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让我们从我姐姐们这开始吧。”
然后我乘公共汽车来到城里，把炖肉带给了巴顿。我把它放在医院四楼的护士工作台那儿。他们没有问我的名字，从我的穿着上他们就已经知道我来自哪里。我站在门外，看着他熟睡着，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片--《飞鼠洛基冒险记》。护士指着我：“你是--你就是那个人。”
我点点头，礼貌地笑着，走过他们。
看着巴顿在休息对我而言是一种安慰，他的脸有些浮肿，嘴唇弯曲成新月状。一束颜色鲜艳的气球贴在天花板上，窗户上放满了植物、鲜花和卡片，它们朝下俯瞰着城市的公墓。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多人关心巴顿。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人。我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结婚，直到我看到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女人和三个女孩，我猜想那三个女孩是他的女儿。
他的左臂下是一个毛绒绒的大象玩具，大象的脖子上系着红色的丝带。看着他摸着大象，让我意识到当我们给彼此造成伤害的时候是多么幼稚。他的右手打上了石膏绷带，放在了他的胸前，随着他的呼吸缓慢地上下起伏着。床的尽头是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组签名。我不善于将我的名字签在任何地方，更不用说石膏上。但是我慢慢地走近他，拿起黑色的记号笔，将“大丑丑”写在了他打石膏的手上，希望当医生拆除它的时候，他们能够把这些字给剪碎，能给巴顿带来更多的安慰。
我没有直接回家，尽管天空看起来没有暗淡无光且令人压抑。空气中的潮湿暗示着还要下更多的雪，春雪。但我决定抓住我的机会，我在霍夫曼的种子店停下来，把他架子上的紫罗兰花种子全买下来了。我问收银员，他是一个比我小几岁的脸上有粉刺的阿米什男孩儿，问什么时候会还会进货，他推了推从鼻子上滑落的眼镜看着我：“还要？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以防这些花不好。”
“这些种子很好。”
“你怎么知道？”
他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就好像我是他见过的最蠢的蠢货。
“它们是紫罗兰。”他说。
“什么？我知道。”
“如果能的话，它们的种子还会在纸上生根。”
我把这些种子包收拢，他打开了一个小的棕色袋子把它们滑了进去：“我们会看到行不行。”
我搭乘了一位拥有马车店的阿米什人的便车到埃希农场去。他似乎很高兴能让我搭便车。他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只是问我需要去哪里。在黑夜里，我站在门外，等着有人应答，希望李维在家。我激动地想要在我家农场上建造一座花房，并想李维来帮我。
建造一座花房不在我父母的工作计划当中。我认为这是让我和李维再次花时间在一起的最好办法，并让我的父母有机会了解他。工作会给我们一种目的感和一种与那场意外毫无关联的新话题。我们在花房中只会谈论现在和未来、谈论生活，而不是死亡。这让我有了希望。如果我的主意成功了，我就不止能敲开李维的房门，还能解开他的心结。
我穿过窗户能看见了阿莫斯，他弓着背坐在餐桌旁，一盏煤油灯照亮了他的脸庞。他正在学习一本拥有大智慧的小书--《信仰的忏悔》，然后抬起头看见了我的影子。我惊讶地看见他见到我似乎真诚地高兴，尽管我不能说他看起来很快乐。他看上去有些忧伤，他打开了门，在我要说话的时候他用手指遮住了我的嘴巴。他走了出来并把门关上了，我们在寒风中站在门廊上。
“我们母亲的状况不好。李维在请医生。”
“她的病情恶化了？”我问。
他低声说：“她说她看见了我们的父亲。”
“什么？”
“她说他来是为了她，因为时间到了。”
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严重的语调，让我喉咙发紧。
“她快死了？”
“她已经病入膏肓很长时间了。”阿莫斯说，“但是这些新闻，最近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难以承受。”
“对不起。”我说，“她之前不知道吗？”
“李维给她看了报纸。他想告诉她真相，你知道的……要在她……之前……”
“她会好起来的。”我满怀希望地说。
他摇摇头，我能看见他紧咬着牙齿。他的喉咙抽搐着，擦了擦他的眼眶。我不舒服地动了动，听见了我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阿莫斯在黑暗中寻找着我的眼睛。
“她想让你知道你做了一件好事。”
我注视着他，他继续说话。
“在监狱的时候，她想要感谢你。”
“她知不知道我伤了人？”
“她知道你原谅了伤害你的那个人。”
我眼神低着点了点头，想要相信他也做了一件好事，迫使李维坦白。
“你也一样，”我说，“你想让大家知道真相。”
他摇摇头，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需要李维自己说出来，而不是我。你知道，我从这些所有的事情中学到了十分重要的一课。”
