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桓楚闻言猛然起身,沉重的实木椅子被撞得向一旁移了三分,与地面相擦发出刺耳的哀鸣。姜桓楚握拳而立,因衰老而呈现出枯瘦的手背暴起根根青筋,他稳了稳轻颤的身形,道,“梓童她……死了?”
“大人您一定要为娘娘申冤!”跪伏在地的人连磕三个响头,悲痛万分之下说着前面已经说过的话。
姜桓楚颓然坐倒在座椅上,清明的眼因着突生的泪花而显出少有的混浊。他直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即使是身居高位多年,已经习惯于面对任何变故而不动声色的他,此时面对骤然失去女儿的打击,一时也是免不了忽略其它,只顾痛哭失声:“我苦命的儿!”
生为女子,便是要嫁作他人为妻。
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个女子不得父母宠爱,是常有的事。但是姜桓楚却是最为疼爱姜梓童,从小到大对她可谓是有求必应。
她因为好奇高高在上的帝王长的是什么模样,他便想办法带她进宫一睹圣颜;她见到还是太子的纣王芳心暗许,他便恳请先王点她为正妃;他怕她在王宫中受人欺压,便在纣王登基之后联合众大臣将她推上后位,将其身周宫人全都换作心腹……
姜桓楚多次告诫姜梓童远离朝政,即使是明知她的一句枕边风有可能为自己或是殷郊带来莫大的好处,他也是宁肯自己多方走动,也不让人有机会指责姜梓童干涉朝纲,让她的地位有一丝不稳。
但就是这样的防备,姜桓楚等来的却不是姜梓童在王宫中的一切安好。
“将宫中近来发生的事,都说给我听一听。”姜桓楚整顿容颜,看上去却比快马加鞭赶来朝歌城时还要疲倦。这个身居要位、手握重权的老人,到底是因着痛失爱女而一朝萎顿了心神。
跪伏在地的人听着这话,便知姜桓楚是要为姜梓童讨个公道,当下精神一震,道:“小人一直侍奉娘娘左右,再明白不过陛下遇刺绝非娘娘指使,刺客姜环被抓之后接受审问,却一口咬定此事是娘娘所为,分明是有人要对娘娘不利。”
姜桓楚沉吟片刻,问到:“是谁审问的姜环?”
“是中谏大夫费仲。”当日朝堂之上无人请命审问刺客之时,是费仲站出身来,对姜梓童不利的言语也是出自他的口中,这事并不算是秘密,只要在朝臣之间稍一打听,便能知道。
“当时费仲审问姜环,可还有他人在场?”
“回大人,只有费仲一人,”说完这话,这名亲信顿了一顿,又补充到,“但当日姜环与娘娘对质,西宫宫人说他身上无半点伤痕,不像是受不了严刑被人指使嫁祸给娘娘。”
“那这姜环所说便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倒是不能肯定是费仲要对梓童不利……”姜桓楚心下计较一番,问到,“宫中可有人与梓童为敌,或是对梓童心存怨恨?”
朝堂之上是朝臣间的明争暗斗,王宫之中便是嫔妃之间的勾心斗角。
姜梓童身居后位,必然是会让不少嫔妃眼红,针对她的阴谋诡计自是不少。姜桓楚虽然处处护着姜梓童,但常年不在朝歌的他也不是真的能面面俱到。而能在王宫之中稳居后位,又是唯一为纣王诞下子嗣的姜梓童,姜桓楚当然不会以为她不曾做过什么遭人记恨,乃至于被人报复的事。
亲信闻言一怔,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姜桓楚心中所思,振声道:“‘妖妃’苏妲己!”
亲信这话说得肯定,出口时不见一点犹豫,倒是让姜桓楚心下生疑。他是要为姜梓童报仇,这人也的确是他当初指给姜梓童的亲信之一没错,但姜桓楚经久不在朝歌,与这些亲信的联系全凭书信,还真不能保证这人没有被人收买,煽动要为爱女报仇的自己与他人对上,让收买之人来个渔翁得利。
虽然心下生疑,但姜桓楚表面却是不动声色,道:“你确定?”
亲信全然不察姜桓楚的心思,将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那天陛下怒斩执掌司天台官杜元铣,次日又在九间殿上当众炮烙上大夫梅伯,娘娘前往寿仙宫想在陛下面前为他二人的死讨个公道,却看见陛下在新殿与苏妲己宴乐。娘娘当时向陛下说了苏妲己的几句不是,过后不久又召从来不前往中宫向娘娘行朝礼的苏妲己前去中宫,黄妃娘娘和杨妃娘娘趁机指责苏妲己缠着陛下,使陛下不思朝政,想来苏妲己是认定了黄妃娘娘与杨妃娘娘是受娘娘唆使,对娘娘记恨在心。”
黄杨二妃对姜梓童的惟命是听,姜桓楚与这名亲信是心知肚明,但他们说出口的话却必然是要漂亮。姜桓楚也知姜梓童针对苏妲己肯定不是因为她让纣王不思朝政,而是因为纣王自苏妲己进宫便冷落了她数月,使得后宫之中雨露不均。
只是这么一想,姜桓楚便能想到姜梓童让黄杨二妃所说的话有多尖锐,让苏妲己怀恨在心倒真不是什么难事。这么前后一联系,苏妲己陷害姜梓童倒是说得通,但姜桓楚却没有就此认定此事是苏妲己所为,他对那名亲信道:“可还有其他人对梓童心存怨恨?”
