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断崖旁只剩下四王子和薛克两人。
从这里借着微弱的星光远望,漆黑的大地和天幕连为一体,既广阔无边,又神秘莫测。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就像潜伏在夜色中的庞大怪兽,让这景象变得有些压抑。
“白天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四王子突然轻声说道,长袍上洁白的细毛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着,将他的表情衬托得更加沉重肃穆。
薛克一愣,没想到四王子支走其他人,为的竟是向他道歉。但他没有急着开口,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边,因为四王子既然开了头,后面肯定还有其他话说。
果然,四王子接着道:“如果换作其他场合,我应该是能和那些惨死的半兽人交朋友的,真的很可惜……死去的人不能复生,但是我们活着的人还有机会消除仇恨。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所造成的伤害,成为我的朋友吗?”
手中握着生杀大权的强势者,竟然放低姿态请求弱势者的原谅?薛克越发不明白四王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继续保持沉默。
大概从未碰到过面对自己的善意却没有任何反应的人,四王子有些意外地瞥了薛克一眼,又说道:“我能看出,你是一个很重视别人生命的人。对于那些半兽人的战士,尤其是最后那名战俘的死,你非常介怀。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只要你愿意,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就行了,我既无力反抗,也绝无幸存的机会,因为……我是一个被上天诅咒的人,也是王族中唯一一个无法积聚斗气……废物。”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特别用力。
难怪他身上的气息如此弱……在同阶之间,一般能从对方的气势上判断出大致等级,而高阶面对低阶时,更是能精准地感知到对方的实力强弱。但自第一眼看到四王子,薛克就注意到他似乎不是身怀斗气的武者,现在果然得到证实。
“四王子说笑了。就像你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杀了你又能怎样。”薛克嘴里这么说着,体内的魔力却开始涌动。经过数个小时的恢复,现在封印法阵已重新生效,虽然魔斗相冲留下的身体损伤仍折磨着他,但是用现有魔力宰掉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四王子又道:“我知道,你不是不想报仇,而是心存顾虑。就像我把复仇和友谊放到面前让你选择,并做好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一样,你杀了我,你另外的几名同伴肯定也活不了,这都是存在因果关系的。当然我说这话,并不是拿他们的生命威胁你的意思,只不过我们都要承担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我也不会假惺惺地向你承诺,就算你杀了我也会让部下放你们安全离开。”
这话如果换了其他人说出来,必然给人一种奸诈、无耻的感觉,但在四王子说来,却显得特别坦诚,让薛克心中一时竟提不起杀机。
“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动手呢?”
“四王子在试探我吗,我都说了,杀了你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四王子似乎看出薛克的言不由衷,叹了口气:“我对你推心置腹,连命都交到你手里了,你却始终戴着面具对我……既然你不想交我这个朋友,又不敢动手杀我,继续谈下去也没意思。”说完转身便走。
“等一下。”薛克仍然望着远方,收起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不杀你,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会对毫无反抗能力的人痛下杀手。”
“原来是这样。”四王子转回来,认真地盯着薛克看了一会,然后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么花一点时间听我说一个故事吧。”
也不管薛克有没有兴趣听,四王子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多年前,在一个兄弟间冷酷无情、父子间靠强权维系的大家庭里面,突然出生了一个由地位卑微的奴妻产下的孩子。这是一个令很多人不安的意外,因为很多年来,这个家庭所代表的种族,和奴妻所代表的种族之间,由于种种原因,从来没有生下过任何孩子。所以这个孩子被视为不祥的杂种,那名奴妻则连产房都没出便被人谋害。”
“按理说,这个为母亲带来杀身之祸的孩子也不该活下来,但这个世界偏偏会发生某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手中沾满别人鲜血的一家之主,竟然对死于阴谋的奴妻怀有特殊感情,不惜以献祭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救活了血泊中本来必死的孩子。后来这个孩子在父亲的守护下,一天天健康成长,虽然因为刚出生时受的伤无法修炼斗气,但是只要待在父亲羽翼下,他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人。”
“可惜的是,这个孩子的好日子渐渐到了头。因为当年献祭寿命,孩子的父亲衰老得特别快,表面上维持着强势,骨子里却一日不如一日,终有一天病倒了。不明白原因的大儿子把这一切怪到了邻居头上,真正目的却是占据替父报仇的大义,好在日后稳稳当当地接替父亲的位置。而知道父亲病倒真相的孩子,却限于父亲的嘱咐不能把实情说出来,不然全家必然迁怒于他。”
“这个孩子很痛苦,父亲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仍然牵挂着他的安危,可他却什么都无法替父亲做。有一天,他得知有一个方法可以让父亲好起来,于是不顾一切闯到另一个邻居家的领地上寻找灵药……这就是大致内容,一个关于濒死的父亲与一心救父的孩子的故事。很抱歉,我缺乏将故事说得更生动精彩的天赋,但是我想知道,你希望这个故事有什么结局?”
