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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难不死

没人知道,那日众人被秦毅唤出去后,殿内发生了什么,只见一道金光从里间升起,待到雷牧歌第一个冲进去,却发现屋内空空,只有秦惊羽仰面躺在床上,脸露微笑,神情安详。

她只是睡着了。睡了一个好觉,无悲无喜,无忧无乐。睡醒后,脑子里有刹那空白,似乎忘记了一些人和事,只是短暂的怔愣,继而缓缓回神。

哦,回家了,她又回来了。整整一个夏天,她都在明华宫度过。

经过外公的诊治,她的身体逐渐康复,除了被强行压住的蛊虫,身上各处伤痕都已痊愈,比以前强壮了许多。据外公说,她此番被掳受困,又是中蛊,又是服毒,又是落崖,能大难不死,除了琅琊神剑佑主外,还得益于早些年被灌下的一大堆灵丹妙药和密云岛上泡的暖玉神泉。

说到暖玉神泉,不能不感叹其功效神奇。她只不过泡了一小会儿,居然受益匪浅。但对于这段奇遇,她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印象,怎么也想不起具体过程了。

外公说,记性不好是她中蛊后唯一的后遗症。她倒觉得,能捡回小命已属万幸,至于那些忘记的,多半也是些无关紧要的,忘就忘了吧。

这个夏天,还发生了很多事。

就在她被困南越的那段时日,穆妃备受煎熬,终于向秦毅吐露了她的性别真相。秦毅气恼之余更加忧心,派丞相汤伯裴亲去南越谈判,许下丰厚条件。

而那日山谷里她被雷牧歌和李一舟碰到,也在两人面前暴露了女儿身份,也就是说,除母妃和外公,又多了父皇和雷、李二人知道了她是女子。

当时为了救她,幽朵儿不顾阿大反对,毅然成为终身不嫁的巫族圣女,前往岛上祭坛学习本族秘笈。那秘笈上记载了巫族所有巫术和破解之法,但参透也需相当时日。想当初在密云岛上,她只是一时好玩,与这少女交了朋友,没想到对方会为了她牺牲至此。这欠下的情债,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在她醒来当日,还见到了相携而来的二皇兄秦兴澜和兆翡颜。

秦兴澜仍是英俊儒雅,兆翡颜清瘦了不少,却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据秦兴澜说,当初为了给他解毒,兆翡颜费尽心力,最后虽救回他的命,却也因此小产,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他愧疚在心,在岛上与之结为夫妇,发誓要一生善待她。

对于秦惊羽要将太子之位交还一事,秦兴澜坚辞不受。他说,他曾被父皇召见,述以同样的想法,但他始终没能拔出琅琊神剑,或许这就是天意。

看来,天意要她将这个皇太子继续做下去。

穆妃见她平安归来,心情好了许多,眼疾也在慢慢恢复,只是睡梦中仍哭着念元熙的名字——元熙之死,由雷牧歌禀报了秦毅,众人皆知,只瞒着穆妃。

原想谎言终会被拆穿,谁知在秦惊羽回宫一个月后,丞相汤伯裴率众归返,怀中居然抱着个粉嘟嘟的孩童。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秦毅更是喜出望外。

汤伯裴说,他当日被刺客刺伤,于是将计就计,装作重伤休养,以拖延时间,希望谋取更大利益。后来程十三找上门来,两人合计一番,就在程十三救人的同时,他也做好回归准备,令一死士扮作自己模样蒙头大睡,他则与一干人等趁宫中祭祀时逃出皇城,一路北行,就在踏入大夏国土,与镇守边境的大将军雷陆会合之际,有黑衣人送来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

“送回五皇子的人是谁?”秦毅问道。

汤伯裴摇头,“来人共有三人,都着黑衣,什么也不肯说。臣只看出抱着五皇子的人体形窈窕,应是女子,看得出她对五皇子有些不舍,走时还频频回望。”

女子?秦惊羽心头微动,蓦然想起元熙的乳母来。是了,她是南越人,当初掳走元熙她也有份,后来在南越皇宫一直照顾元熙,感情越发深厚,加之心存愧疚,也许就在那时将元熙调了包。而自己在山崖上只匆匆瞥了一眼,视线就转到别的地方,见得萧冥一掌挥向那孩子更是心神大乱,竟没看出端倪来,眼见程十三中箭,孩子被摔死,她也走投无路,才万念俱灰地跳下悬崖……

奇怪,为何只看了一眼?是什么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以致险些丧命?

