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摩托车停在老屋后面机耕道的尽头,李想背着大大的牛仔包,穿过自家的松树林,来到老屋的院门口。老屋是独门独户,占据了这片山包脚下稍平点的一块地。屋背后的十几亩林子都是他家的。额,准确的说是他爷爷的,但是现在么都分给了他爸,他二爸,四爸,五爸四兄弟;他三姨六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份儿!
老屋背后靠山,面前自然也有一汪子水。这一汪子水说是池塘呢大了点,说是小水库么不够格。本地人叫它“堰塘”。堰塘对面是李想爷爷未成家时的祖屋——一个小院落群,若干年前住着包括李想祖爷爷几兄弟在内的好几户李姓人家。现在么是他六老爷的家,就是李想爷爷的亲兄弟。李想爷爷成家之后就在对面的荒山脚下自己起了三间茅草房,门前种了两棵桉树,屋背后的荒山种了松树。后来有了他爸,他二爸,三姨,四爸,五爸,小姨,就变成一个院子。李想八岁之前的童年都是在这个院子里过的。
院门没关,李想直接就进了。边走边喊:
“佬爷,奶奶我回来了。”
院子右边的厨房离院门近,一个老太太出来,拴着一条做饭用的围裙,圆脸,头上还带着一顶绒线帽子,慈眉善目的。眼神儿还好,一眼认出了李想,登时笑的合不拢嘴:
“哦哟,是京城。京城回来了。”
李想一脑门子汗——京城是他的小名,村子里都这么叫他。
他奶奶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过来要帮李想把背上的包放下来。嘴里还冲着堂屋里喊:
“死老头子!还在看电视。快点出来,你大孙子回来看你了。”
李想可不敢让他奶奶帮忙,包挺沉,别闪着老人家腰。自己把包放到廊檐下一张八仙桌上。
这时他佬爷也从堂屋里出来,花白头发理着平头,穿着老式的中山服,身量很高。虽然年纪大了背有点佝偻,也有一米八左右。老爷子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汉子,解放前还念过三年的私塾,一手小楷写得极漂亮。那会儿的农村文盲多得很,念过几年书就算文化人了。所以解放后他爷爷当了二十几年的村支书,八三年才不干的。
可惜那年月的党员觉悟太高不会捞啥好处,家里孩子又多,光景一烂包。他奶奶经常说给他:那时候全家老小一年只分到生产队上一斤菜油——要吃到来年分油。炒菜就是拿个布或者什么东西蘸一点油往锅里擦一下。
他爸刚好赶上三年困难时期,那时还是六七岁的娃娃,好悬没饿死,水肿都到小肚子了,再往上点神仙也救不回来。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李想他爸四兄弟都是高个,只有他爸矮些,一七五。李想倒和他爷爷差不多,当然是现在,他老爷年轻时铁定比他高。
老头个儿高,眼不花耳不聋,就是年轻时日子苦,重活干得多,背有点驼,说话却是中气十足:
“京城回来了啊?好!好!来,陪老爷摆哈龙门阵。”
老头儿一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在那么艰难的岁月里,和老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大了六个孩子,一个都没有夭折。到现在老大和老五在外面教书吃公家饭,小儿子(李想的五爸)还当了一所中学的副校长;老二和老四读书不行,但当爹的也给他们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三闺女和老小虽然没脱离农门,嫁过去的人家也算过得去。老头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算白活,四个儿子,俩闺女,孙辈足足九个。对一个农村人来说,儿孙满堂,子女孝顺和睦,吃喝不愁,自己和老伴儿有什么身体上的毛病,俩在外上班的儿子总是拿大头,不跟在家的老二老四计较。还有啥不满足的?
李想和老头摆了一晌龙门阵,详细的向前村支书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和学习,思想状况。前村支书老爷子谆谆教诲李想要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不走歪路邪路,老李家几辈儿就没有作奸犯科的人;好好学手艺,多多的挣钱,光宗耀祖云云······
李想便只好唯唯而已。心里腹诽:
你说让我一破剃头匠光什么宗耀什么祖啊。
他奶奶在一旁倒是不给老爷子留脸,一个劲埋怨:
“啊,这死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说什么‘打枪又钓鱼,不是好东西’。现在老了没事,你爸他们又不准他做活路(土话,干农活的意思),就整天抱杆破气枪满山打雀儿。这下把自己都骂进去了······”
“你小时候门口有棵李子树,他说逗得生产队的娃儿些来爬树烦得很,逮到就把树子砍了;我晓得我家京城想吃都吃不成。现在好了,老东西没得事房前屋后栽好多桃子李子柑橘树。净都在外头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球大爷吃你的······”
“落屋(到家}就晓得看电视,又看不懂,只晓得看唱歌跳舞的,说花花绿绿的好看······”
李想肚子里都要笑翻了,还要装出十分严肃的样子给老头儿看。老爷子年轻时候过的是苦日子,弟兄姊妹七个就他和老六老幺三个长大成人,其他都夭折了。他又是老大,早早的就帮着父亲支撑起家——所以对于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十分看不起。教育子女常说的话就是“打枪又钓鱼,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临老了,子女都交接完成家立业,为了自己身体着想儿女们绝不允许自己再干活,这句话就妥妥的把自己装进去了。
数落完了老头儿,老太太心满意足地去做晌午饭。
晌午饭老头把院子旁边小院里的二儿子二儿媳也叫过来一起吃的。老四两口子在省城做点小生意。这个院是老大老四和老五三个的,只是老大和老五也用不上了,一起让给老四修了栋二层小楼房,老头住一层的正堂屋。老二就挨着老院子划了块地建了五间平房,围了个小院子。
李想的二爸是个沉默寡言的农村汉子,就是右边脸膛有半个巴掌大的黑色胎记,看着挺吓人的。他二爸没读什么书却很有点心灵手巧。附近村子办什么红白喜事九大碗的时候他是个厨子;谁家修房建屋他是个泥水匠;谁家杀年猪他又会是个杀猪匠,等等。李想小时候一直以为这个二叔是万事不求人。
因为脸上的胎记,他二爸的个人问题三十来岁才解决,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算超级晚婚,当时李想的三姨四爸孩子都有了。
二婶姓何,本乡邱家坝人,左脚小时候生病落下了残疾。好吧,直接点说,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小时候李想不懂事还学她二婶走路——被他老爸好一顿揍。
他二爸极心疼他媳妇儿,从来不让自己老婆下地干活,只让在家做做饭,喂喂猪,带带孩子。好在大哥和五弟有事也会帮一把,老父母的事也是老大老五多负责点,自己多少会点手艺,日子还算过得下去。自从媳妇儿给他生了一个闺女之后,一向少言寡语的他笑容也渐渐多起来。
吃过晌午饭,他二婶和奶奶收拾碗筷,他二爸坐了一下就过去了。瞅着他奶奶不在,李想跟他姥爷说:
“姥爷,屋头有纸没得?我想去跟祖爷祖娘,还有徐奶奶烧点纸。今年清明我回不来。”
李想特意把“徐奶奶”三个字咬得很重。
老爷子眼里精光一闪,默了半晌,又看看李想才说:
“屋头有。你等我找一下。”
带上挂山的纸钱,烧的黄纸,老爷子又叫李想奶奶切了个刀头用碗装着,拎了瓶白酒,两爷孙出门往堰塘对面祖屋背后的小山包走去,那是李想家的祖坟。
老爷子背着手走在前面,李想提着东西跟着。
一路上老爷子都是闷闷的不怎么说话。快到地头了才没头没脑说了句:
你比你老子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