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是真实的,而这柄尚未完工的巨剑,恐怕就是洛冰迫不及待想要得到的东西。刻在剑上的铭文艰涩难懂,然而剑柄上那两个盘龙镶边的大字,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算是目不识丁的山野莽夫,也能脱口说出。
“天启,是这把剑的名字吗?”
“他没有名字,天启只是他的使命。”林希夷侧目看他,眼中是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
江释高昂着脖颈,惊叹道:“要多大的手,才能握住这把剑?”
“这世间,没有人能挥动他。”林希夷凝视着天启巨剑,意味深长的说。
碧血山庄不会造一把中看不中用的玩具,洛冰更不会为了一柄无法挥动的武器兴师动众。江释暗自猜测,即便人力无法驾驭,也一定会有能够驾驭它的东西。洛冰急着攻破丹霞镇,必然是不希望这把剑出世。
“你打算如何带走这把剑?”江释苦苦思索,许多疑团依旧是云山雾绕。
林希夷却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带走他?何况,我也没这个能力。”
江释惊诧道:“你总不会只是让我来瞻仰一下吧!”
林希夷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枚九棱金柱,九条棱上攀附着血红的游龙。他割开手掌,攀附其上的九条龙被鲜血染红,突然就活了过来,腾空飞起,落入九鼎之中。
岩浆突然张开大嘴,露出埋在熔炉中的九根灰黑石柱,石柱缓缓上升,恰好接住神龙九鼎。九鼎金光大盛,鼎身上雕刻的纹路如同经脉般颤动不已。
随后,石柱带着九鼎又缓缓落入熔炉。青铜铸造的九鼎在灼热的岩浆中慢慢融化,铁水混合着金光闪耀的血丝,在岩浆表面流动。又化作九条青红交织的血龙,游向那柄巨剑。
“血祭?”江释眉头紧锁,纷纷谜团乱如麻。能激活神龙九鼎的必然是帝王血,但中州九国早已覆灭,这个林希夷怎么会手握九国帝王血脉。
九龙一旦靠近剑刃,立刻化为屡屡青烟。天启巨剑震颤了一下,剑上铭文从地底开始,一个接一个次第亮起,宛如初生的朝阳,一点点将黑暗吞噬。
就在这时,一队银甲军冲入剑池。山峰剧烈晃动,不时有倒挂的岩锥断落。
“快走吧!”
林希夷长袖挥舞,江释就被罡风扇了出去,落在出口处。脚下石台突然晃动起来,甚至是整座丹熏山都在晃动。熔炉中的岩浆迅速向天启巨剑汇聚,原本岿然不动的巨剑颤巍巍抖动了几下,宛如溺水的人,缓缓向下沉沦,转眼就被熔岩吞没。
“你呢!”隔着滚滚熔炉,只见林希夷神态自若的立在铸剑台上,丝毫没有要逃离的意思。
“我不死,你想洛冰会安心吗?”
“为了林焕,你也应该活下去。”
丹霞山晃动的愈加剧烈,熔炉吞没了天启巨剑之后,开始不断向上喷涌岩浆。滚滚热浪烘烤的江释面目通红,岩浆迅速抬升,转眼就到了他脚下。
林希夷悲叹道:“有时候活着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就劳烦小兄弟,为他寻个好人家。”
江释长叹一声,想要说什么,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剑池。
冲出山腹,正撞上来时那道清泉。他直接跳入泉中,随波逐流。山泉一开始还很平缓,到了前面突然断层。
前面是一条瀑布,他一跃而下,乘着飞溅的水花跌入瀑布下面的深潭。又这么沿着山泉一路向下,终于又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他取出先前换下的军装,摇身一变,又成了玄夜军团的将士。
“轰隆……”
丹熏山像是苏醒的野兽,浑身抖动,几乎站立不稳。江释刚刚混入乱军,突然听见有人惊恐呼喊道:“火山要爆发了,大家快逃命吧!”
嚎叫的丹熏山就像是顺应着那人的命令一般,从山顶吐出一股股浓烟。玄夜军团的士兵虽然纪律严明,也不敢与天灾抗衡。
众人乱作一团,既不敢再前进,又不敢第一个后撤。
轰隆隆的巨响如雷贯耳,丹熏山剧烈颤动,突然喷出一团金灿灿的东西。江释长大了嘴巴,脱口喊道:“是岩浆!”
金黄的熔岩喷薄而出,到了最高处又迅速坠落下来。霎时间,宛如下了一场流星雨,炫美耀眼。
抑制不住的恐惧随着岩浆一同喷发,局面再也无法控制,所有人都抱头鼠窜,拔腿向山下奔逃。熔岩刷刷落地,立刻燃起大火。那些不幸被熔岩击中的士兵,也在一瞬间失去了踪影。
漫山大火,四起硝烟,遍地哀嚎。什么箭矢,什么投石,什么术法,在天地动怒的威严面前,全部都是狗屁!
