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这一夜又没有睡好觉。厂长的谈话，萧奇的不满，秦力的忧愁，还有浇铸中急需解决的问题……一齐在他的脑子里翻滚，它们像走马灯似的轮番在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挥之不去。经过这番折腾，心里是又烦又乱；直到天亮了，也没有迷糊上一会儿。
同室的人都纷纷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招呼他一声；他随之也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一点也不想动弹；于是，只好又躺了下来。可是，再一想起厂长昨天谈话中关于新产品试制工作所表达的焦急情态，他又觉得无法安枕了。于是，他又强迫自己起来。一看手表，已经七点多钟了，饭也没有顾上吃，出了宿舍就直奔铸钢车间去上班。
上班的人流如潮水般在马路上流淌。大步流星的年轻人，脚步蹒跚的老工程师，一齐向工厂大门涌去。往日，由于人们的服饰各不相同，颜色各异，人流像一条彩色的飘带；而现在因为在搞运动，并逐渐进人高潮，人们在衣着上多半选择无任何特点的黑灰色。于是，人流又变成一条混浊的河水样了。这也是多年来运动的规律一因为人们的服饰也是有很强的阶级性的，诚如一位大作家所说：“忆当年，穿着细事切莫等闲看。”
周向明在人流中急匆匆地走着，他低着头，迈动双脚，不愿和任何人搭话，只想快点达到他的避风港一浇铸指挥部。其他的人也和他一样，谁也不愿意和别人攀谈，在运动中还是少说话为好，省得招惹是非。因此，这人流不像平日那样笑语喧喧，人们只能听到沉闷的脚步声。
走着走着，周向明恍惚听到有人在叫他：
“周向明，小周！”
可是，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步，只顾麻木地迈着步子。
周向明，你怎么了？有人追上来了，并大声唤他。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注目一看，原来是才碧岫在叫他。只见她娇喘吁吁，双颊绯红，穿着一身又笨又旧的棉猴，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包得严严实实。处在这个时候，她也得把那爱美的心包装起来。
周向明只好站着等她。来到面前的才碧岫把嘴一噘嗔怪道：
“你干吗不理人？”
对不起，我没听见！周向明连忙致歉。
随后，两人并肩走了起来，半晌都没有说话。
怎么样？实在憋不住了，才碧岫只好先开口。
什么怎么样？周向明有些不解地问。
经他这么一反问，才碧岫反倒不好说了。她本来是有好多话想和他说的，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她几乎没有见到他的影子，更不用说在一起了。是萧奇巧妙地利用工作之便，把他拴在她的身边。为此，她生了很大的闷气，同时心里也充满了怨愤；但是，那也没有丝毫用处，因为人家这样做是合法的。
最近，运动突然来了，且来势很猛。因为她是设计处的团支部书记，又是非党积极分子，理所当然地也成为运动的积极分子，对运动的政策知道得多一些，内情也了解得多一些；意识到这次运动的来头不善。现在，技术大楼里好多家庭出身不好、个人历史上有疤瘌的人，都紧张起来了，一个个走不安，坐不宁，惶惶然不可终曰。据说，还有个别单位的重点人因思想包袱太重而自寻短见的。对这件事，上边很重视。因此，工作队要求运动的积极分子们要多注意一些重点人的动向，防止意外事情发生。于是，一般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但奇怪的是，萧奇却依然故我，似乎运动和她无关似的，每天照例早走晚回，有一天竟一夜未归，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次日晚，当她回到宿舍后，才碧岫曾经含蓄地问她：
“怎么，昨天又辛苦了一夜？”
谁知萧奇竟如此回答：
“和情人共度良宵，谈何辛苦？”
才碧蚰一时被噔得无言以对。她不得不暗暗承认：打起仗来，自己远不是萧奇的对手。
可是，生活并不是永远优待这位骄傲的公主。从这几天冶金处和铸钢车间传出的信息来看，她和周向明两人的处境并不怎么美妙。有人已经扬言要抓他们的典型了。什么典型？反正不会树立他们当劳模！