怎么也想不出,她索性不想。反正元熙平安归来,没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好了。

又过了些日子,见秦惊羽身体越来越好,海岛众人纷纷告辞,踏上归途。

远道而来,全力救助,这样的情谊,已不是几句道谢可以述尽。临别时,秦惊羽由雷牧歌陪着,一路送出城门,依依惜别。二皇兄秦兴澜带着兆翡颜回了蛮荒,阿大回了密云。两岛与大夏缔约,和平时期互通有无,若有战乱守望相助。

如此,最艰辛困苦的过程,换来了最圆满的结局,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被彻底改变了,比如雷牧歌。

此番回来,他更加坚决地拒绝与长公主秦飞凰的婚事,引得太后大怒,幸得秦毅传旨召见。两人在御书房一阵密谈,出门时,居然都是面带笑容。

翌日,秦毅下旨,将长公主秦飞凰指婚给丞相汤伯裴的次子汤竞。

汤竞也在朝为官,与雷牧歌年岁相当,相貌家世都出类拔萃,算是个青年才俊。秦飞凰得知后却哭哭啼啼找上未央宫讨要说法,结果自是被秦毅训斥一顿,伤心而归。

事后听秦毅在明华宫说起,穆妃感动莫明,望着秦惊羽怔怔落泪。

“母妃,你哭什么?”秦惊羽帮她拭去眼泪。“我是太开心了,能遇到牧歌这样实诚的孩子,羽儿你终生有靠,我和你父皇也就放心了。”

秦惊羽听得不以为然,一笑置之,“外公说了,我这蛊毒虽暂时没事,但终归不能动情,须得老老实实做我的大夏太子,不准胡乱跟人风花雪月。”

穆妃知她说的在理,只得叹道:“牧歌说了,他会等你……”

“谁要他等了?我跟他还没好到那一步。”秦惊羽笑叹道。

根据阿大的说法,幽朵儿至少三年后才能参透秘笈,到时候能不能解除蛊毒还是未知,所以自己也必须时刻注意,克制情爱。

一想到中蛊,她就郁闷。就算玛莲达气雷牧歌假意成亲,也跟自己没关系啊,何苦拖自己下水,还种下这样凶猛的蛊毒?不过也怪不了雷牧歌,他要不是为了七彩水仙,也不会答应假成亲,现在再让他为自己守上个三五年,她更觉有愧。

这样想着,秦惊羽见到雷牧歌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怎么了?”雷牧歌停下脚步,目光灼灼。自从回来后,他几乎每日都来明华宫报到,陪秦惊羽吃饭聊天散步。院里那片草地,已被两人踩得长不出芽来。

“走累了。”秦惊羽道。“那就歇会儿。”雷牧歌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道。

秦惊羽找了块干净台阶坐下,雷牧歌挨着她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太闷了,我想出宫走走。”“穆先生说了,再坚持几日,等最后一段疗程结束,你身体大好,就可以行动自如了。到时候我就教你修习剑术。”

“那好吧,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笨。”

秦惊羽又想了想,忽觉不对,“这里的事也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回军营?”

雷牧歌眸光一闪,笑答:“皇上另有安排,我无限期休假。”

竟有这样好的事?秦惊羽有些不信。

“对了,最近怎么没见李一舟,他不是跟你形影不离吗?”

“他呀,在良医所忙着呢,无暇过来。”雷牧歌正打着哈哈,忽听背后一声冷笑,有人悻悻道:“要不是你给我安插这样多的事务,我会忙得无暇过来?”

秦惊羽转头见得来人,随口道:“你来得正好,最近忙什么呢?”

李一舟懒懒道:“我忙的事多了,看病治伤,训练士兵,打扫营帐,缝补衣物……”秦惊羽听得扑哧笑出来,“你不是当上副将了吗,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李一舟满目幽怨,瞥向雷牧歌,“我交友不慎,有什么办法?”

