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身后传来震天的战鼓声,所有人再次齐呼:“破!破!破……”
还剩一箭之地,前面就是丹霞镇铁铸的城门。那城门足有十人高,八步宽。紧闭的铁门上布满突起的尖刺,泛着吃人的寒光。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江释身后早已没了人影,庞越也不知去了哪里,又或者也被碾成了肉泥。整个第八营似乎就只剩下他自己了,冰墙挡下了大部分的箭矢,饶是如此,他还是被乱箭射伤了左臂,玄衫早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更是多处划破。
到了百步距离,城墙上突然滚下来数以千记的圆木和滚石。前面的士兵躲闪不及,顿时被压倒一片。江释躲躲闪闪,紧握一蓑烟雨,越过一群又一群的尸体。
五十步,三十步!
前面的士兵已经搭好了云梯,终于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银甲兵蜘蛛一样向城楼上爬去,又被乱箭射了下来。
趁着纷乱,江释拔地飞起,足尖在云梯上轻轻一点,身形再次拔升,第一个攻上了城台。
就在他站上城台的刹那,身后响起一声嘹亮的战鼓。战鼓声如掠食的鲲鹏,越过冰河与满地尸体,吐出一个令人战栗的怒号。
“杀……”
“杀!杀!杀……”
杀声震天,骆冰一马当先,率领十万铁骑,嘶吼着跨越冰河。
江释清出一块空地,后面有些身法的兵勇如法炮制,随后杀到。顷刻之间,只看见高高摞起来的尸体,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血流成河。他下意识看向城楼,林希夷的身影早已不在。
守城军队一拥而上,江释手持长剑,杀出一条血路。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身后是潮水般涌上来的银甲军。
天,渐渐暗了下去,守城将士悍不畏死,他本来不求杀敌,每前进一步却必然踏着遍地尸体。终于荡开一条路,他纵身跃入城中,尽量避免直接交锋,仗着身法敏捷,甩开了守城的军队。
进入丹霞镇后,他换上当地人的衣着,乔装打扮,一路向山上奔去。连接丹霞镇与碧血山庄的道路也只有一条笔直的阶梯,陡峭入云。
林希夷在半山腰设下了第二道防线,静待大军到来。早在来之前江释就已经找人画好了丹熏山地势图,这里的地形早已烂熟于心。他避开守军,辗转绕到山背,那里有一条细长的山泉,幽蔽难寻。沿着山泉潜行,一路逆流而上。
战鼓如奔雷,杀伐似虎啸。回过头来,还能看到丹霞镇冲天的火光和蚂蚁一样纠缠在一起士兵。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浮现起水淹蚁巢时的情形,那是老秃驴给他讲过的一段故事:每当洪水到来时,倾巢的蚂蚁会迅速抱成团,随波漂流。蚁球外层的蚂蚁,有些会被波浪打落水中。但他们从来不争,一直等到蚁球靠岸才会一层层打开,迅速而井然地一排排冲上堤岸。岸边的水中留下了一团小蚁球,那是蚁球里英勇的牺牲者。它们再也爬不上岸了,但它们的尸体仍紧紧抱在一起。
那么平静,那么悲壮!
他举目沿着烛阴河奔腾的河水向上游望去,洛冰堵住了河道,淤积的河水在上游越积越高,宛如天上的银河,白浪滔天。如果此时有人掘开上游的河堤,这些冰凉彻骨的河水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冲向丹霞镇。
到那时,这些蝼蚁一样的人群,也能像蚁群那般,那么平静,那么悲壮的作出抉择吗?
碧血山庄的位置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高些,战鼓一夜未停,战火一夜不熄。黎明时分,他终于看到了碧血山庄模糊的轮廓。
与固若金汤,战车般披金带甲的丹霞镇相比,碧血山庄却是出奇的淡雅脱俗,就像是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一座道观。红墙绿瓦白雪顶,青松躬身笑迎客。
“咚……”
钟声渺渺,像一缕青烟,在天际间随意飘荡。伴着悠长的余音,一道清冽的霞光撕裂了北域厚重的夜色,从那亘古般遥远的地方溢了出来。
雪山雾霭,云海鎏光。他停下脚步,遥望着初生的朝阳,恍然间,看得痴了。
而后,他隐隐听见河水奔腾的怒吼,俯身看去,又在一瞬间呆住了。
烛阴河决堤了,正如他料想的那般,泄闸洪流犹如万马奔腾,顷刻间漫上了一半顽石、一半黑铁的丹霞镇,漫上了洛冰的四十万大军。
不可能这么巧,千百种思虑在脑海中盘桓,蛛丝一样复杂难解。他将这场战事的前因后果串连在一起,抽丝剥茧,那结果渐渐拨开迷雾,却又总是若隐若现。
冥冥之中,似有一双大手,比漫过丹熏山脊的雪花还要飘渺和庞然的大手,在操纵着一切。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那一声直入云霄的战鼓,揭开的不是这场战争的序幕,而是一个乱世的诞生!
