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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是的。你看,前面坐着的这个是长生他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姥爷当年在太行山上牺牲后,我就是在他的身边长大的……”

她说完,回头看着他说:“老路,我们应该把长生接来,你们快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有些愠怒:“见秋,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装着他……这二十多年来,我错待过你吗?我为了你,为了孩子们,我把自己当成一头牛……”

“爸爸,您既然为了妈妈,我们就应该把范叔叔接来,他们既然有这层关系,这二十多年来,妈妈心里一定很苦。我们应该把这个痛苦了结了。”

“好了,你别说了。”

“我就要说,您要是为了我,您就应该承认范长生这个事实,不要再顾自己的脸面了。”

“什么脸面,事到如今,我还要什么脸面?”

“老路,你今天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路来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尔后他却“嘿嘿”地冷笑着:“我告诉你们,这不是什么奇迹,当初,当初……”他没有勇气说下去,他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倒在沙发里。

她突然明白了丈夫话里的含义,她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好像不敢正视他一样,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跑到里间去了。

儿子也明白了父亲要说什么,他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慢慢地退到阳台上去了。

等待

周围静极了,只有他“咚咚”的脚步声。太阳就要沉下去,漫天的霞光射下来,把他蓝色的衣裤烘烤成淡黄色。突然,脚步声消失了。

树叶晃动的影子斑斑驳驳地投到黄土垛成的墙壁上,房前的空地上长满了地锦草和青蒿,它们蛮横地在他的视线里伸展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金色的,连空气也是。时间静止了,只有心在跳。他屏住气,几步闪过那堵被风雨刷洗得沧桑的影壁墙,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家门没了!一块块土坯把他曾经进出的门口堵住了,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有一个光滑的洞口。顿时,一股冰凉从那洞口里透出来,一下子钻到他的心里去。“咚--”他背上的被卷掉下来,在地上打个滚儿,不动了。被卷上印着的“劳改--064”字样像一双眼睛在下面看着他。他浑身的骨骼酥软了,傍晚温暖的颜色被泪水从眼睛里挤出来,他茫然地站在那里。

“嘻嘻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响起来。小喜鹊,是你吗?是你……你还像两年前那样漂亮……你还在等我吗?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他身上的血一热,把双手伸出去,然而,那身影突然间就不见了。他抹了一把眼泪,眼前仍是他荒凉的家。“她到底还是走了……”他喃喃地说。

“汪汪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我的小黑,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浑身的皮毛还像两年前那样放着幽亮的光……你没有抛弃我,我的小黑!他身上的血一热,就把双手伸出去,然而,那小黑狗也不见了。他喃喃地说:“它也走了。”

他在被卷上坐下来,无力地掏出一根烟燃着,静静地吸着。清白的烟气在他的眼前鬼魂似的荡悠,他呆呆地望着前面的墙,四周静得瘆人。他这样坐了一会儿,还是朝门口走去,伸出手,把堵门的土坯一块一块地抽下来。一股股潮湿发霉的气味从屋里荡出来,一丝丝带血的霞光挤进去。他扒到半截,仔细地朝屋里瞅,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突然看到后墙的灰暗里有两点淡绿的光点,他不由得叫了一声,浑身的汗毛奓了一下,只见那光点“呼”的一下升高了,接着飞快地朝外射来。

他惊慌地朝后退着,目光盯着门洞,他看到那个光滑的洞口里蹿出一条狗来。那狗“汪汪汪”地恶叫着,朝他扑过来,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裤脚,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本能地朝那狗踢过去。那狗“嗷嗷”地叫着滚出去五尺多远,接着更凶地狂叫着,腿弓着,龇着牙,准备再扑过来。

“疯狗--”他惊恐地叫了一声,连连后退,盯着看它。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呀,浑身的黑毛奓着,腹腔深深地陷下去,一根根肋骨显露着。那狗也看着他,突然,那狗放松了进攻的架势,它晃了一下沉重的脑袋,双腿朝前一伸,卧下来,把头架在前腿上,两个淡绿色的光点消失了,变成了两汪泪水,它嘴里不停地“呜呜”地叫,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愣住了,这不是他的小黑吗?