雷牧歌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淡淡,“这可怪不得我,谁叫你当初在那城墙下发过誓。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更何况是——”

“你那是阴我,我宁愿两肋插刀,也好过现在!”李一舟气呼呼地打断他。

“现在怎样?”秦惊羽好奇问。“没怎样。”李一舟撇嘴,暗骂她没心没肺。

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不过,她没看出自己的心思,也不见得就能看出别人的来。想到那三年之期,他心里又好受了许多——不到最后,指不定谁笑谁哭。

“好了一舟,说吧,你进宫来可是找我有事?”

听到雷牧歌发问,李一舟面色一整,“据可靠情报,南越边境上军队后撤了。”

“知道原因吗?”

“听说是南越二皇子萧焰出了事,萧冥忙着安抚家人,无心恋战。”

两人边说边看向秦惊羽,眼神有些怪异。秦惊羽被看得不明所以,摸着脸道:“我脸上有花?”雷牧歌放柔了声音,问:“萧焰,你对这个名字可还记得?”

“记得啊。”眼见他脸色微变,秦惊羽笑道:“不就是那个逃出天京的南越质子吗?这厮倒是狡猾,找了个替身放在南苑,好在老天长眼,就算他回到南越,也没让他好过。”雷牧歌脸色一缓,又问:“还有呢?”

秦惊羽摊手,“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有什么?”

雷牧歌与李一舟对视一眼,齐声笑道:“没了!”

秦惊羽犹疑地看看两人,心里又念了遍“萧焰”。名字倒不错,但真没印象……

《清心咒》是外公为她量身定制的晨曲,有清心寡欲、安抚神魂的功用,由宫中琴师专门在她寝宫外弹奏,使得她一心一意学文习武,不掺杂念。每日一早,秦惊羽总要先听两遍《清心咒》,再去御书房由韩易指点经文国策,最后去跟雷牧歌习武。

不得不说,雷牧歌真不是个仁慈的师父。原想他之前对自己关爱有加,教授武艺时也会有所照顾,不想到他竟是毫无怜悯,把那练功房充分利用起来,不仅每日功课安排得紧紧的,而且每项功课都亲自守着她完成,没有半点儿放水。

秦惊羽的根基极差,武学修为几乎为零,平时又悠闲惯了,如今被人管着手把手教授入门功夫,再加上时值夏末,没练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浑身湿透。

“雷牧歌你该不会是公报私仇吧?不带这么折腾人的……”

“我怎么公报私仇了?少胡思乱想,继续。” 雷牧歌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秦惊羽的发顶,表情却极为认真。

秦惊羽叹了口气,继续展臂伸腿,操练拳脚。这家伙,真当她是他军队里的士兵啊,往死里整!训练半日下来,她累得不行,直接瘫倒在地。这内殿极其宽阔,铺着软硬适度的柚木地板,有的地方还铺了层褥子,外围是一圈竹木屏风,还有厚重的博古书架,适宜练武,也不用担心有人见得她的窘态。

雷牧歌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好好练,有了体力,以后才拿得稳剑。”

“谢谢鼓励。”秦惊羽翻翻眼皮,有气无力地回道,只觉浑身都像散了架。

难怪以前自己不肯练武,外公和母妃也不说什么,原来自己的骨骼资质真是不同常人,旁人花一天半日学会的东西,自己却要三天五天才能勉强过关。

不过越是如此,倒越是激起她心底不服输的劲头。

俗话说笨鸟先飞,她好歹也是个人,比笨鸟好多了,她就不信了,就这几招简单的入门功夫,她会搞不定。而且,就算她想偷懒,某人也不会答应。

一次次扑腾,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起身,每回倒地的刹那,她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些许血色,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暗,那些逝去的生命、囚禁的岁月,一幕幕回放。安逸享乐,得到的只能是羞愤和耻辱,她告诉自己,历史绝对不能重演。

练武完毕,李一舟带着药罐前来,没有像往常那般守着她喝药,只将东西交给她,便找上了雷牧歌。秦惊羽知道他们要谈正事,喝完后,很自觉地抱了本拳谱到一边去,慢慢翻开比画,实则尖着耳朵,凝神倾听。

“南越的探子回京了。”李一舟率先道。雷牧歌剑眉一轩,“那人怎样了?”

