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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蔓延的火苗

在旁人眼里看来,主上对鹰司太阁的忍让实在有些无法理解。

主上得知太阁将亲自上朝之后,不仅亲自致函左大臣近卫忠熙,还专门给九条尚忠写了封信。内容大致如下:

(前略)前日太阁上书,称其身体已接近痊愈,不久即可入宫。如太阁反对朝廷之决议,则此事将陷入困境……每当面对太阁,

朕常难以畅所欲言。即便偶尔略抒己见,亦常常遭到太阁反驳。太阁性格固执,不达目的从不罢休,哪里容得朕分辩一二。如朕之意见与太阁相左,朕虽不便开口表示反对,但也并不表示朕同意太阁之意见。如果让人误以为朕保持沉默即为对太阁之默许,则有违朕之本意,只会令有心之人失望沮丧。朕以为,爱卿向来了解朕之心意,朕为此稍感欣慰,但是仍然担心外界对朕之误解。因此,特写此书信,

拜托爱卿在太阁上朝当日,假装在宫中与其不期而遇。有爱卿在,朕便感到踏实不少。

届时,请爱卿于一侧旁观察朕与太阁之态度,遇到朕为难之际,请卿出言为朕解围。因此事劳驾爱卿,所属朕之不愿。不过,卿府上与太阁隔街相望,太阁上朝,卿理应能早早觉察其动静。请卿吩咐家臣加强警戒,闻到太阁上朝,务必请卿随后入宫。

朕特地向爱卿拜托此事,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虑,且因此等大事关系国家存亡,故请卿以大局为重。万一太阁对卿出口不逊,也恳请卿不必计较。草草。

这是一封多么奇妙的御笔书信啊。从信的内容不难看出,虽然主上是历代天皇中少有的明君,但是常言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如父”在鹰司太阁面前,主上就像个孩子,害怕脾气暴躁的父亲。

而且,太阁向来一言九鼎,轻易不会更改主意。虽说太阁一直养病在家,但是他时常令议奏和传奏等人到自己的府上,要求他们早早批准幕府的决定。对此,主上也已有所耳闻。

这次天皇一反常态地坚持暂缓敕许条约,也许正是对顽固的太阁的一种反抗。

就这样,因为有青莲院殿下和九条关白出面为主上调停,太阁未能改变朝廷的决定。相反,朝廷准备对此事重新进行商议。

对此,鹰司太阁当然大为不满。在他看来,这些决定都不是主上的本意,而是青莲院不断在主上耳边鼓噪“攘夷论”的结果。太阁只得无奈地收回了成命。

到了23日,正在本能寺等待的堀田正睦一行终于等来了正式的敕旨。

堀田正睦并不知道22日朝廷预先讨论的结果。

“朝廷里面不但有重臣太阁大人帮我们讲话,而且不少公卿也答应了幕府的请求。一定能顺利得到敕许。”

堀田心中虽然抹不去忧虑的阴影,但对结果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悲观。今天,朝廷将会告知最后的答复,所以堀田一早就叫来众随员在本能寺候着。

在这样的气氛下,只有川路圣谟和岩濑忠震不可名状地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由于京都的交涉久拖不决,哈理斯返回下田之后已经多次催促。他是担心万一出现意外,自己还得前往江户重新谈判。

“总之,幕府一定会在2月底之前妥善解决此事。在此期限之前,请静候回复。”

虽然给哈理斯吃了颗定心丸,可是在期限到来之前能否顺利回到江户呢?