“大人,其他人就是对娘娘心存怨恨,也绝对没有本事在陛下遇刺之后,大人您接到消息之前,就让娘娘如此香消玉殒!”
姜桓楚直到听见这话,才骤然想明白自己此前为什么会觉得事情不对。姜梓童贵为王后,即使是被有弑君的嫌疑也应该是三审五问,其中所费时间完全能让朝中亲信向自己报信,为姜梓童上下周转洗脱罪名。
但姜桓楚却是到了朝歌才知晓姜梓童的死,从纣王遇刺到姜梓童死,这其中时间竟短得让人心惊。姜桓楚心中一震,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大人有所不知,自苏妲己进宫之后陛下对其万分宠信,已经是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亲信偷眼去看姜桓楚,见他思索,继续道,“陛下差黄妃娘娘审问娘娘,本是对娘娘万分有利,但陛下却不听黄妃娘娘替娘娘辩解的言语,执意下令定要让娘娘认罪,即使娘娘剜去一目陛下也是不信娘娘,娘娘被逼无奈,这才以死相证自己无罪。娘娘伴陛下数载,陛下就是念着一丝旧情也绝不会对娘娘如此绝情,听黄妃娘娘说当日她觐见之时陛下身处新殿,与苏妲己同榻,分明是苏妲己在陛下耳边说了什么,才让陛下逼迫娘娘至此!”
“好一个苏妲己,好一个苏妲己!”姜桓楚听到最后已经是怒不可遏,拍在矮桌之上的一掌,震得人耳轰鸣,他压了压心下怒火,对跪伏在地等候差遣的亲信道:“你先下去吧,这件事绝对不能善了,我必然要给梓童讨回一个公道!”
姜桓楚见着那名亲信退下,沉默良久,突然道:“来人,去打听一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
那名亲信所说在情在理,但却只是他一人所言。姜桓楚生性多疑,到底只是信了七分。
纣王自妲己进宫自后对其言听计从,并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姜梓童之死在朝中掀起的风浪也是不小,想要打探什么自然不是难事。
出去打探消息的侍从回来得很快,对姜桓楚道:“启禀大人,那人所说皆为事实。”
姜桓楚心下计较,纣王既是如此宠信苏妲己,一般的方法必然是不能将苏妲己如何,他沉吟片刻,道:“西、南、北三诸侯可曾到了?”
四镇大诸侯经年不在朝歌,朝歌城内自然也就没有他们的府邸,要是落脚,必然只能是在朝歌城内的驿馆,如此一来,只要有谁到了,便是整个驿馆的下人都知道的事。侍从回到:“回大人,都到了。”
“吩咐好酒好菜,替我约见他们。”
四镇大诸侯难得同处一地,姜桓楚约见,其他三人就是冲着好酒好菜也不会拒绝。
等着四人齐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西伯侯姬昌挑了话题,道:“诸位可知陛下急召我等进都城所为何事?”
“我倒是没看出来有什么事情。”南伯侯鄂崇禹酒喝了不少,说话间瞥见一旁的北伯侯崇侯虎。他倒是见多了此人四处逢迎,与朝中奸臣费仲、尤浑为伍,做了不少缺德事。也是好酒醉人,鄂崇禹喝昏了头,嘴一张就转了姬昌的话题,他道:“我倒是有话想和崇贤伯说。”
“贤伯既有所见教,在下怎能不听。”崇侯虎说得谦逊,心下却不以为然,他让人斟了酒,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架势。
鄂崇禹酒醉,自然是没有心神去揣测崇侯虎心中所想,他道:“天下诸侯,以我四人为首,我却听说贤伯你作恶多端,全然不顾大臣体面,剥民利己,专门与费仲、尤浑之众往来。你过去奉陛下之命督工建造摘星楼与寿仙宫时,我就听说你行似贪狼,心如饿虎,朝歌城内不论是军是民,都被你的行为弄得苦不堪言,让人暗地里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我又听说你不按规矩征收劳力,有钱的就可以花钱免劳,无钱的就尽被你安排着去做又苦又累的事。你因为自己的私心,害苦了民众,要是再不知悔改,你夜里怎么能睡得安心!”
鄂崇禹这一席话是没留一点情面,因为醉酒而直白明了的话将崇侯虎说得面红耳赤,怒火中烧。等到鄂崇禹话落,崇侯虎喝到:“我行得端坐得正,又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再说我和你官位相同,你以什么身份来对我说教,你又有什么能耐要当面说这些难听的话!”
在朝之臣,难有不为己谋利之人,但做得如崇侯虎这般为众人所知,倒真是他们所不耻。姬昌见着崇侯虎气急,指着鄂崇禹的鼻子喝叫,皱了眉头,道:“崇贤伯!鄂贤伯劝你全然是出于好心,你不听也就算了,何必这么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