李一舟往远处的人影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萧冥把所有消息封锁了,自己也待在宫里足不出户,据说是那人情形不太好,他迁怒处死了好些宫人太医。”

“太医?”雷牧歌讶异道。

“是,探子千辛万苦才问到,说那人不知怎的受了重伤,只剩下一口气,躺在床上等死。那南越皇后哭得几乎断气,宫里乱作一团。”李一舟解释道。

“极好,老天开眼,恶有恶报。”雷牧歌笑了笑,又道:“怪不得南越撤军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嗯,你我知道就好,别告诉她。”

“告诉了也没用,她都不记得了。”

“还是小心些好,防患于未然。”

“我明白。”

他们说得起劲,秦惊羽却听得疑惑。听那语气,好似在说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可是为何要背着自己说呢?她想不出所以然来,又听李一舟道:“前些日子,西烈的局势也不太安稳,倒是北凉那边平平静静。”

雷牧歌奇道:“西烈王兰萨不是登基称帝了吗,有什么不安稳的?”

李一舟摇头,“有人在京城格鲁周边闹腾,翻出当年元昭帝不明驾崩的旧事,还推出名碧眼少年当家做主,意欲推翻政权,另立新君。”

“竟有这等事?”“是啊,更有甚者,就在兰萨加冠之时,忽然跑出个小侍女,说是后宫有位夫人突发重病。兰萨一听,也不管仪式了,飞奔而回。”

“上回在太后寿宴上见过时,真没觉出他还是多情种。”雷牧歌稍有感触。

李一舟笑道:“这个怎能凭面相说话?我跟你认识这样久,也没觉得你居然……”微顿了下,他转了话题,“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称帝仪式没完,事后也未见继续,一干西烈臣子都犯了难,不知当算还是不算。”

雷牧歌接口道:“你的意思是,他还不算真正登基,旁人还有机会翻天?”

李一舟点点头,正待说话,忽见秦惊羽站起,朝他们不疾不徐地走来,边走边道:“知不知道那个碧眼少年叫什么名字?”

李一舟愣了,自己说话已够小声,她怎么还能听见?“暂时不知。”

难道是银翼?秦惊羽抿唇想了一阵。银翼从来行事谨慎,在没弄清真相前,不会与人公然作对。那聚众起事的少年不该是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随意动了下手脚,身体状况已大好,看来,这趟西烈之行是在所难免了。

秦飞凰的婚期定在当月初十,按日子来说,是有些急,好在那汤竞出身相府,也算门当户对,这回娶得长公主过门,婚礼办得十分隆重风光。

婚庆当晚,汤竞一桌一桌敬酒,谈笑风生,与席上宾客觥筹融洽。

秦惊羽隔着桌子远望,见他相貌堂堂,气质从容,对这个姐夫也算满意,高兴之余,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两杯,又远远见着雷牧歌坐在一角,手持酒杯浅斟轻抿,显得悠闲自在,不由得借着酒意,端着酒杯蹭到他身边。

“雷将军,我敬你。”秦惊羽唇边勾起一抹笑,低声道:“看着我大皇姐嫁给别人,是不是有点失落?后悔没?”雷牧歌斜斜瞥她一眼,举杯相碰,“我何来失落,何来后悔?”秦惊羽嘻嘻笑道:“洞房花烛夜,新郎不是我,这还不……”话没说完,就被他勾住肩膀,往礼堂侧门处推,“你醉了,我带你出去醒醒酒。”

“我才没醉呢,你胡说什么?”“没醉就好,走吧,这里人多气闷,我看你也坐得不耐烦了,到时候少不了有人过来敬酒,要不我带你去遛遛马,如何?”

夜风凉爽,出门遛马……这倒是个好主意。秦惊羽点头,唤住门外一名宫人说了去向,便随他朝汤府后门走去,刚走出院门不远,斜刺里跳出来一人,拦在面前,浑身轻颤着唤道:“主子?”细微之声,令她惊了一下,忽而僵立不动。

他是……是……这已死之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嗯,人死不能复生,她一定是喝醉了,出现了幻觉。如此想着,她绕开那人,堪堪往前走,刚走出两步,又听得身后之人喃喃道:“主子,你不认我了吗?不要山庄的兄弟了吗?”

脑中轰隆一声响,惊天动地!秦惊羽猛然回头,瞪视着他。夜色下,那人一身素衣,面相清瘦斯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望着她笑得欢天喜地,“主子。”

这幻境,怎么如此真实?秦惊羽张了张嘴,忽然在雷牧歌臂上狠狠一掐,掐得他微叫出声,“做什么?”“雷牧歌你痛是不是?我们不是在做梦?”她含着笑,眼里却点点晶莹,“说话啊,我们是不是在做梦?”

