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与人生
我们的演戏本能是根深蒂固的，以致我们常常忘记离开舞台，忘记还有一些真正的生活可过。因此，我们一生辛辛苦苦地工作，并不依照自己的本性，为自己而生活，而只是为社会人士的喝彩而生活。
——林语堂霍尔巴赫在《自然的体系》中，专章讨论了幸福的种种观念，他认为，对幸福的错误理解是人类不幸的真正根源。他说：我们越对事物加以观察，我们就越发深信人的错误意见乃是他们不幸的真实的源泉。在他们当中幸福之所以这样少，就只因为他们把幸福不是系在一些无关重要事物上，就是系在一些无益于他们福利的事物上，再不，就是系在一些能对他们转变成真实不幸的事物上。财富，就它本身来说是无所谓的，只有人们拿它来做什么，才使它变成有益的还是有害的。金钱对于不知如何使用它的野蛮人是无所谓的东西；守财奴把它攒放起来，成了废物；落在挥霍无度的人和纵欲的人手里就把它花掉，他们只是用它买回悔恨和衰弱。权力本身也是无所谓的，如果我们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善于利用它，它对我们是有益的；若是滥用它，它对我们就成为不幸的；若是我们用它来造成一些不幸者，那它就成为可恨的东西了。因为对于自己真实的幸福缺乏明鉴，在那些具有一切方法使自己成为幸福的人们当中，有些人几乎永远找不到如何使用这些方法去获得自己幸福的秘密。大地上充满这样的人：他们只从事于如何给自己提供一些方法，然而却永远不认识这些方法的目的。所有的人都渴慕财产和权力，但我们却极少看见这些东西使得到的人幸福。
这使我想起了南宋朱敦儒在《东方智士说》中所讲的故事：有个东方智士，才多而家贫。一天，里中一位富翁请他到家，说自己将出外远游一年，请智士为其照管一下家务，并申明，在一年里，家中的一切悉由智士支配调遣。智士“上位”后，遍阅其家，深觉富实伟丽简直超过了王侯之家。但却发现东园的厕所实在糟糕得不像样子．于是着手修整，自己亲率奴仆苦心经营，弄得蓬头垢面，废寝忘食。正当新厕所即将完工时，主人返回。主人问他这些日子在家中过得可好，智士回答：自从你走以后，我日夜为修厕所奔忙，其他乐趣一点也没享受，现在你回来了，我也该回家了。于是又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里，十分懊丧，未几而死。有人闻后，窃笑智士之愚蠢，且告之北山愚公，愚公答日：你们笑什么？世上像智士那样不懂享福的人多着呢！赵与时对此有评语日：“世之人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圣贤之乐也，而区区驰逐末务以终其身者，皆东方智士之流也。”
也许就是这种“不能穷理尽性”，使得人们每每与幸福失之交臂。
朱光潜说：“人生的苦恼起于演，人生的解脱在于看。”但是我们常常是忙于演而忘了看。这或许是一种天性上的弱点。卢克莱修在《物性论》这部大书中对“看”与“演”有淋漓尽致的直观描写，不读此书，实在亏了他的才华。他写道：
当狂风在大海里卷起波浪的时候，
自己却从陆地上看别人在远处拼命挣扎，
这该是如何的一件乐事；
并非因为我们乐于看见别人遭受苦难，
引以为幸的是因为我们看见，
我们自己免于受到如此的灾害。
这同样也是一件乐事：去嘹望。
远处平原处两军布成阵势大战方酣，
而我们自己却不是危险的分受者；
但再没有什么更胜于守住宁静的高原，
自身为圣贤的教训所武装，
从那里你能嘹望下面别的人们，
看他们四处漂泊，全都迷途，
当他们各自寻求着生的道路的时候：
他们彼此较量天才，争取名位，
日以继夜地用最大的卖命苦干，
企图攫取高高的权位衣对世事的支配。
啊，可怜虫的精神！冥顽不灵的心！
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在黑暗的生活中，
人们度过了他们极其短促的岁月。
有人说人性本善，如孟子，他认为人性始终如一，固定不变地指向善，人性是人心固有的向善趋势。人性向善，一如水之性趋之于下一样，“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也有人认为人性本恶，如荀子，专门写了《性恶》的文章，说“人之性恶，其善伪也”。在西方，也有类似论调。英国哲学家霍布斯认为，自私是人的天性。他论断：人人都趋利避害，“人与人像狼一样”。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爱尔维修继承和发展了霍布斯的思想，认为人的器官和一般生物一样，都先天地具有寻求快乐、逃避痛苦的特点，“就是这种经常的逃避和寻求，我赞之为自爱”。他断言：“利益是我们唯一动力。人们好像在牺牲，但是从来不为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河水是不向河源倒流的，人也不会。”19世纪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从人本主义出发，认为自私“乃是人对自己的爱，即对人性本质的爱，这种爱是满足和发展一切本能和才干的推动力，没有这种满足和发展就不是而且不能是一个真正完全的人”。尼采则更加偏激地宣布：“人的每一个器官都是按利己主义原则活动的。”20世纪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更是从潜意识中分析论证人性本恶，有一种趋向死亡的破坏本能，为此他在晚年的理论中，针对自己早年所提的“快乐原则”而专门补充了“死亡原则”。中国的孟子认为，人性本无善恶，关键是如何引导，他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基于对人性的不同看法，必然形成不同的人生观和幸福观。有人为人生唱赞歌，也有人为人生念咒语。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对人作了崇高的颂扬：
