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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龙河发水,钱家大乱。乱不是乱在冲走几垛板子,几垛板子在旁人家算个事,在钱家就跟吃罢饭泼菜汤一样,没人心疼。钱家大乱,乱在钱满天把全家过日子的大权给了玉玲,或者说,玉玲把她姐玉芬的权夺了过来,玉玲想整顿朝纲,把这个大家庭乱糟糟的日子好好收拾一番。

青龙河水最大的那天,从沟里下来的水被大河的水往回一涨,就涨到钱家院外,院外的板子垛顿时就垮了好几个,白花花直溜溜的板子漂了半沟筒子,当时要是下去赶紧捞,能捞上来不少。钱满天那会儿正陪朋友喝酒,就跟满地说你去看看,满地夜里耍钱耍输了,不愿意去,到院里就喊满山去,满山两口子在屋里,窗户门都挡得溜严,正在看他借来的录像,自然也不愿去,就得满河去,满河鼓捣他那猎枪,正上瘾呢,也不动。玉玲架不住了,叫上几个妯娌去,一看那些板子,她怪心疼,问众人咋办。梁小秋说水火无情,不能因小失大,绝不能拿性命冒险,高翠莲说他们老爷们都不管,咱女人更不用操心,玉芬说倒是怪可惜的,可算卦的说咱家今年运气不好,还有凶气,破点财就没事了,这板材和那个财同音,兴许就应在这上,千万别下去捞。

玉玲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冷冷一笑,转身就去找钱满天,说咱们分家吧,我一天也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过了。当着外人的面,钱满天的白净脸让玉玲说得变成了红脸。客人很识趣,连忙告辞了,钱满天埋怨玉玲你这是干啥,家丑不可外扬,传出去多丢人。玉玲说纸里包不住火,咱家的日子垮台,那是早晚的事。钱满天说我不是不知道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了,问题是老娘岁数大,管不了日子,你姐又是那么个人,啥事也不敢做主,我整天忙着生意,你说咋办。玉玲说那就分家,各过各的。钱满天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家是不能分的,爹临死时托付我一定要带着几个兄弟把日子过好,把老娘伺候好,我不能早早就把家分了,让爹寒心,也让村里人笑话。再者,老二老三媳妇都不是过日子的人,满地满山也不着调,在一块过,还都像正经人家,分了过,用不多久就得糟践不像样,到那时我还得跟着操心。

钱满天一番话,说得玉玲这叫不是滋味儿,不由地勾起了她的一桩心事。本来,玉玲是不愿意嫁给满河的,她嫌满河没文化,也没啥志向,就知道傻干活。找对象嘛,女孩子心气都挺高的,谁也不愿意嫁给个窝囊人。但玉玲当时因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一再耽误,年龄越来越大,有点耽误不起了。玉芬跟她说钱家日子好,过去不愁吃不愁喝,在三将村这是第一户。玉玲虽被说得动了心,但却发愁到钱家后那种大日子没法过,老儿媳妇,要么把尖,要么受气。这时候钱满天亲自登门,说玉玲你放心,你过去以后,不仅受不了气,你还得帮我管理这个家,我正缺你这么个帮手。这一说就把玉玲说得心里欢喜,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过了门之后,钱满天只是让玉玲帮着管账,加工厂出多少货,进多少钱,过日子花多少钱,这些细情她倒是都清楚了,但越清楚她越着急,她发现这家的日子就是两字--乱造!花钱没个章法。谁想买东西,就找玉芬要,玉芬没主意,该花的给钱,不该花的,也让高翠莲和梁小秋骗到手。为此,玉玲埋怨玉芬,玉芬说我当大嫂子的,宁愿自己吃差的穿旧的,也得让兄弟媳妇们满意,玉玲说你那叫拿大哥挣的钱打水漂儿玩。玉芬说我不能为几个钱闹得家里不和气,老二老三闹分家,不能因为我把这事给成全了,那么着我不成了这家的罪人吗。