“……真没见过谁做梦还要拽着别人一起的。”雷牧歌听得叹气。

秦惊羽缩回手去,终于回过神来,朝着那人踉跄地扑去,“杨峥……你这死小子,躲到哪里去了?!”没错,是杨峥,是他!

杨峥木讷地站着,任由秦惊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自己的衣衫蹂躏个遍,有些弄不清状况——几月不见,主子转性了?虽说以往也不觉她冷清孤傲,但到底还有几分威严,但现在……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

雷牧歌也看得呆住,眼前这年轻男子有些面熟……对了,是那个昔日在闻香楼吟诗作对的书呆子杨峥。几年不见,这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却能令她真情流露,除了醉酒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想到这里,他轻咳两声,走上前去,拉开那碍眼相拥的两人,“殿下,这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个断袖了。”秦惊羽抹了把脸,讪讪笑着,扯着杨峥就往暗处走,边走边回头道:“雷牧歌你自己遛马去吧,我遇见了熟人,找地方喝茶去。”

乍见故人,她狂喜之下,心怦怦直跳——杨峥还活着,看来山庄被血洗另有隐情,定要问个明白!但愿萧冥骗她,程十三也误信谣言,其实大家都好好的……

“不行,我带你出来,自然要送你回去。”雷牧歌断然拒绝,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前头,他还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今后形影不离也好,死缠烂打也罢,说什么也不能再弄丢她。杨峥这会儿也认出他来,拢袖施礼道:“雷将军。”

两人相互寒暄几句,便住了口,转头望向秦惊羽。秦惊羽只得朝雷牧歌挥手道:“那好吧,就烦你驾车,我和杨峥去闻香楼坐坐。”

堂堂朝廷将军被当作马夫使唤,也只有她才想得出。雷牧歌挑眉,却也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前去赶车。没过一会儿,马车过来,杨峥照例扶秦惊羽先行上车,自己也跟着爬上去,待得坐好,禁不住道:“主子……”

此时秦惊羽已恢复了大半清明,朝他比个嘘的手势,“等下再说。”车前车后只一层薄薄木板相隔,雷牧歌又是高手,耳力非凡,这会儿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杨峥会意,瘦削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半晌才道:“主子没事就好。”

马车停在闻香楼大门前。此时夜色已深,掌柜正准备打烊,忽见车上下来之人,便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三少,好久没来了,最近是在哪里发财?”

发你个头!秦惊羽淡淡撇嘴,“也没什么,就被捉去当了几个月的肉票,前些日子才回来。”掌柜暗骂自己多嘴,赔笑道:“三少是吉人天相,今日包间茶水都算我的,明日再备几桌好酒好菜给三少接风,日后保准一帆风顺,财源滚滚!”

秦惊羽闻言,也不客气,笑道:“掌柜有此美意,那我就笑纳了。”

说罢,她带着杨峥噔噔噔上楼去,走到梦羽轩门外,见雷牧歌还寸步不离地跟着,摆手道:“你找个地方喝茶去吧,我要跟杨峥谈点正事。”

雷牧歌翻了个白眼。这车夫当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居然就这等待遇?难怪李一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良心”,他也深有同感了。

“一个人喝茶太寂寞……”他厚着脸皮正要跟进,哐当一声,房门在里面被关了个严严实实。雷牧歌摸着鼻子苦笑,找门边不远处坐下,闲闲等候。

厢房中,杨峥拜倒行礼,做足了全套礼数才起身就座,急切问道:“主子这些日子踪迹全无,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我被那萧冥带去苍岐,在南越皇宫待了些日子。”秦惊羽轻描淡写地道,继而蹙眉,“你不是……今日怎么在汤府门前出现?”

杨峥回道:“我听说主子已回宫,却苦于没法相见,想着今日是长公主成亲之日,主子应该会出席,就在汤府外间候着,前门也有弟兄守候的。”

秦惊羽听得忽喜忽忧,吁了口气,终于颤声问:“山庄失火……是真的吗?”