“是什么？”
“我们都按照自己的步伐向着上帝走去。”
他是对的。这是我从他口中所听到的最引人注意的话。
“是的，我们中的有些人还会踌躇。”我说。
“还有一些人会绊倒。”他说，我们都笑了。跟阿莫斯一起笑而不是对着他笑感觉很好。开始下雪了，雪片很厚，粘在了地上。阿莫斯伸出舌头接住了一片雪花。
“你在屋里等吗？让自己暖和些，你在外面等他回来的话会冻僵的。”
我弹弹帽子。我宁可冒险冻僵也不想进入这个有着死亡气息的屋子。我转过身子，伸长了脖子，想要越过窗户看见埃希太太躺的那张床。
在我回答之前，一匹拉着马车的马从车道飞奔而来，李维从马车里跳了出来。他带了一位本地的医生，一个有着显眼白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的眼镜用一根链子连接着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拄着一个有雕刻的手杖朝着门廊走来。看见我站在门口，李维停下了，他手里提着灯笼和一个医药箱。我站在那儿却不知道说什么，或者从哪开始说，感觉十分尴尬。在油灯下，我看见他刮了胡子，还剪了阿米什人的头发，牛仔裤、T恤衫和棒球帽也不见了。他穿着阿米什人的服装，在他铅灰色的仪态中看上去更成熟了，也更疲倦，甚至更忧伤。
“你来是帮忙的吗？”他问。
“不是。”我说，然后在他脸上看见了失望的表情，这让我感到困惑，因为在我住在这马棚的两个月里，李维从未允许我帮他，“我的意思是是的，当然。你需要帮忙吗？”
李维露出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你比这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他走上楼梯推开了门。阿莫斯和我跟在后面，但就在我们走进屋子的时候，那名先于我们走进房间的医生，站在埃希太太旁边，合上了她的双眼。
我帮李维和阿莫斯为她制作了一个松木棺材，铰链上有一个开口，这样人们在吊唁的时候就能看见她的脸。一共有三次，一次在出殡之前，一次在葬礼期间，一次在墓地。尽管埃希太太不会化妆（阿米什女人从不化妆），她会被做防腐处理，让我们有一整天来确保她棺材上的清漆完全干了。
尽管会显得傲慢，但是我还是为我制作棺材开口的工作感到骄傲，这是李维之前教我做的。除了帮狗狗们建造狗舍，我还从没有建造过这么多的东西，并且在埃希兄弟最需要的时候能够帮到他们让我感觉很好，特别是在李维因为觉得亏欠、负疚而拒绝了我帮忙这么久之后。
我确保拧紧铰链上的螺丝，并且还想知道在这一切完成之后我是否可能成为李维的学徒。我喜欢做木头的活儿，李维在我们修葺马棚时就已经教过我很多木工手艺，尽管我还不能说他那时想过要雇用我。有我的帮忙他似乎很安心，然而对接受我的帮助还有点儿勉强，我还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那就是如果没有这孝顺的义务，他感觉无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尴尬。
我在马棚劳作的时候感到很安心，这时他们陪在母亲的棺材旁边。在殡仪执事们把她带去做防腐处理之前，他们会为她清洗身体，这是兰开斯特县的传统。但她回来的时候，会穿上传统的白色服装。在他们给她穿上“婚纱”的时候，我不想逗留在那儿，尽管我的姐姐们从没有结婚，但我们也按照阿米什人的传统为她们穿上白色服装。我记得我曾经帮母亲把从女帽商那儿买来的假发为姐姐们系上来替代她们剪去的辫子。我的父亲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他忙于清理房屋的家具，腾出空间来为第一次吊唁和葬礼放置长凳。
那晚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我注意到客厅里的家具都再次被推到了一边，或者被搬出去放在马棚里，一些长凳排成一排与墙面平行地摆放。我站在门口，母亲在清洗地板，父亲在外面，收集几捆木材放进老旧的石头壁炉里。我不需要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埃希兄弟没有家人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家人。在阿米什人中话语传播得像闪电一样快。这让我觉得或许埃希太太选择在那个时候死去，这样我们就都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她很体贴地跟我们分享她的命运，帮助我们承认这一点，即尽管我们准备的是一场葬礼，但是死亡远不止这一次。
我们本该知道在暴风雪过后再把棺材抬上邦克山，但是我们真的没有选择。为了这次行进我们穿上了暖和的衣服。路面上还覆盖着刚下的雪，大部分人都驾着马车，还有一些人跟我们一样乘着马拉雪橇车到来。
