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芭莉起诉的事件反复折磨、痛苦不堪的日子里,许多好朋友来安慰我,他们想尽办法让我能开心起来。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是个剪着短头发的精力充沛的人,我经常和他在聚会中碰面,他总是玩世不恭地叼着一支雪茄。我把《凡尔杜先生》剧本拿给他看,他翻了翻,然后只说了一句话:“哦,亲爱的查理,您写了一部颇有中国风味的电影剧本。”
在一次晚宴上,我问莱昂·福伊希特万格:“你对美国的政局怎么看?”
他突发奇想地说:“查理,你看看,这些事很有意思:我在柏林盖好了新房子,结果希特勒掌握了政权,我不得不搬走了;然后呢,我刚在巴黎布置好我的公寓,纳粹军队又开进了巴黎,我又被迫搬走;现在,我刚刚在美国圣莫尼卡买了一幢房子。”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无奈地笑了。
由于我不得不放弃《梦里人生》这个剧本,我一时觉得自己的事业被浓雾笼罩,前途难测,但我始终坚信一点:只要我能接着拍出一部精彩、卖座的影片,一切迷雾和问题都会烟消云散。抱着这样的信念,我终于编写完了《凡尔杜先生》。这个剧本的编写工作断断续续,前后花了我两年的时间,但到了拍摄的时候,却非常顺畅,只用了三个月,打破了我拍片的速度记录。随后,我就兴冲冲地把电影剧本寄给了布林先生的办事处,请他们审查。很快我就收到了答复,可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说我的剧本应当全部禁映。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当头棒喝。
布林办事处是电影联合会自己成立的一个审查机构,实际上归道德联合会管辖。我认为,审查工作的确是有必要的,但审查应该灵活一些,不能刻板得像教条,在评判时不应只看到题材,还要看它是否有高尚的情趣、深刻的生活哲理,以及细腻的手法。
萧伯纳说得好,你可以潇洒地往坏人的腮帮子上揍一拳,但却仍然无法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在这里,我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部电影的故事梗概。凡尔杜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小职员,他在经济大萧条期间丢了工作,就剑走偏锋,专门去找一些老处女,和她们结婚,然后谋财害命。他的发妻是一个可怜又老实的残疾人,和他们的小儿子住在乡下,她对丈夫干的这些罪恶勾当一无所知。凡尔杜每次害死一个女人,就会像一个在外辛勤工作了一天的小职员那样回到家里。事实上,他有着既邪恶又善良的双重性格。他在给花草树木修剪枝条时,舍不得弄死一条虫子;可是同时,他又把被他杀害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投进林子深处的一个焚化炉。乍一看,这个故事有些暴力的成分,但都被我巧妙地处理为冷幽默和辛辣的讽刺,电影的主题是对社会问题的揭露和抨击。
负责审查电影的工作人员寄了一封长长的信给我,以解释他们禁映这部影片的原因。下面是我节选的一些语句:“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骗子如何诱骗妇女去和他非法结婚,然后骗取她们的钱财的故事。剧本里有些地方隐含了对****的描绘,我们认为那是不可取的……我们且不去计较那些在概念和含意上******制度的部分,光是戏中充斥的凡尔杜的观点,我们就无法接受。在我们看来,那些行为只不过是一出‘屠杀的喜剧’。”
为此,他们提出了许多具体的反对意见。为了举例说明,我从剧本中摘引了一两页有关莉迪亚的内容。莉迪亚也是被凡尔杜欺骗的女人之一,那天晚上,他正要向她下毒手。
〔莉迪亚走进光线朦胧的门厅,关了灯,向她的卧室走去。这时,凡尔杜在满月清辉的照耀下,慢腾腾地向门厅尽头的窗户走去。
凡尔杜(低声说):真是太美啦……是在爱恋恩迪米昂吗?
莉迪亚(从卧室内传来):你说什么?
凡尔杜(迷茫地说):亲爱的,我说的是恩迪米昂,他是个被月亮迷住的美少年……
莉迪亚:行啦,别再想什么美少年啦,快来睡觉吧。
凡尔杜:好,亲爱的……我们踏着那软绵绵的落红。
(他走进莉迪亚的卧室。门厅里空荡荡的,在月光的照射下半明半暗。)
凡尔杜(从莉迪亚卧室中传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灿烂的月光!这色迷迷的月亮。
莉迪亚:色迷迷的月亮?哈哈,瞧瞧你!真是一个傻蛋儿……哈哈哈!色迷迷的月亮!
