根上站了起来。

太阳已高升在天空。山、森林、村庄、田野——所有的这一切,都于秋日的日光中,得到了安宁的呈现。即便是远方望上去渺小的疗养院建筑中,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日复一日地在做习惯性的重复。突然地,在那些生疏的人当中,那被摒弃于往常的习惯之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等着我的节子的孤寂身姿,登时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忽然为她而忧心忡忡,急忙走下山道。

我穿过后方的树林回到疗养院。然后迂回阳台,来到最里头的病房。节子完全未注意到我,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用手指梳弄着秀发,同时以有点悲伤的眼神,望着天空。我本打算用手指敲窗户,但立即放弃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全神贯注地瞧着她。

她的表情,仿佛受到了某种威胁却又在尽力容忍。那副模样,使人觉得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自己露出的呆滞的神情……望着我从未见过的这种神情,我感觉内心被紧紧揪住了……突然,她的脸色明朗起来,仰起脸,甚至有了微笑。她发现我了。

我由阳台走入病房,靠近她身边。

“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听上去似乎不是她的声音回答道。

接着我就不再说任何话,心情沉郁地保持着静默。她用仿佛寻回了往常自我的亲密声调,说:

“你去哪儿了?去的时间真长。”

“对面。”我随手指向阳台正对面能望见的遥远森林。

“啊,去那样的地方呀……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嗯,嗯……”我十分冷淡地回答后,又回归于先前的静默相当一段时间。此后我突然用略微拔高的音调,问她:“对于目前这样的生活,你满意么?”

她对这样突兀的质问,表现得稍微犹疑。而后就扭头凝视着我,似乎要让我坚信般,点着头,反问道:

“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一直感到目前的生活,是我处事任性的结果。这样的事,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如此一来,你也……”

“这种话真令我讨厌!”她急切地打断我,“说这种话才是任性呢。”

然而我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无法满意这些话的样子。她长时间地、腼腆地注视着我的消沉,最终像是再也不能忍耐般,开口说:

“我因为在这里,才会如此满意,你竟然不能理解到么?无论身体方面是如何欠佳,那样的时候我却一次都不曾起过回家的念头。如果你从我身边消失,我真的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就像刚才,你不在的那一阵子,起先还以为你回来越迟,带给我的喜悦会越大,所以我还能勉强支撑。但是——由于过了我认为你会归来的时间,你却依然迟迟不归,导致我最终变得极为不安。于是,往常总是有你相伴的这个房间,也不知为何竟充满陌生感,我畏惧到甚至想逃出这房间……可是,之后因为想起你曾说过的话语,心情就逐渐镇定了。你曾对我这样说过——等到了很远以后的将来,要是回忆起我们如今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呀。”

她用渐渐嘶哑的声音说完这段话,而后以一种不能算是微笑的神态,撇着嘴角,直视着我。

我聆听着她的话语,内心禁不住满是凄楚之情。但我担心被她瞧见感动的模样,遂轻步走到阳台。接着,在阳台上,我认真凝视着周边的景致。与我曾经认为已彻底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黄昏相似——但又迥然有异的秋天上午的阳光,带着更冷、更深韵味的光芒。与彼时的幸福感极为相似,但我更能感知到的,是一种愈发使人揪心的难以名状的感动,充溢着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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