薛克没想到四王子竟然有着这样的身世,而且同样是父子,可是对比之下……他想到那个流着泪走出小酒馆的夜晚,酸楚的感觉像翻江倒海一样涌上心头。
沉默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乱的情绪,轻轻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希望得到你发自内心的帮助。”四王子回头看了一眼临时营地的方向:“知道我出来时,带了多少人吗?呵呵,你们人类的辰伽骑兵确实厉害,我费尽心力,才从一次次围追堵截中逃出。其中有一队人马特别难缠,队伍里竟然拥有半兽人向导,追杀我的时间是最久的。最后还是皮篱老师……哦,就是你见到的那名暗影萨满,由他施法复制了我的幻象,然后以大半兵力为诱饵,才把那队辰伽骑兵引开。现在我的队伍已经承受不起更多损失了,每一个人手都十分宝贵,所以你和你同伴的帮助,对我非常重要。”
“那你还杀掉安帝-卡卡?”薛克一提起这事,心中刚刚对四王子生出的几分同情,马上又被愤怒代替:“他对你有什么威胁?而且你就没想过,如果给我一点时间劝说,他难道就不能成为你助力吗?”
“他不一样,在那种情况下,我必须杀他。”
“狗屁胡说,你当我是瞎的吗?当时你根本没有一定要杀他的理由!”
四王子突然情绪爆发,冲薛克吼了起来:“我难道有病,非要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来寻找满足感?你以为我杀死一个可能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会很开心?”
薛克一愣:“你和安帝-卡卡怎么会有血缘关系?”
“因为我的母亲,是个被人类奴贩卖到图腾王座的半兽人!”四王子咆哮起来终于有了兽人的样子:“否则我怎么会被几个该死的哥哥视为杂种?每一个陌生的半兽人,都有可能是我母亲生前的家人,我难道想杀他们吗?可是图腾王座最讲血脉纯正,我如果对任何一个半兽人流露出半点心慈手软,都会提醒别人我的杂种身份,让我还怎么统驭部下,怎么去为父亲寻找救命灵药?”
对于兽人的这套逻辑,薛克既能理解,也不理解。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感觉到自己对四王子的仇恨正一点一点减淡。
“我心里有些乱,需要时间梳理一下。”
“随你高兴吧。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没有旁人的时候,我是一个愿意向你敞开心扉的朋友,但在我的部下面前,我是且只能是符合图腾王座暴力准则的四王子,所以请约束好你的几名同伴,不要引发让我为难的情况。至于我们谈话的内容,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我会的。”薛克转身返回临时营地,走出几步后停下来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想得到我帮助的话,应该不止一种办法,为什么却选择了最费事的一种,告诉我这么多你们铁血王族的秘闻?”
“我也不知道。”四王子没有回头,穿着厚厚皮毛长袍才勉强赶上普通兽人魁梧体型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萧瑟:“也许是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希望找个人说一说,也许是因为你也拥有兽人之眼,所以我能看出,我们内心有着相似的痛苦与孤独。其实我很羡慕你,能拥有那些愿与你共赴生死的同伴,这样想的话,相信你肯定也是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如果能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去交换。”
薛克背对着四王子,把他这番话细细咀嚼了一遍后,轻轻道:“刚才你问我,希望那个故事有什么样的结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是喜剧收场。”说完大步离开了断崖。
回到临时营地,薛克和狄莽等人打过招呼后,躺在由他们准备好的单人行军帐里,回想着和四王子的交谈,心绪一直静不下来。
四王子敞开心扉向他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他也变相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这对于身陷险境的他们来说,本来是意料之外的转折,可以说好得完全不敢想象。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和四王子接触得越多,不但没有变得更了解,对四王子反而有种更看不透的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是凶是吉?薛克陷入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