父亲和我跟李维、阿莫斯一起作为护柩者行进。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叫我们而没有叫他们的家人充当护柩者，尽管我的父亲毫不犹豫地帮忙。跟我母亲一样，有另外的事情让他忙活能够让他安心。他还扔给了他们平底雪橇用的额外的毡带，它会把棺材运到山上带到墓地，这个墓地我们花了差不多整个上午的时间来挖掘。我们每往土地里多挖一尺，就需要铲出填满洞里的雪。在所有人来参加葬礼之前，李维和阿莫斯轮流在我的房间里睡了会儿觉，然后就出去跟那些多年没有说过话的亲戚朋友们交谈。这是一个有些难堪的上午，至少可以这么说。我不认为他们的母亲去世了，他们就再没有父母了。他们精疲力尽，打盹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在我父亲的帮助下，我们把棺材从马车上滑下来，放到平底雪橇上，然后把它拖上邦克山。我之前从未搬运过棺材，它如此沉重让我感到吃惊。埃希太太不是一个矮小的女人，但也不是个大个子，但是这种现象被人们称之为死亡的重量，其能压垮一个男人的背。我姐姐们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我没有意识到死亡会这么重。我们在埃希太太的棺材两边拧上了鱼眼钩，从而能够用绳子把她拉上雪橇。是李维这样建议的，我们相信了他。毕竟，他是个木匠，他了解木头的自然属性。
我记得雪在我们脚下发出的轻微的嘎嘎声，还有我们身后铁门关上的咯吱声，那是一位“英国人”的殡仪执事，是按照法律的规定来见证埋葬的。一些人已经聚集在了山顶上，在墓地旁边，站在盖着洞口的塑料布的边上。
风很大，风吹来的东西都有栅栏那么高了。有人把前面的雪地里踩出了一串脚印，好让上坡路更平滑。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走路行进，用杆子搬运棺材走到山顶，但是不通过滑动，我们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爬上山顶。阿莫斯和父亲走在棺材旁边，用穿过鱼眼钩的绳子确保它不会从后面滑下来；李维和我拉着绑在雪橇前面两边的粗麻绳。我们向后退，迈着小心而确定的脚步，靴子的后跟深深地踩进了雪地里。我们慢慢地移动着，这一切似乎会永远持续。当我们到达山顶时，我们的双手发烫，被绳子打起了水泡。
就在那时，李维走过去扯掉绑在棺材顶上的毡带。阿莫斯和我的父亲，他们的双手也同样酸痛，放下他们手中的绳子，开始把鱼眼钩从棺材上拧下来，确保埃希太太能没有装饰地被埋葬。我是唯一一个拉着绳子的人。李维把棺材开口上的门闩拉回去，没有把它拉起来让人们观看。他给人群里的某个人示意，让他把墓地上的塑料布移开，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了熟悉的忍冬香味，而其就像是铁砧的力量击打了我。我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闻到这个气味的人。李维打了个喷嚏。阿莫斯迅速地抬起头想要捕捉到飞逝的香味，帽子都掉在了雪地上。我抬起头，在人群里扫视着，想到找到这香味的源头。就在那儿，站在她哥哥们之间和她父亲后面的是艾玛？贝勒，她正注视着我。尽管我们是在葬礼上，她还是露齿而笑，然后又低下头，看着父亲的脚后跟。就在那时阿莫斯动了动，然后其他所有人也一样，而我，被艾玛的出现击中，放开了手中的绳子，雪橇滑了下去，在撞击篱笆桩之前把行进的人撞到了旁边。
相信我，让我们吃惊的不仅是棺材滑落而是轰隆一声，埃希太太的头在冲击力的作用下把整个棺材盖板的铰链震开了。她的眼睛睁开，她光泽得像甘草糖的头发的造型像头盔一样，她脸上的唯一表情就是张开的嘴巴。在墓地看她最后一眼是合适的，但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坐起来“看着我们”。
“把她放回去。”有人喊道，有人试了试，但没成功。我们都太惊愕而不能动弹。我再次看了看艾玛的眼睛，然后又迅速移开了，为我的失误而让埃希太太受到侮辱而感到羞耻。两只乌鸦栖息在篱笆桩上，拍打着翅膀叫喊着，好像是在催促我们中的某人快点帮助埃希太太把她塞回棺材。然而，还是没有人动，只有那位殡仪执事打了一个喷嚏。除了乌鸦之外，一切都很安静--直到李维和阿莫斯开始移动，尽管不是朝向他们的母亲。他们面对着对方开始大笑，发出了我所听到的旧秩序派阿米什人最长的笑声。
在葬礼服务之后的友谊餐会是阿米什人的习俗，是在我们家举办的。尽管人们可以继续正常的交谈，但我们在吃饭的时候都会有人提到这个滑落的棺材。在厨房里帮忙的女孩儿们在听见这个故事后都发出了笑声。在那天很多目击者们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谈论这个故事。甚至贝勒主教也不得不用咳嗽来忍住笑，不时打断因发笑而肚皮抽搐的人们和有着长白胡须的笑弯了腰的人们。没有人能对上帝的恩典免疫。在我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她把手指放在嘴上，身子倚在墙上，感觉墙都因人们的笑声而震动了。这是自从我姐姐们的葬礼之后家里人最多的时候，我能从她眼中的光亮看出她是多么地想念这种快乐，不仅仅是朋友们的快乐，还有陌生人的快乐。她双眼睁开伸出手拉着我的手臂：“你记得它是什么吗？”
“什么？”
“这种声音。”
我微笑了，记起了她在多年以前告诉我的。
“这是当上帝原谅了我们的错误时所发出的声音。”我用德语说，母亲用她的袖口擦擦她的眼睛，高兴地看着我。我希望勒罗伊能在这儿听见我们。他会很高兴地知道是超越了一切的笑声让我们的悲痛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