自然，这对于一身疤瘌的萧奇来说，承受这种待遇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你周向明是什么样的人？为何非要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系在同一条颠簸在大风浪中的小舟上呢？是什么东西迷住你那本是聪明睿智的心窍了？难道就凭她那双勾人心魄的大眼睛和那张巧言令色的小嘴唇？
一怒之下，才碧岫本来不想去管他了。听任风浪把那只命运的小船击翻打沉，让你们俩同归于尽好了！可是，感情的风帆总是带着她的心，追随在他的左右，非逼着她把他从险滩恶浪中拽到自己的岸边来。因此，好多次她想亲自找到他，向他晓以大义，示以利害，劝他迷途知返；可是，她总难找到和他单独晤谈的机会，因为萧奇总是像影子一样紧随在他的左右。有她在场当然是无法交谈的。再说，她也没有什么借口到铸钢车间去找他。
好不容易才在今天找到这样的机会一他单独一个人从单身宿舍里走出来，所以就迅速跟上了他……
你最近工作很忙吧？想了半天，才碧岫只有拿出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来为自己心里的话开路。
是啊，简直是席不暇暖，脚打后脑勺了！周向明正面回答她的话。
小萧还和你在一块儿？她这是明知故问。
是的。
你们参加运动了吗？
这哪有例外？不过，刚刚把我叫回去。
小萧呢？
也是这样！
一问一答，倒是言简意赅，可是离她心里想要表达的意思还差得远着呢！而且马上又要分手了，才碧岫不能再绕弯子了，她终于选择了一句自己认为很恰当的话儿：
”我想提醒你一下“：“你脑子里要有点政治，不要让别人用感情蒙住你的眼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向明猛地站住了，不解地问，我不明白。
其实我的意思很明白：你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你和别人大不一样，你的路子要选择正了！她可能觉得这话说得硬了点，随后又加了一句：不要沿着一条道儿走到黑，要知道，关心你的不仅仅只有一个人。
话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心照不宣，彼此都已明白。可是，周向明又怎么回答她呢？
前边是十字路口，一条去技术大楼，一条去铸钢车间，就在各奔前程之际，才碧岫又向他深切地说了一句：
”但愿你能理解我的心意！好，请你自重！说罢，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挥手而去。“
对才碧岫的叮嘱，周向明怀着深深的感激，但却暗自苦笑了一下，心里说：”我倒想自重，可自重得了吗？再回头看了看才碧岫那小巧玲珑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兀自向前走去。每当和才女相接触，他总是有一种负疚的感觉。在感情上，他是对她欠债的，而且欠得很多……“
刚刚走不多远，迎面又见总冶金师李纬一脚步蹒跚地走来。虽然他们之间意见有分歧，多次闹得不欢而散；可周向明对这位老工程师仍一如既往地尊重。今天看见他，离多远便站下了，恭敬地叫了声：
”李总，您上班来了？“
李纬一也向他点点头，作为回答，然后急匆匆地交臂而过。但走不多远，老头又转回来了，说了一句：
”小周，我有话和你说！“
周向明连忙掉回头转来，走近总冶金师。只见李纬一皱了皱眉头，然后瓮声瓮气地说：
”听说你和萧奇干得不错。“同时困难也不少，阻力也很大；不过，自己既然认准了路是对的，就要走到底！说到这里，似乎意犹未尽，沉思了一会儿，又补充道，需要我帮助的时候，还可以去找我；不过，这纯属于私人交往！说罢，头也不回，硬倔倔地走了。
周向明站在那里良久未动。他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慰藉……
萧奇也是一夜没有睡好。周向明昨天的表现太令她失望了。她实在难以理解他的这些反常的举动。她早就感觉出来他有心事，埋藏得很深，而且结成了一个疙瘩。她一直想帮助他把这个疙瘩解开，可是，他却顽固地不让它和她照面；她也曾委婉地含蓄地和秦力探讨过这个问题，秦力也感到茫然不解。他说：
”周向明心灵的窗子，从来就没全部敞开过，包括我这个他视若兄弟的老同学。“这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不过，我想他对你不会有任何遮掩的！
然而，他确确实实在对她遮掩着。为此，她感到很苦恼，觉得，既然人家和你还隔着心，你干吗还这样死乞白咧地盯着他，不如早些拉开距离，了却这段没有结果的关系。