今天已是23日……离月底只剩下7天时间了。

即使立即动身启程,日子也所剩无几了。

最令两人最感到不安的还是,堀田正睦宣称在进京之前便已决定了将军的继承人问题。

他们担心:万一走漏了风声……

其实,两人早有耳闻,越前和萨摩已专程派人来到京城暗中活动,意在推荐一桥庆喜成为将军的继承人。

由于幕府尚未公布最后的人选,所以关于将军的继承人问题暂时没有浮出水面。一旦消息走漏,敕许条约的问题一定会因此而节外生枝,横生出许多麻烦。

堀田正睦盲目乐观,他们自己又难以在京城施展自己的才能。

虽然他们竭尽全力地向朝臣们说明当今世界之形势,无奈传奏和议奏等大臣只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回想起来,也许当初随老中笔头堀田正睦来到京都就是一个错误。

进行交涉,当然就要讲究技巧和策略。可是,无论他们在私下如何积极地为堀田正睦出谋划策,无奈他根本没有进行交涉的才能,任凭他们磨破了嘴皮也没用。

从这个意义来说,正睦可以算得上最不适合对外交往的人物了。

正睦身体胖肥,风度气质并不出众,而且不擅言辞。世间虽然也有人言辞木讷,但是却能够以诚意和真情打动对方,而正睦却恰巧相反。

他说话结结巴巴,还时常流露出一丝不屑的表情,像是在讥讽对方。而且,常常急于得出结论。

有时,他还会极不耐烦地强词夺理。这次,对于令朝廷惴惴不安的美国人和哈理斯,他却不假思索地大加夸奖,让朝廷甚为不满。

所以,面对这样的堀田正睦,换了谁都会气不打一处来。正睦似乎也并非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弱点,所以才出手大方,一掷千金,目的就是想以此来进行弥补。

他的金银财宝,公卿大臣们都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因为,双方都说好这是“祭拜伊势神宫的香火钱”这就是京都大臣和武士们性格的不同之处。

武士最看重廉耻,如果暗中收了别人的馈赠,就一定会不惜余力出手相助,哪怕自己颜面扫地。但是公卿则不一样,他们习惯接受别人的捐赠,因此也不会因为得了别人的好处而良心不安。

这也许正是两者长期以来不同的生活习惯形成的差异。

“这样做究竟是否合适呢?”

“根本不必担心,他们出手如此大方,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收了钱,才显示我们的重要呢!”

“不过,最近年轻的朝臣们的攘夷热似乎有些过头,如果不找到其中的原因,恐怕事情会越闹越大。”

“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到底是青莲院殿下,还是水户的老主公呢?”

这一天,就在前去会见堀田正睦之前,前去传旨的朝臣们还在不断猜测着。

幕府一行翘首以盼的传奏终于出现了。今天,除了传奏之外,议奏久我建通和德大寺公纯也一同来到了本能寺。

一行人被带到本能寺的客殿之后,传奏东坊城聪长先郑重其事地宣布了敕旨。

“陛下有旨——”堀田闻言连忙从内堂走了出来,圆滚滚的身躯匍匐在地上。他相信主上一定会“敕许”条约,因此,脸上仍然保持着轻松的浅笑。

“此次事件事关重大,关系到国家安危、人心向背,不可违背天意及祖训。因此,须向御三家以下诸大名征询意见。幕府应广征各位诸侯之见解,以资参考。”

东坊城聪长从容不迫的语调令堀田正睦一时间懵住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

鹰司太阁曾向堀田保证主上必定会批准幕府的请求,事到如今,堀田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能否再重复一遍末尾部分……”

“可以。须向御三家以下诸大名征询意见。幕府应广征各位诸侯之见解,以资参考。”

说完,东坊城传奏板着脸接着说道:

“此乃主上敕旨。”

排在末座的川路和岩濑匍匐着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担忧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

他们早就猜到,堀田一掷千金,想要收买人心,最后却只会助长对方的威风。

不过,川路和岩濑并不了解主上的真意。他们以为主上听信了朝臣的建议,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们这么想其实并不奇怪。不过,主上下令幕府听取各地诸侯的意见,并非因为屈从大臣们的意志,而是其本人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其为了履行“天子之责任”而做出的决定。因此,这个决定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的。

然而,幕府对此事的误解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得到消除。在他们眼中,朝廷就是日本的摆设,天皇就是用来装饰皇宫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逐渐忘却了天皇历来拥有至高无上的使命……

所以,堀田正睦对朝廷的决定感到莫名惊诧。

首先,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这是水户齐昭从中作梗,故意让我难堪!