就为这,她们姐俩干了一场架,也就是赵国强蹚河到钱家那两天。

钱满天那天晚上眯着小眼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把全家老少叫到当院,宣布从现在起,我主外,玉玲主内,家里日子咋过,全听玉玲的,谁要是不愿意,可以分出去过,但房子和加工厂都是我一手置办的,不能动。非要分出去过,给盖房子的钱,自己到外头去过。看他那个决心已定的样子,众人都没敢吭声,但心里都各揣着小九九,要看看你玉玲有多大能耐。

玉玲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心里先是慌了一阵,很想当场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后,她想找满天好好说说,但又没好意思。直到钱满天要出门谈生意,在院里碰见,玉玲才直截了当地说:“大哥,那事我干不了。”

钱满天更干脆,说:“干不了,也得干。”

玉玲说:“咋干?”

钱满天说:“随你的便。”

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玉玲没了退路,去见婆婆,婆婆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管不着那些事,饿不着我就中。

玉玲去找玉芬,玉芬说这下子可好啦,我就盼着省省心,不过,你可别惹着那俩,那俩不是善茬。

玉玲去找高翠莲,高翠莲说谁当家我不管,反正姑奶奶我从小到大没受过气,你肯定也不会让我受气。

梁小秋则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可不能让钱家挑得自斗自,那么着不合算,咱们还是合起手来,多给自己搂点,给娘家弄点,也算是扶贫。

玉玲转了一溜遭,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她回到自己屋里,问满河:“你说大哥说的这差事,我干好呢,还是不干好?”

满河正在锯猎枪的枪托,因为后山上有一片林子是县林场的,有人把着,扛着猎枪人家不让进,把枪托子锯短,用衣服挡着,能混进去。满河生性孤癖,不愿意跟旁人交往,就喜欢自己鼓捣点啥。他这会儿心思全在猎枪上,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定。”

玉玲火往头上撞:“你挺大一个男子汉,整天就知道鼓捣这些半大小子玩的东西,你掉价不!”

满河还是不抬头:“啥价呀?掉不掉那是旁人说的,我才不管呢。”

玉玲强忍着说:“满河,不管咋说,咱们是一家人呀,你不能把我当两姓旁人……”

满河这才抬起头,眨眨眼说:“一家人?你不是想离婚,把我甩了吗?”

玉玲愣了,她虽然早有这个念头,并在爹六十六生日那天说了出去,但当时家里人反对,满天又极力劝说,再回到河西家中,玉玲也就没再提,她想过一段再说吧。不成想满河知道了,玉玲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满河说:“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有这心,还说过这话。你敢不承认?”

玉玲把心一横说:“没啥不敢承认的。可是,你也应该想想,我为啥有这个念头,你要总这样下去,咱俩的日子,说不定啥时就得散伙。”

满河嘿嘿一笑:“散就散,我才不怕呢。要是前几年,我还真怕,眼下,有钱啥事都能办,甭说娶一个,街上那帮开车的,都是俩老婆,外头还有相好的。”

玉玲气得手都哆嗦了,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满河了,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套话来,这根本也不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不用猜,肯定是哪个没长好心的人教给他的。是翠莲,还是梁小秋,或者是满河在外面有了相好的……

玉玲到外屋擓瓢凉水喝,心里的火好像也跟着被压下去些。她笑着进屋说:“满河,你思想挺解放呀,你也想学那些开车的?也要娶俩老婆?”

满河一下子嘴变笨了:“我,我啥时想娶俩老婆,就你一个,我还看不住,还娶俩?吓死我吧。”

玉玲说:“可你刚才那通话,说得可厉害,知道的,是旁人教你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出于你的本心呢。”

满河上了圈套:“叫你说着啦,那话哪是我说的,是二嫂三嫂跟我说的,你给你爹过生日说的啥,她们全知道。”

玉玲眼前直冒火星子,看屋里的东西全是双影的。她赶紧扶着门框深深喘口气,闭上眼静了一阵,然后,她就慢慢地来到院里,喊各家的人出来,拣个阴凉地,都坐下,她说:“大哥说的事,我打算办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把日子过好了,大家都跟着沾光,把日子过坏了,也好拣出负责任的人,我呢,就要当一回负责任的人。”

玉芬说:“那你就是当初的生产队长,你说每天干啥,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高翠莲说:“对,队长拉头锄,我们拉不下就是了。”

梁小秋说:“我孩子小,我可跟不上趟。”

婆婆说:“嗨,一家人嘛,又不是挣工分,犯不上那么较真。”

玉玲见院墙旁的树上有几个家雀喳喳叫个没完,猫腰抄起块石头撇过去,家雀呼啦一下全飞跑了,院里显得静了许多,但后院的电锯还在铮铮响,玉玲朝那边喊:“把锯停一会儿,我们要说事,太吵。”

那边人说:“停了中吗?”