他朝前奔了两步,小黑也摆着尾巴迎上来。他跪下去,把它抱在怀里,哆嗦着手抚摸着它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一股热流涌遍全身,泪水又一次润满了他的眼眶。

天热,四面像垒起了壁炉又燃着了火。空气热辣辣地灌进人们的肺腑里,浑身都浸出汗来。没有风,只有女人手里芭蕉扇的呼哒声。男人们没有耐性等待黄昏的来临,早已下到洒满阳光的颍河,让身子淹没在表层温热的河水里。然而,码头东边却静悄悄的,那里是女人们的浴场。但是,女人需要黄昏。黄昏可以把她们赤裸裸的身子裹起来。

黄昏终于降临了,女人们从杂务里挣脱出来,开始踏着渐渐浓上来的夜色,三三两两说笑着去晚浴。

顺子坐在院子里,等着鲜花来相会。焦渴的等待使他心情沉闷。这时,街道里传来姑娘们的说笑声。“鲜花,快点儿。”街道里的叫声仿佛就是喊给顺子听的,顺子心头一热,忙把手里的白衬衫穿上。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扣完扣子,他的心又凉了。那群女孩的脚步声从街道里走过去,渐渐朝河边去了。顺子站在门边,身上的汗珠小虫一样朝下爬。他生气地把衬衫脱下来,甩在绳子上。这个鲜花!顺子恨恨地想,你说的话都忘了?

夜幕上来了,河道上的天空变得灰蓝而沉重,低低地压下来,像一只锅盖捂着蒸发的热浪。顺子高一脚低一脚走到码头西边,在烫脚的石块上坐下来,一边脱着裤头一边想着鲜花光着身子下到水里的样子,就不由得往码头东边看一眼,朦胧的河面上是一片女人们的身影。顺子小心翼翼地走过稀泥盖着砂礓的河滩,来到了河水里,他穿过浮在水面上熙熙攘攘的男人,朝河心里去。在颍河镇上,顺子的水性同他爷爷一样有名。顺子的爷爷能端着酒壶一边饮酒一边游过满潮的河水,顺子能一手提着头发把小半个身子浮出水面来。但顺子最拿手的是扎猛子,他一下能扎出去十几米远。

现在急流已经淹过了顺子的胸脯,他的脚尖踮着河底,极力想把身子稳住。他一撅屁股,一头扎进了河水里,男人们的哈哈声和女人们的嬉笑声都消失了。等顺子钻出水面时,人已经来到深水里,对岸灰黑的河堤迅速地往后退去,顺子本想一口气游过河去,可是才划了几下,他又改变了主意。顺子折回来,一个猛子扎下去,憋着气往前游着,一直游得胸口发闷,顺子正准备浮出水面时,他的手却碰到了一条人腿。顺子慌忙钻出水面,他听到一个女孩的惊叫声。顺子心里一惊,等站稳了,河水才到他的胸口,他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眼前却是一片朦胧的女人,那个女孩的惊叫声引来了一阵混乱。

“谁?”一个粗嗓门的女人问道。

顺子顺口回了一声:“我。”

“是顺子。”顺子听出来,那是鲜花的声音。

“不要脸的!打他狗娘养的!”一个女人骂道。顺子还没有弄明白,就被几个裸臂的妇女围在里面,尖利的指甲朝他身上挖过来。顺子感到钻心的痛。

“顺子,走呀。”顺子被鲜花的声音唤醒了,他惊慌地从女人的胳膊下钻出去,匆匆地趟着河水来到岸上,朝码头西边跑。稀泥下的砂礓硌得他的脚生痛,可他刚跑到码头的西边,一阵稀泥和沙砾从河里朝他砸过来,男人们喊叫着:“砸,砸他个鳖儿!”

顺子双手捂着脸僵着身子站在那里,任凭夹杂着辱骂的稀泥和沙砾从他的身前和身后砸过来。那一刻,顺子感到了绝望。不知道过了多久,立在用沙石组成的雨点里的顺子,突然听到了从河岸上传来了林涛的呼啸声。有一阵狂风卷着岸边的黄沙,像黑色的乌云压过来,铜钱大的雨点击打在水面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在河里洗澡的人们惊慌了,他们停住了投向顺子的沙石,喊叫着爬上岸来,在码头上拥挤着,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裤。人们木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们的衣服全被突然而来的狂风卷到河水里去了。码头上漆黑一团,一道闪电刺下来,把河道里照得通亮。顺子看到那群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拥挤在码头上,慌乱地往岸上逃去。

“救命呀--救命呀--”

突然,河水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奔跑的人群停住了,他们仿佛都被突来的雷雨吓住了,呼救的声音传过来,那片人成了一群塑像,没有一个人动。

“救命呀--救命呀--”

顺子也听到了喊叫声,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飞快地朝河水里跑去,脚下的砂礓硌着他的脚,泥浆在他的脚下溅出很远。他扑到河水里,等他游到那个呼叫的女孩面前,看到河水才淹过她的胸口,那女孩是被突然而来的暴雨给吓傻了。