“该去找林希夷了!”他大摇大摆走出树林,堂而皇之的来到门前,正准备叩门。那扇古朴的木门突然自行打开,里面传出一个清幽的笑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他闻言一怔,难道林希夷早知道会有人来拜山。
既来之则安之,他也不客套,迈步踏入山庄。
庄内香炉鼎盛,云雾缭绕。落雪扫开,青石铺就的阶梯九曲十折,直达隐在山林更深处的宫殿。道路两旁青松挺立,任厚雪压枝,宁折不弯,却不见一个守卫。
他拾阶而上,徐徐步入大殿。殿内也是空空荡荡,只有那个白衣如雪的林希夷坐在石桌前,桌上摆着两副茶具。林希夷端起紫砂壶,依次倒上半杯,举止优雅的像个谪仙。
“果然英雄出少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江释不置可否,说明来意。林希夷置若未闻,屈指轻轻一弹,一杯淡茶轻飘飘落在他身前,杯中清茶却连一丝波动也未曾有过。
“敌军围城已久,粮尽仓空,唯有一杯清茶待客,希夷倍感愧疚!”
江释端起茶杯,先嗅后品,笑道:“丹熏云雾茶,鸣剑金鼎水,庄主太客气了!”
林希夷也笑道:“贵客临门,岂能藏私!”
江释又品了一口茶,看似无意的说:“天灾无情,大水更不认人,林家在丹霞镇经营数百年,你倒也舍得。”
“碧血山庄创立之前,丹霞镇就已经矗立在这里。在外人眼里,是碧血山庄滋养了丹霞镇。在我眼里,却是丹霞镇孕育了碧血山庄。如果可以选择,宁愿此刻葬在烛阴河中的人,是我!”林希夷起身来到门前,顺着山道望去,丹霞镇早已是一片汪洋。
正如他料想的那般,是林希夷掘开了河堤,吞噬了骆冰的大军,也吞噬了丹霞镇的百姓。他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不禁拍案而起,怒斥道:“你没得选择,就可以一手埋没孕育你的故土吗?我一路从山下杀上来,遇见的每一个士兵都悍不畏死。我看见他们眼中凛然不惧的光辉,是可以随时为这片土地慷概赴死的信仰。而你,他们最敬仰的领袖,亲手埋藏了这份信仰,却在这里说着大义凛然的屁话!”
林希夷没有反驳,他长叹一声,却始终没有扭过头来看一眼。只是深情的凝望着白浪里若隐若现的灰黑色城墙,久久不能释怀。
一声巨响打破了平静,一个浑身浴血的山庄守卫跌跌撞撞来报:“启禀庄主,洛冰亲自领军攻上来了。”
“吩咐下去,死战到底!”
那人应声退下,毫不犹豫。林希夷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说:“陪我去趟剑池吧!”
所谓剑池,其实就是藏在丹熏山腹的熔炉。一路横穿山腹,江释满腹狐疑,见林希夷一脸凝重,也就没有多问。
穿过山腹就是剑池了,铸剑师和剑奴早已被抽调到山腰抵抗洛冰,偌大的剑池就只剩下他们两个。池壁是一圈圈螺旋的山道,滚滚熔浆上面横架着一座座突兀的石台,摆放着各类铸剑的器具和铜鼎。
进入剑池,映入眼帘的是一柄苍青色的垂天巨剑。巨剑笔直的插在翻滚的熔炉中,露在外面的部分就高达数百丈,像一座倒插的山峰。剑身宽厚粗糙,上面镂刻着古老的铭文,鎏光溢彩。
剑,立在那里,却胜过千军万马,沛不可当的力场压迫着仰望它的生灵,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悬在你头顶,斩下你首级。
这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让江释几乎喘不过气来。厚重的杀伐之气灌进胸膛,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躁动的野马,随时准备穿膛而出。
那不仅仅是压迫,更多的,反倒是召唤。他情不自禁的向着巨剑迈步走去,若非被林希夷及时叫醒,险些跌入熔炉。
俯身看去,巨剑没入岩浆的地方,九座四方铜鼎凌空漂浮,宛如忠贞的守卫。每座鼎身上雕刻着不同的纹路,四角则是倒悬的金龙。
“神龙九鼎!”江释倒抽一口凉气,看着九鼎身上鎏光的纹路,仿佛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