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与此相反，拜伦在《纽芬兰犬墓碑题诗》中写道：
人啊！你这虚弱的、暂时的客户！权力腐蚀你，奴役更使
你卑污；谁把你看透，就会鄙弃你，离开你——僭获生命的
尘土，堕落的后裔！你的爱情是****，友谊是欺诈，你的笑容
是伪善，言语是谎话，你本性邪恶，名目却冠冕堂皇，跟畜
牲相似，你真该羞愧难当。
叔本华说：“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人类是地球上的魔鬼，是灵魂备受折磨的动物。”(《基督教体系》)
尼采说：“地球上有一张皮，这张皮有一些疾病。例如，其中一种疾病就叫做‘人’！”(《扎拉图斯拉如是说》)
伏尔泰在《老实人》中借老实人与玛丁的对话，剖析了人性的自私和卑劣。
老实人道：“你可相信人一向就互相残杀，像现在这样吗？一向就是扯谎，欺诈，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强取豪夺，懦弱、轻薄、卑鄙、妒羡、馋痨、酗酒、吝啬、贪婪、残忍、毁谤、****无度、执迷不悟、虚伪、愚妄的吗？”
玛丁回答：“你想鹞子见到鸽子是否一向都吃的？”
路德在《桌边谈话》中，把人类比作醉汉，他说：“世界像一个喝醉酒的农夫，如果你把他从一边扶上马鞍，他会从另一边掉下。不论你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虽然文人用笔，多少有些夸张和刻薄，但从中我们不难见出，大家对人自身已十分地不满意。这种沮丧的情绪归根到底还是由于人把日子过得太糟糕，乃至普遍地对幸福生活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倘若我们作冷静之思，则我们就不能不承认，人类的许多不幸是人类自己造成的，在对幸福的把握时，人类往往是迟钝的、幼稚的，乃至是十分愚蠢的。虚荣
虚荣促使我们装扮成不是我们本来的面目，以赢得别人的赞许，虚伪却鼓动我们把我们的罪恶用美德的外表掩盖起来，企图避免别人的责备。
——菲尔丁虚荣心是如此古老而坚固地占据着人们的心灵一隅。班扬在《天路历程》这部长篇小说中描写了一个“虚荣镇”，这个镇上有个市集叫“虚荣市集”，这儿买卖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虚荣的。他说，这市集并不是新近设立起来的，而是老早就有了。 虚荣心强的人总是活得很费劲，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他就得像孔雀开屏似地向人家展示自己的优点；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听他说话，他就不厌其烦地讲述祖上八代的显赫与荣光。人天生就有谄媚和讨好他人的倾向。虚荣使得人们把包装自己看作胜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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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虚荣的人是最典型的活给别人看的人，是对自己的不忠实。为此他们吃尽了苦头。一位女作家在反思自己的人生之路时曾痛苦地写道：“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一生的种种努力，不过是为使周遭的人都对我满意而已。为了博得他人的称许与微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走到中途，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于是她终于从心底发出一声带血的声音：“让我做我自己吧，让我一生做一次我自己吧！”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将文明人和野蛮人作了比较。认为野蛮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完全是合乎心意的，不加虚伪装饰的生活；而现代人则往往是看着别人的眼色生活，不惜扭曲自己。他说：“野蛮人过着他自己的生活，而社会的人则终日惶惶，只知道生活在他人的意见之中，也可以说，他们对自己生存的意义的看法都是从别人的判断中得来的。”