丹熏山像是痉挛了一般,身体骤然收缩,下一刻,又吐出更为宏大的岩浆。那岩浆像是绽放着金光的云彩,开的肆无忌惮。
江释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凭借敏锐的神识在呼啸而过的岩石间穿梭,不时还要施展魂术来抵挡。正在他捉襟见肘的时候,一颗大如磨盘,烈焰融融的熔岩,像是算计好的,当头砸下。
火光映红他苍白的脸,宛如天外陨石落地,巨大的撞击力溅起土石腐叶,滔天热浪将他震飞了出去。朽木残枝迎面扑来,锋利如刀;石砾流火透体穿过,势如箭矢。他喷出一团血雾,重重撞在身后的树干上。只觉天旋地转,若非魂力自行护住要害,这一击就足够要他的命。
他挣扎着爬到熔岩落下的地方,只看见百步方圆的天坑。
又一块熔岩擦身而过,丹熏山喷薄之势越发惊世骇俗,汹涌的岩浆已经从火山口源源不断的溢出。岩浆融化了山顶的冰雪,雪水和熔岩搅拌在一起,潮水般滚滚而下,一路摧枯拉朽,吞噬了所能遇到的一切。
奔腾的岩浆转化为声势更为浩大的泥石流,像一条贪得无厌的吞天巨蟒,从丹熏山顶开始,一点点将整座山峰吞入腹中。所有人都疲于奔命,身后是席卷一切的泥石流,头顶还有嗖嗖砸落的熔岩。
江释受伤颇重,一番狂奔已是强撑着。忽而一群碎石落下,他勉强挡下大半,还是被漏掉的小石块击中了后背。虽然只是拳头大小的石块,也瞬间击垮了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喉咙发甜,吐出一口血来。脚下虚浮,立时扑到在地。挣扎着站起来,回首一望,排山倒海的泥石流已扑面而来。
望着气势汹汹的泥石流,脑海中回荡的全是江离的影子。还有那许多心愿未完,怎能死在这里。
魂力催发到极致,他猛然拔地而起,使了寸步出来,瞬间到了三丈之外。泥石流刹那间淹没了脚下的土地,又像丢了猎物的野兽,怒吼着在身后追逐。
他头也不回,把速度提升到极限。一路狂奔,转眼到了山脚,这里树木茂密,如跗骨之蛆般穷追不舍的泥石流受到阻隔,渐渐慢了下来。
他也不敢回头去看,依旧埋头向前,也不知奔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十里外的烛阴河畔。
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一刻也不曾停歇。滚滚洪流此时已蔓延到山脚,转眼吞没了丹熏山,厚重的烟灰乌云般遮蔽了天光,远在十里外的小渔村也难逃波及,偶尔还会有零星的熔岩砸落下来。
他匆匆赶往渔村,村中渔民早已举家逃难,只有江离怀抱着林焕还立在村前,像一座望夫崖,傻傻等在那里。
看见江释的刹那,她妙眼微红,迈步投入他怀中。
望着远处奔腾而下的洪流,江释提醒道:“泥石流很快就会冲进烛阴河,此地不宜久留。”
江离抹掉泪水,抬头问道:“林希夷呢,他不来接焕儿吗?”
江释脸色微变,一时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江离何等玲珑的心窍,见他闪烁其词,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我对不起思琪姐姐。”江离抚摸林焕滑腻的小脸,已是泪水涟涟。
江释不愿看她如此伤怀,只好安慰道:“你答应展思琪送他来碧血山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江离掩面抽泣,噎声道:“可他一出生就沦为孤儿,难道还不够凄惨吗?为什么上苍要这般残忍呢?”
“是啊,为什么要这般残忍呢?”淤积在心中的烦躁,仿佛要炸开了,他冷不丁脱口而出:“这人间世就是这般残忍,你我都救不了他,我们只能救自己。”
江离呆呆的望着他,此刻缠绕在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的冷漠,就像是龙鳞古树枯荣的那天。
这时,泥石流已经冲下山麓,像是饥渴的猛兽,一头扎入烛阴河中。巨大的冲击力荡起滔天巨浪,惊涛拍岸,远处的房屋和树木纷纷倾倒。
江释顾不得许多,拉起兀自悲痛欲绝的江离,向远方逃去。
丹霞镇一战,玄夜军团几乎全军覆没,赶来支援的玄灵军团也为之陪葬。号称北域第一铸剑世家的碧血山庄在滚滚洪流中销声匿迹,丹霞镇二十万民众无一幸免。火山喷薄引发的泥石流堵塞了烛阴河,沿河一带的渔民流离失所,拖家带口,踏着北域永无止境的飞雪,开始了漫长的征途。
江释按照林希夷的嘱托,把林焕送给了一对战乱中亲子夭折的夫妇。江离虽不舍得,也心知这样对他最好,只得默默为他祈福。两人跟着残余的玄夜军团,护送着流浪的人群前往最近处的碾冰城。
而这一幕颠沛流离的悲惨景象,江释已见过太多,却不知何处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