玉玲说:“有啥事,我负责。”

电锯戛然停止,偌大一片院子,顿时安静得像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田野,只有母鸡寻食时嗓子里冒出的咕咕声,以及猪圈里老猪的哼叽声和小猪羔子的尖叫声……

天色很好,干净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的确良蓝布,平平整整地悬在群山河川之上,让人看着心里那么舒坦。山色是一片翠绿,充足的雨水,把庄稼树木花草激得生性勃发,竞相展示着发育壮大的本能。河套则是愈发宽阔了,泥沙抹平了坑洼和乱石,宛如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坦荡大道,村子里处处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炊烟的裹卷里升腾,忙碌的人则一刻不停地在收拾着自己的家园……

玉玲的心情在经过一番冲动后,在这大自然的和谐的景色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两个闸门,刚才被愤怒冲开的那块闸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启动的闸门,则是充满热情和理智,充满爱和恨。爱是爱这个家,爱这家里的每一个人,若无缘分,为何能到一个锅里抡马勺,在一个院子里唠家常,为同一件事动心思想点子;恨则是恨这家的日子太没有章法,缺少规矩,再勤快的人,在这也得变懒,再能吃苦的人,慢慢也变成爱吃爱喝爱抽爱赌的人。这么下去,对孩子们的影响太大啦,这院的孩子,在学校都是花钱的好手,念书却是二五眼。

玉玲心平气和地说:“我主持这个日子呢,就得有点新章程,首先呢,要把基本生活费和零花钱分开。生活费,主要是孩子念书,大人孩子做衣服这一类钱,这些钱按户头分,都一样……”

梁小秋着急了:“我三个孩子,平均咋行,那我不合算。”

玉玲说:“不合算,就得从其他活上补了。”

高翠莲问:“咋补?”

玉玲掰着指头说:“咱们把家里女同志干的活儿,像做饭、喂猪、整院子,还有地里的活儿,都标出价码,实行招标承包,谁干啥,谁得哈钱,不干,就没有。”

高翠莲脸色煞白蹦起来:“你这不是搞外面土地承包吗?这是家里,搞这一套干啥?”

玉玲说:“翠莲,你别急。好的法儿,甭管是哪的,都该学习。我觉得这法儿好,按劳分配,打破大锅饭。”

梁小秋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包了活计,当中要有个事咋办?回娘家,赶集,猪就不喂啦?饭就不吃啦?”

玉玲说:“那可以请旁人帮忙,把那天的钱给人家。”

玉芬沉不住气了:“玉玲呀,一家人,干啥要分得那么清,那还叫一家人吗。”

高翠莲说:“大嫂说得对,过去都是大嫂做饭,我没少去帮着切菜,也没要过钱嘛!”

玉玲说。“你凭啥帮着切菜?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活。”

高翠莲脸变成红色:“你这话咋说的,凭啥就得有我一份活?姑奶奶我在家从来就没干过那活!”

玉玲说:“那是在你家,现在你是在这个家过日子,想啥活都不干,这回就不行啦。”

高翠莲喊:“咋着?还改朝换代啦!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就不干,看你能把我咋着!”

玉玲很镇静地说:“你不干,就别想挣钱,明天,我要拿出个价格表,谁要承包哪一项,及早打招呼,还可以压价,谁的价低,就承包给谁。不过,大家尽管放心,价格都低不了。但如果都不承包的话……”

梁小秋问:“对,那你咋办?我们都不包,你一个人干吧。”

玉玲乐了:“那我就对外承包,肯定能省一半钱,要不挤破门槛子,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当泡儿踩。就这些,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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