杨峥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下,“我有负主子所托,没把弟兄们照顾好,请主子责罚我!”秦惊羽揪住他的衣襟,“庄子烧了就烧了,人呢,都逃出来没有?”见他缓缓摇头,不由颓然松手。是真的,失火是真的,血洗也是真的……

杨峥扑在地上,哽声道:“那夜大家正在酣睡,不想闯进来数十名黑衣蒙面人,个个都是高手,事前还撒了迷香,我们失了先机,抵挡不住,边打边退,我迷迷糊糊被小四推进了厨房水缸里,醒来时满地都是烧焦的尸身,山庄被烧得什么都没了……我对不起主子,对不起主子啊!”

“你起来,这不怪你,都怪我……”秦惊羽去拉他的手,意欲相扶,手指所触,忽觉不对,急忙翻开他的衣袖来看,一瞥之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杨峥你的手……”但见他右手手掌光秃秃的,齐崭崭少掉五根手指!

杨峥慢吞吞收回手来,满面萧索,“比起惨死的弟兄们,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秦惊羽瞪视着那只残缺的手掌,记忆中那是只多么修长白净的手啊,门下写写算算的事都是他负责,每次呈上来的东西又快又好,可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把抓紧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杨峥你听着,这个仇我记下了,他日我定要提着萧冥的人头来血祭山庄兄弟!”

杨峥重重点头,“是,主子,我们招兵买马,从头再来!”秦惊羽放开手,想着他话里的字句,四年多的时间创立一个暗夜门,一夜间付之一炬,除开还在西烈的银翼所率人马,偌大天京城只剩下他们两个,此仇不报,自己妄为人!

“不用招兵买马,只需补充礼部和影部,其余的我想办法。”她心中打定主意,既然萧冥已知道自己隐蔽的身份,今后也无需藏着掖着了,该如何就如何。

她慢慢平静下来,默想了一会儿,又问:“你这些日子就待在天京?”

杨峥摇头,“不是,我刚从西烈边境回来。”秦惊羽瞪着他,“你去了西烈?”

“是,那夜过后,我悄悄回家养了大半月的伤,然后联络到几名休假在外的礼部弟兄,包括京郊附近的影士,一共有二十来人,我们查访一阵,得知主子没在皇宫,也没去西烈,有线索说是去了南越,就一路跟着去了。”

秦惊羽挑眉,“你们也到了南越?”

“没有,我们只追查到边境,线索不知怎么就断了,在那里绕来绕去耽误了不少日子,想来或许是有人故意布下迷魂阵。后来大家一商量,都觉主子多半还是往西烈去了。有燕主在,主子的安全不成问题,所以我们意见统一,就辗转去了西烈。”

“燕主……”秦惊羽揉着头,“燕主是谁?”杨峥瞪大了眼,“主子?”

秦惊羽朝他勉强一笑,“我前阵子大病一场,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听他的口气,这燕主应该是自己身边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奇怪了,门下各部每一个人自己都记得,偏偏打死想不起这个燕主长什么样,职责本领又是如何。

“燕主跟银主,都是主子的左膀右臂啊,主子怎么能忘了呢?”杨峥诧异道。

“哦。”听他这么一说,秦惊羽不由对这燕主充满了好奇。能待在自己身边,和银翼平起平坐,一定很有本事。不过,脑子里雾蒙蒙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大片大片的猩红……鲜血。忽然很抗拒去想这个人,她皱着眉,听到杨峥小心翼翼地问:“燕主他,是不是……”秦惊羽见他眼露担忧,不觉一怔。是了,自己被掳去南越前曾与萧冥恶战一场,死伤无数。那个所谓燕主,应该就是在这一仗中凶多吉少,自己当时想必是痛失爱将,悲愤欲绝,才会执意忘却。

想通后,秦惊羽不由有些黯然,“他死了。”闻言,杨峥怔怔落下泪来,半晌才道:“主子节哀……”秦惊羽轻轻点头,“放心吧,燕主和弟兄们的仇,一定会报的。”很奇怪,她心里对这人的死竟无甚痛惜,想必以往关系平常,但跟之前的推测又实在矛盾。想了想,她问:“弟兄们的后事可办了?家眷的抚恤金发下去没?”