顺子抓住那女孩的胳膊,那个吓傻的女孩一下子抱住了顺子,顺子想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掉,他只好抱着她往岸上去。一道闪电划过来,照亮了抱着女孩的顺子,顺子感到那闪电仿佛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的手一哆嗦,怀里的女孩下到了地上,顺子推开那个女孩便夺路而逃。顺子想重新回到河水里去,可是他的脚下一滑,摔倒了,他从码头上一直滚到了河底,头撞在了石磙上。

人们朝躺在泥水里的顺子拥过来。又一道闪电从空中闪过。人们看到鲜血从顺子的头上流出来,在闪电里,那血是那样的刺眼。

红月亮

日头偏西的时候,他俩来到了要去的村子。

就是这吗?秀儿问。

就这。

突然,他看到了他大姨。大姨驼着背立在颍河大堤上,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抚扬着她的衣襟和花白的头发,发出呼哒呼哒的响声。

走呀。秀儿拉了他一把,他怔了怔,擦擦眼,大姨的身影不见了。他说,我刚才看见大姨了。

在哪儿?

又不见了。

秀儿屏着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大堤下的村子悄悄地淹没在傍晚的霞光里,叶子在霞光里改变了颜色,树木和房屋投下暗影来,整个村子就像一片迷荡着红光的海底,仿佛隐藏着许多的秘密。颍河大堤平展展的,堤边的柳丛齐崭崭地伸向远方。近处的河道里没有船,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没有声音,有些让人发怵。秀儿把目光收回来,说,你讲的都是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

要不咱不去了吧,我害怕。

怕啥,那是我的幻觉。我每次来都看到大姨在那路口站着,可这次没有。

我真有点怕了,四平。

秀儿抓住了四平的胳膊,她汗津津的手渗出许多热气来。

别怕。再说,不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吗?

秀儿颤颤的手摸着四平胸上的衣兜,但她的眼睛仍盯着村子的路口。她说,她相信吗?

相信。每次我都这样写好,再给她读。

这次可是我写的。

你写的她更信,因为你是女人,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

汪汪汪……

村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叫,四平心里颤了一下说,走吧。

四平没等秀儿说话,就挽着秀儿的手,一同朝前走。

表姐当年就是从这儿走的吗?

对,就是从这儿坐船过的河,那时大姨的眼还看得见。

他俩来到入村的路口前,站在高高的国防大堤上,就能把村子里的土道看出去很远。他们沿着堤坡走下去,就像两尾鱼,悄无声息地游进了深深的海水里。

表姐真的死了?

这事能开玩笑?十年了。

大姨真不知道表姐已经死了?

真不知道。要不她还会摸索着到大堤上去,坐在那儿守着?

她不是看不见吗?

她看得见的,用心。

听四平这样说,秀儿抓四平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村道上已经没有霞光,路两边全是一些蒙了灰尘的砖房子,红墙灰瓦,门前大都带着一个小小的出厦。出厦的木柱都被染成了枣红色,样子很土气。有的院子前还生着一片茂密而旺盛的青竹,有的竹身探下来,把枝叶伸到路上来。有的院子里横倒着几棵粗大的老柳树,久远而寂静的样子。他们走不到百米,来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十字路口,在那里,秀儿看到了几个老人和一群孩子。几个老人一排蹲在一张桌子的后面,那张桌子摆在路的中心,桌上放着几盒花花绿绿的纸烟和几包方便面,还有一塑料袋水果糖。她想,这或许就是村子里的贸易中心了。秀儿看到靠近桌子的是一位赤臂老汉,他手里摇着一把包了蓝边的旧蒲扇。那些孩子则都是一丝不挂,他们光着屁股在桌子不远的地方跑来跑去。那些泥塑一样的人,在发现了他们之后,都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秀儿和四平。孩子们的眼睛黑而大,圆圆的瞳孔像按上去的扣子,他们的目光在秀儿那紫色的连衣裙和细细的白腿肚子上扫来扫去。

那个手拿蒲扇的老汉突然站起来,他说,来了来了,这不是她家的外甥吗?

另一个老汉附和着,就是他,小名叫四平。

手拿蒲扇的老汉挥了挥手里的蒲扇对那群孩子说,快喊快喊,月儿回来了。

那群光屁股孩子们一下子跳起来,嘴里都喊叫起来,回来了,回来了,月儿回来了……

接着,他们争先恐后地喊着朝南跑,在他们的身后,荡起了一股黄尘。那黄尘朝他们荡过来,秀儿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另一只手在脸前不停地扇着。

是月儿?手拿蒲扇的老汉摇着扇子问道。

四平说,不是的,我表姐的事你们知道。

就是就是。那群老汉应和道。他们似乎有些发愁,他们一同看着手拿蒲扇的老汉。

老汉说,就算月儿回来了。

众老汉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说,对对对,就算月儿回来了。

手拿蒲扇的老汉看着秀儿说,委屈你一回了,不然,四平他大姨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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