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佬爷的指点下挂纸钱,乡俗称之为“望山钱”,意思是让过世的老人看得见故乡,知道回来的路,也晓得后人来看过自己。
然后献刀头,敬酒,烧纸,放炮,磕头。这一整套程序李想一丝不苟的做完两遍。这是祖爷和祖娘的两座坟,挨着一起的。地势高一点。李想做这些的时候他佬爷就对他絮叨着讲了很多遍的祖爷祖娘在世的事情:祖爷是如何英明神武的一条汉子;裹过小脚的祖娘又是如何的弱不禁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云云。
都是他印象里最深刻的记忆。
然后李想来到祖爷祖娘坟山右下方一座稍小一点的坟前跪下,恭恭敬敬把前面的程序做完。他爷爷就在一边看着。
最后磕头的时候,李想足足磕了九个。这很不合规矩,但他佬爷没有阻止,只是看着。
做完了这些,李想就想收拾东西回去。他佬爷说话了:
“把三座坟周围的杂草扯了。”
要扯草,肯定要先从祖爷的坟山开始。李想在祖爷祖娘的坟边卖力干活,就见他佬爷在他徐奶奶的坟前蹲下来,倒了一杯酒,嘴皮子微微地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从祖坟山回去的路上,李想求他佬爷:
“佬爷,你给我讲一下徐奶奶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哦。”
老爷子脚步一滞。回头用确认的眼神看看李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你徐奶奶啊,莫得好高,瘦瘦小小的,身体不好······”
好吧,俩爷孙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打哑谜。
怎么说呢,老爷子应该是不想四个儿子之间生分了,又怕老伴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所以从不和晚辈们提这个事儿。即使有人问也三言两语打发掉,惹急了就骂娘。李想呢是觉得打小奶奶就特疼他,有点好吃的都给她大孙子留着,自己不能伤了老人家的心。所以啥话都拐着弯说,就像今天过来上坟都是说祖爷祖娘,当他奶奶的面绝口不提徐奶奶。
所谓的徐奶奶,是他佬爷第一个娶的妻子,身体不好,年轻轻的就生病去了。后来媒人介绍才娶了现在的奶奶。
村子里一直有传言吗,说李想他爸就是这个徐奶奶生的,只是他爸都还没有记事老人家就生病过世了。然后他奶奶嫁过来,把他爸当亲儿子拉扯大,又生了三子两女。
其实李想心里觉着村人的传言还不够确实——他奶奶对他爸不是当亲儿子养,而是比亲儿子还好,还疼,还亲!别的小事就不说了,他爸分家出来顶门立户的时候老宅的宅基地是最大的。后面的松林坡,说是四兄弟均分,他二爸,四爸,五爸加起来也比他爸的林子大不了多少!老爷子亲自勒石为界,埋土里一米深——就怕老人不在了兄弟之间扯皮!
这种分家的大事,虽然不比电视上的豪门恩怨那么狗血,但放在李想家这么大一个家族,在农村这个环境里,的的确确不算小事了。坦白的说,他奶奶不说偏心,只要求他姥爷公平,这么样分家都没门。要知道那时候他爸还没端上铁饭碗,只是村上小学的代课教师,还没阔绰到不在乎的地步。
其实这事也是李想这次坚持给他徐奶奶上坟的一个反向证据——只有真正心地善良的后妈才有这种分家规矩:宁可自己儿子吃亏,也要尽量照顾人家留下来的后人,不给外人嚼舌头的机会!
说实话,李想他爸都没有见过他徐奶奶,也许见过也记不得了。李想更不可能见过。还是十三岁那年读初一,有次回家玩,刚好清明节他老爷要去上坟,见他回来就把他带上了。还指给他看哪座是祖爷,哪座是祖娘,哪座是徐奶奶。其他也没多说什么。
但是李想这一世加上多出来的那些记忆里,就没有他佬爷带其他哪个堂弟堂妹来给徐氏奶奶上过坟。就是他也只有那一次。
在此之前他只是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有个徐舅爷在他有记忆之后一年总要来两三次他们家,他爸去镇上教书之后更多。有时还带着徐大表叔,徐二表叔。他不知道这个徐舅爷是何方神圣,哪门子的亲戚。他爸就解释给他说,这是你佬爷娶你奶奶之前娶的徐奶奶的兄弟,你得叫徐舅爷,这是你徐舅爷的大儿子你叫大表叔,这个是弟弟你叫二表叔······
哪有姐姐嫁了人过世了,又没留下苗苗,还常去姐夫家走动的?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多。还有事没事去人家续弦生的大儿子家?
李想他徐舅爷是个木匠,到他家的时候常给他带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还有吃的核桃啊,花生什么的。小时候懵懵懂懂的他挺喜欢这个瘦精精的干瘪老头,完全没有什么想法。
其实很多蛛丝马迹都隐隐指向一个答案。只是前尘记忆里的李想一直为了生活和狼狈不堪的感情奔波。出车祸之前有一次和他六姨聊天,聊到这事儿的时候才想起把所有的疑点串起来。她小姨大不了他多少,俩姑侄向来感情不错。而且身为家里面二代最小的丫头,她小姨从小就大大咧咧敢说敢做虐有点叛逆的性子——这种事只有她一个不用争家产的,嫁出去的女儿才敢说给李想听。要是他二爸四爸五爸说,李想怕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了。
除了村里的传言,十三岁那年莫名其妙的上坟,明显老爸占了便宜的分家方案,经常来往走动的徐舅爷一家,还有最大的一个疑点,其实还跟徐舅爷有关。
李想身上有一处隐疾,不影响个人正常的工作生活,也不算身体缺陷,更不影响传宗接代,只能算身体上的小小缺憾罢了——而且除非至亲之人也看不到。小时候李想对此忧心忡忡,他爸却告诉他,没事,你徐舅爷和你一模一样,也活了一辈子,有儿有女的,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好吧,这事儿这边李姓家族里没一个有这毛病,八竿子打不着的徐舅爷却和自己一模一样——这事情蹊跷啊。咦?他老子咋知道徐舅爷这事儿?味儿不对啊。
其实今天的事情就是李想对他佬爷的一个试探,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前世里想起理清这事儿的时候他佬爷奶奶的年纪都八十几快九十了,也不想去折腾。拖着拖着自己就挂了。
不是李想矫情,非要翻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账。也许只是一个心结。
我们从哪里来?最终要到哪里去?
华夏子民的每一个姓氏,能够传承到今天的,毫无疑问都贯穿了整个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一个姓氏,历经了无数个朝代更迭,治世乱世。从远古部落,直到今日的现代文明,或辗转流离于战火之间,或安享太平于繁华江南,或隐姓埋名于无名乡野,或高官显爵于当时之世,其间多少故事湮没于岁月长河之中。无论是苟活于乱世,还是显达于庙堂,所为无非四个字:血脉传承。
而光宗耀祖四个字在今天看来貌似可笑的封建残余,深思之下其实不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你没有能力,那就把血脉传承下去;你有才能,那就有责任为你的姓氏增添一份荣耀!
所以李想这一世偏执的要搞清楚曾经困扰自己前生的问题:
我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