此时,左右堀田的仍然是世俗的计谋和失败感,是他心头难以平抑的复仇心理。

“我事先那么恳切地拜托太阁,没想到……”

之前,他一厢情愿地将传奏视为自己人,没想到今天却由传奏亲口将这个坏消息通知了自己。为此,他更加感到委屈和悔恨。

如此背信弃义,真是厚颜无耻……

“你们听明白了吗?如果听明白了,我们还有三个问题……”

这次说话的是广桥光成。

此时,魂不守舍的堀田正睦完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

没想到,京都成了结束自己政治生命的一把刺刀……

记得他离开江户之前,越前候松平庆永询问他返回江户的日期。他曾经自负地说道:

“不必担心,十日之后定能归来。”

自己身为老中笔头,亲自专程来到京都,原本以为京都必定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早早批准幕府的请求……没想到,自己散尽了金银财宝,却落得今天的结果。

主上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在他听来无异于严词拒绝。

堀田掩饰不住心中的不满,说道:

“关于这一决定,是否能重新……”

话刚说了一半,久我和大德寺异口同声地大喝道:

“此乃主上敕旨!必须将此决定传达到关东幕府,不得延误。”

堀田正睦哪里理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一直宣扬的理论:如今世界形势日新月异,容不得我们拘泥于本国之旧法,偏居一隅……

以他为代表的幕府威信已经被打得粉碎。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哪里还有颜面回什么江户,只能切腹殉职。

“幕府须在诸侯中充分协商,重新得出最后结论,以资陛下参考。”

接着,朝廷还要求回答其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的要点如下:

一、如果不得不被迫开放港口,能否将京城及京城周边地区排除在外,特别是此次条约中要求开放的摄津和兵库;

二、目前,皇宫警备松懈,天皇甚感不安。应在京都及其周边地区部署强有力的大名,稳固皇宫的警备;

三、如在日本全国各地开设外国商馆,则难免洋人与日本人产生纠纷和争斗,引起混乱。关于此事,能否重新协商。

关于这几个问题,川路和岩濑在堀田答复的基础上,又恭恭敬敬地阐述了将会出现的可能性,表示会将皇宫警卫一事报告将军,由将军决断。同时,他们不甘心地问道:

“同时,朝廷能否重新……”

但是,无论如何主上的敕旨还是要报告将军家定的。

于是,堀田正睦继续留在本能寺,急忙派使者前往江户传达谕旨。

堀田正睦作为把持着幕府最高权限的责任者,他向将军发出的“请示”其实就是向自己发出的请示,这样的结果令他无地自容。

导致这种结果的真正原因到底在哪里呢?

正睦百思而不得其解。其中的原因除了是主上自己的意愿之外,还因为越前藩桥本左内和萨摩藩西乡吉兵卫来到京都,游说公卿大夫,使京都尊皇攘夷的气氛空前高涨。

为了推荐一桥庆喜作为下一任将军,他们奉命进京游说奔走。为了使庆喜登上将军宝座,就难免夸大当前国家面临的危机。与此同时,他们的目的能否达成,全凭主上的金口玉言,因此,他们另一方面会理所当然地鼓吹皇室的尊严。

因此,平民和公卿士大夫之间原本残存的热情瞬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焰……

可以说,是桥本和西乡播下了火种,而煽风点火,使火势燃遍京都的则是青莲院殿下的家臣山田时章、伊丹重贤、有栖川家臣饭田中彦、近卫家家臣老女村冈、鹰司家家臣小林良典、高桥俊涛及侍讲三国幽眠、一条家家臣入江则贤、若松永福、三条家家臣丹羽正庸、森寺常安、宫田织部、西园寺家家臣藤井尚弼以及久我家的诸大夫、坚定的勤皇派学者春日潜庵等等。

除了皇室和公卿大夫之外,京都的浪人和儒家学者梅田云浜、赖鸭涯、梁川星岩、池田大学等人也率先投身到这火海之中。

就这样,将军继嗣问题就像一阵始料不及的大风,它鼓动起一股狂热的火焰燃遍了京都城。正是这团火焰阻挡了堀田正睦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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