杨峥正色道:“是我办的,抚恤金都发了,遗骸就埋在山庄对面山坡上,我还让人砌了座碑,所有名字都刻在上面。至于燕主的,我改日再给他单塑一个。”

“不用了,就刻在一起吧,热闹些。”秦惊羽不愿再提这个人,摆了下手,道:“对了,你们去了西烈,可有银翼的消息?”

杨峥摇头,“我们刚进西烈境内,就听说地方上的富豪望族打着起义名号聚众生事,据称带头的是名碧眼男子。我们以为是银主,就赶过去,路上遇到一名潜伏的影士,才知另有其人。那影士只知银主一行曾在魔鬼之洲沙漠出现过,但不知具体行踪。后来官兵镇压,大肆杀戮,形势大乱,我们没找到主子,又怕引火烧身,只得退出西烈,在进京路上听闻主子已回宫,便匆匆赶回来了。”

秦惊羽舒了一口气,果然不是银翼。不是就好,若是他带人直接将战火点燃,天京与格鲁相距千里,自己鞭长莫及,到时候还不知如何收场。

“我明日派人去找你,先置办些物资,你策划下,在天京留些必要人手,其余准备跟我去西烈。”她已想好了西行的理由,不怕雷牧歌不答应。

说到这里,秦惊羽抬头看看杨峥又瘦又黑的憔悴模样,叹道:“这些日子你带伤奔波,真是苦了。”“我不苦,比起弟兄们……好了太多了。”杨峥低低长叹。

两人又唏嘘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了,秦惊羽站起身,“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归家吧,听我召唤便是。”杨峥起身相送,忽然想起一事,“主子留步。”

“什么事?”秦惊羽问。杨峥正色道:“影部上报,说是山庄出事前有名影士莫明失踪,据说他新入门不久,功夫也不错,当初燕主说他面相不好,不肯要的,后来张庭人手缺口大,就瞒着燕主招他进来,安插在京郊行事。”

“哦?”秦惊羽转过身,静候下文。“我们推测,此人极有可能是导致这场祸害的……”杨峥咬牙,从牙缝里生生挤出两字:“内奸。”

据杨峥讲,那嫌疑人叫唐宇,先前在京郊做事倒也算规矩,期间随张庭来过山庄一次,也是远远在庄外等候。在山庄出事前一日,这人忽然不见踪影了,当时大家都没在意,毕竟影士办事隐秘,而杨峥身为礼部管事,也管不到影部去。

没想到只隔了一日,就发生了灭门惨案。经查证,此人入门时间虽不长,但性情随和,没多久便与门下兄弟打成一片,平日也不爱说话,总是笑眯眯听着,随声附和,不作评论。这样便具备了影士的基本素质,能从外人嘴里套出讯息,但反过来,也能从自己人嘴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回想起萧冥的话,秦惊羽几乎可以肯定,这唐宇就是他派来混进门中刺探情报的奸细。暗夜门发展太快,树大招风,就算萧冥不出手,也可能是别人,比如东阳的轩辕敖、西烈的兰萨、北凉的风如岳。如若不是自己责令手下在天京城循规蹈矩,顺应朝廷,多次襄助大小事务,暗中消除隐患,只怕连父皇都容不下自己。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由不得她松懈——暗夜门的内部清理,已刻不容缓。

特别是影部,作为一个情报部门,必须保持各个成员特别是领导身份的私密性,内部成员最好互不相识,上下级之间汇报工作只能选择单线联系。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秦惊羽半闭着眼,将前因后果和一系列计划通想了一遍,继而又想到杨峥那只光秃秃的手掌,心里微微酸涩。

雷牧歌皱着眉头,看她时而欢喜时而叹气的模样,心里老大不爽,不由有些醋意道:“你何时与杨书呆这样熟稔了?”不就是见了个杨峥吗,至于这样?

“杨峥他不是书呆,你别这样说他。”秦惊羽甩开他伸过来的手。

雷牧歌怔了下,“我可记得‘杨书呆’还是当年你给取的名字。”秦惊羽一本正经地望着他,“杨峥为我废掉了一只手。”他的右手再也没法写字,没法绘画。

雷牧歌呆了下,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怪你,这罪魁祸首是我。”

秦惊羽别过头去,眼望青冥高天,一字一顿地郑重立誓:“总有一日,我要让萧冥付出血的代价。”继而转头看向他道:“牧歌,我需要你帮我。”

雷牧歌重重点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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