〔音乐声迅速加大,直到高得可怕。接着,镜头渐渐隐去。等到镜头再现时,场景已经切换到了第二天早晨。过道仍旧是那条过道,不过那里此刻已经布满了阳光。这时,凡尔杜哼着小曲从莉迪亚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在审查人员看来,以上场景有很多不妥之处:“请将莉迪亚说的这一句:‘行啦,别再想什么美少年啦,快来睡觉吧’,改为‘……去睡觉吧’。以上的动作,演员表演时应避免让观众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即认为凡尔杜和莉迪亚这对男女即将颠鸾倒凤、声色犬马;另外,还应该删除‘色迷迷的月亮’这一重复出现的句子;还有,还要改动‘第二天早晨,凡尔杜哼着小曲从他妻子的卧室里走出来’这个动作,以免让人觉得他充满了邪念。”
另外,凡尔杜和他在深夜遇见的一个姑娘的对话,也是他们反对的一处。因为,审查人员认为,根据剧情描绘,那个姑娘是一个招揽顾客的妓女,因此该段也应该删除。
其他的一些意见,是反对一些镜头和一些零星动作的。比如:
“不必特意用‘前面和后面奇形怪状的曲线’这样的词来描写那个中年女人,这是很庸俗的手法。”
“形容那些歌女的服装或舞步的用词,有些不堪入目;更不能把吊袜带以上的那一截光腿拍出来。”
“不能用类似‘搔她屁股’这样的话。”
“镜头中不应描写或暗示浴室中的那些用品,否则画面会充满欲念。”
“应全部删除或改动凡尔杜说的‘****’这句台词。”
审查人员的这封长信,让我郁闷之极。好在这封信的结尾还是给我留了一线生机,信中说,审查人非常乐意和我当面讨论这件事,希望我的电影在符合电影法规的同时,又不会严重损害到娱乐的价值。于是,我马上驱车前往布林办事处。接待我的,是布林先生的助手,他是个高大威猛、表情严肃的年轻人,说话直来直去的,就像一个盛气凌人的警察在盘问犯罪嫌疑犯。
“你反对天主教的原因是什么?”他问。
“你的这个问题让我摸不着头脑,难道我的剧本里有违反教义的内容?”我反问他。
“这里,”说着,他把我的剧本向桌上一扔,一页页地翻着,“也就是牢房里的那个镜头。罪犯凡尔杜对神父说:‘我的好人,您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这有什么问题?神父本来就是一位好人嘛。”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他满脸轻蔑地摆着手说。
“说一个人是好人,我不认为这有任何无理取闹的意思,年轻人。”我针锋相对地回答。
我们就这样互不退让地讨论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以智者著称的萧伯纳。
“你会用‘好人’来称呼一位传教士吗?不会的,你会叫他‘神父’。”
“好吧,那我就把‘好人’改成‘神父’。”我说。
“再看看这里,”他指着另一页说,“神父说:‘我到这里,是让你向上帝请求原谅。’但是凡尔杜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我和上帝倒能和平相处,可我和人类却冲突不断。’你让凡尔杜这样说,简直是在亵读神灵。”
“你有你的看法,”我很无奈,“我也有我的看法,谁对谁错,上帝知道。”
“你还在剧本里妄谈了很多哲理。而且,”他鄙夷地说,“你还让凡尔杜瞧着神父这么说了一句:‘如果大家都不犯罪,那您不是没活干啦?’”
“这里是有点问题,我承认。但是,这只是为了诙谐幽默,我并没有故意侮辱神父的意思。”
“你这样做,会让凡尔杜演得比神父更出彩。”
“你想要神父在人们心里留下什么印象,难道也是一个搞笑的小丑吗?”
“当然不是丑角,可是,你也可以让他也说几句有趣的台词呀。”
“噢,原本是这样啊,”我说,“犯人眼看要被处死了,所以他才故意装得满不在乎。可神父就不一样了,他必须时刻保持威严,所以只能说稳重的话了。不过,我可以再给神父加上几句台词。”
“还有,”他说起来不依不饶,“神父说:‘愿主饶恕你的灵魂。’凡尔杜却是这么回答的:‘他当然会饶恕我的!因为灵魂是归他管的。’”
“这一句又哪里有错了?”我问。
他重复着说了一遍:“‘他当然会饶恕我的!’他以为自己是谁呀,他怎么有资格这么跟神父说话!”
“这是他的内心独白,你要看了电影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可是,你这么说是把整个社会和政府都给抨击了。”他说。
“年轻人,你要知道,天底下没有哪个政府和社会是不存在问题的,也没有哪条法令不允许人进行批评,你说呢?”
我和布林先生的助手聊得口干舌燥,然后又和布林先生谈了一会。经过修改,我的剧本终于通过了。老实说,布林先生提出的一些批评倒是很有建设性。到最后,布林先生郁闷地说:“能不能别把那个姑娘塑造成一个妓女的形象?现在的好莱坞电影剧本里,几乎都会有一个妓女。”
他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惭愧。于是,我答应他回去再修改一下这个情节。
影片拍好之后,我决定先向道德联合会试映。道德联合会一共有二三十个成员,其中包括审查团和各宗教团体的代表。在这次试映过程中,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寂。影片放映完了,然后灯光亮了起来。这时,坐在最前排的布林先生站起来,转身对其他的成员们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看就通过了吧!”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迫切。
但是,其他人却都没有开口,场面有些尴尬。后来,又有一个成员说:“我没有意见,可以通过。”可有些人还是在摇头。
布林先生无奈地对他们挥了挥手,说:“好了,没问题了,通过吧!”
大多数人都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只有少数人勉强地点了点头。布林没等大伙儿再说出什么反对意见,就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好啦,查理,你可以正式开印你的影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