真真切切地做一次自己而不受虚荣心的干扰是很难的，因为我们习惯了戴面具的人生化装舞会，一旦让我们摘去面具，而以真实的面孔相互对视时，彼此都会脸红，很不自在。人们习惯于上演社会舞台上的人物角色，而忘了自己的原来角色，习惯于社会角色而忘了自己的自然角色，这是一种极普遍的人生误区。蒙田曾试图把人们引出误区，他在《随笔集》中这样写道：“需要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也不能忘记这完全是分派给我们的角色。不能把面具和外貌变成本质，不能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我们不会区分衬衣和皮肤。其实，当你往脸上涂粉的时候，你只要不同时往心上涂粉就是了……市长先生和米歇尔·蒙田从来不是同一个人物，两者之间始终有一条截然分明的界线。”
虚荣心强的人总爱出风头，常常搞得心力交瘁。能出风头便罢．如果不幸被他人占了风头，则在万分痛苦中每每会拉来嫉妒者．以最邪恶的方式合力将对方置于死地，再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来分享由此而来的快乐。对此斯宾诺莎有极精到的分析：
所谓虚荣只是借大家的意见所养成的一种自满。只要大家意见取消了，则这种自满也就随之消散。因此，凡是从大众意见中去求荣誉的人，必须日夜殚精竭虑，不息地努力活动，为保持他的荣誉而斗争。因为人们是变化无常的，如果一个人不设法将自己的荣誉保持住，则他的声名转瞬就会消逝。此外，因为人人都想求得大家的赞许，则这个人很容易毁坏那个人的声名。既然人们所争逐的都自以为是至善，因此各人皆产生一种极大的欲望，用一切可能的方法，相互努力压制对方，谁最后崛起而为胜利者，才可看见他所以获得荣誉，并不在于自己获利，而是毁损他人。所以，这种自满的荣誉，其实都是虚幻的，不是真正的光荣。
虚荣和嫉妒不同，嫉妒使人努力在他人的优点中找缺点，在美丽中找瑕疵；虚荣的人总是在自身的缺点中找优点，在瑕疵上涂脂抹粉，在贫乏中镶金镀银，从而在最大限度上显示自身的优越，在最小程度上暴露自己的不足。为此，虚荣的人必须学会在俗人面前显示高雅，在高雅面前不露出世俗；在没学问的人面前显示学问，在有学问者面前学会附和；在大款面前装扮得更像大款，在大腕前表现得洞破红尘。
斯威夫特在《杂感》中说：“爱虚荣，与其说是骄傲的标志。不如说是自卑的标志。”自卑生嫉妒，也生虚荣，所以，虚荣和嫉妒每每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虚荣使得人们在着意包装自己时吃尽了作茧自缚的苦头，使得人们在伪饰的人生中一天天枯萎了生动鲜活的本真。人们为求得无厌的虚荣，孜孜于金钱，以显示自己的富有；孜孜于地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孜孜于权力，以显示自己的霸气；孜孜于名誉，以显示自己的不凡。对此，蒙田有自己的忠告，他说：“蹬高跷是无益的，因为即使蹬高跷仍然要用自己的腿走路。当我们坐在世界上最高贵的王座上时，我们仍然坐在自己的屁股上。”他呼吁：“我们为他人生活已经够多了，让我们至少在余生中为自己生活罢。让我们的思考和注意返向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安乐罢。”名誉·名望·荣誉及其他
关于荣誉和耻辱，中庸者是适当的自尊，过分者是一种虚荣，不足者是太自卑。
——亚里士多德与虚荣关联一起的常常有名誉、名望和荣誉。虚荣不同于荣誉，荣誉必须努力与奉献才能获得，而虚荣则常常必须假借虚伪与谎言才能实现。荣誉激发人们努力向上，不懈奋斗，但虚荣只能促使我们为掩饰自己的弱点而不择手段。荣誉催人奋进，而虚荣却每每使人走向堕落，因为虚荣教会了人们攀附高贵，正像攀援的凌霄花借高枝来炫耀自己一样。荣誉来自真诚，而虚荣则常常伴着虚伪。虚荣心强的人总不愿和熟知自己的人打交道，因为这样的人最容易见出其虚荣背后的破绽，为此他总把陌生当作知己，把知己当作陌生。有人把荣誉当成虚荣而嗤之以鼻，有的人把虚荣当成荣誉而守之若命。对此，笛卡儿在《论方法》中有一段饶有意味的自我解剖，相信会给你启迪！
虽然我不曾过分希冀世上的光荣，或者我敢说，虽然人世荣耀不免搅乱了我的自在，使我不得不嫌憎它，但是同时我也不曾把自己的行为如罪犯似的试图隐藏起来，也不曾极力防范，使自己默默无闻；因为我觉得那种做法对不起我自己，而且我若有心韬晦，反使自己局促不安，不免与一向所羡慕的心境澄静相抵触。诚然我既不重名誉，又不事韬晦，但是毕竟不能阻止不虞之誉，因此我觉得我至少应该尽力避免坏名声。
这是入情入理的真实心理的剖析，不同于“沽名钓誉”者的苦苦以求，也不同于鄙视一切的自视清高，不失为一种明智的中庸之道。
培根《论称誉》中说：“名誉的确好像一条河，能载轻浮天空之物而淹没沉重坚实之物。”
说到名誉与荣誉，叔本华在《地位》中有集中的论述，他说：“名誉是必须要赢得的东西，荣誉只是不可丧失的东西。缺少名望是默默无闻，是一种消极的东西；但是丧失荣誉却是耻辱。”“荣誉仅仅是在相同的环境下，每个人都可期待的东西；名望只不过是并非每个人都能获得的东西。荣誉是人人有权认为自己具有的东西；名望只是应该别人评述的东西，当我们的荣誉扩大到人们知道我们时．我们就会声名赫赫。人人都能够宣称具有荣誉；声称是有名望的人却很少，它只有凭借非凡的成就才能获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