但是，她又实在割舍不了这份感情。不知为什么，周向明对她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他在她的心目中的位置，似乎早已定格了，怎么也无法去掉。可是，这样持续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她不敢想，也不愿意想，所以就这样拖着。她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从不把烦恼挂在脸上，更不愿让才碧岫看到丝毫的痕迹，所以只能强咽下这份痛苦。
昨天晚上回到宿舍，本来是一肚子的不高兴，想倒头就睡，谁知才碧岫非要刨根问底地询问她，她只好用那样的话来打发这个一心想在情场上和她竞争的人。果然，一句话就把她给搡回去了，看见才女那种失意的样子，她又有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感。她暗骂自己：你这不是阿吗？但有什么办法，只能自个儿认了！
虽然内心的矛盾，搅得她烦乱难眠，但是，第二天早晨，她又强迫自己按时起床，照样地梳洗打扮，出门时头紧脚俏，昂首挺胸，脚步迅捷，显得精神头十足。她不能让自己的对手看出她的软弱来。
而且，她很早又来到浇铸指挥部。
最近两天，房间无人收拾，显得非常凌乱。这是和她酷爱整齐清洁的习惯不相容的。于是，她挽起袖口精心洒扫起来。她是个整理内务的能手，不多会儿，小屋子便被她拾掇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然后，便坐下来，摊开书本来看书，等待周向明的到来。
今天，周向明意外地迟到了。踏进指挥部的门槛时，已经快到八点了。两人见面之后，萧奇对他注目凝视了好一会儿，瞅得周向明有点不好意思，他问她：
”你干吗这样看我？“
”你昨天晚上又失眠了吧？“萧奇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萧奇说，男子汉大丈夫要量大心宽，不要把芝麻粒大的小事情放在心上悬着。她像一个大姐姐似的劝慰他。
我什么也没想，只不过又把浇铸大件的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谁知一兴奋，就睡不实在了。周向明掩饰地向她解释，同时迅速把话题岔开，竭力避免触及那个敏感部位，照厂长的意思，咱们还得抓紧点！
萧奇此时也不愿扯那些感情纠葛，更不想因此而影响他们工作的进程，也就顺水推舟地说：
”不抓紧是不行了！“根据原计划，咱们就该找两家领导商谈具体进行浇铸的事了。现在是不是马上行动？
”我完全同意！“
他们首先来到铸钢车间主任办公室。恰好技术副主任林杰也在这里，似在和主任杜洪讨论什么；看见他们俩来了，就停止了谈话。林杰用异样的目光先打量一下萧奇，又颇有深意地端详一下周向明，然后彬彬有礼地借故离开。他们便把想法向杜洪做了汇报。
杜洪沉思一会儿，两道疏淡的眉毛抖动了几下，半晌，才谨慎地说：
”我寻思也该这么着。“形势逼人，宜早不宜晚。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向书记请示以后才能定；另外，也需要向工作队领导进行汇报。现在，他们对革命和生产都要过问，这一环是绝对不能少的。
老头最近更加小心翼翼了。有人说，他年轻时正赶上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曾在日本鬼子办的兵工厂里干过活儿，这个辫子还是不小的。处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他能不谨言慎行吗？周向明和萧奇都理解他这点儿苦衷，也不和他争辩，而是顺从地依着他。
三个人一同来到党总支办公室。敲开门一看，书记李收不在屋。女文书小朱正在整理文件，一抬头见了车间主任和两位技术员，立即明白他们是来找书记的，遂笑着告诉他们：李书记到冶金处开会去了；是工作队召集的，估计要开一天呢！
铸钢车间在工厂里隶属热加工这个片，归冶金处统筹管理，因此现在也划归同一个工作队的分队领导。杜洪听完文书的话，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他们俩建议般地说：
”你们俩干脆也一块到冶金处去一趟吧！正好一并向冶金处的牛书记和咱们车间的李书记以及工作队的领导共同请示汇报，反正这几位菩萨都得拜到的。”
这就是目前工厂生产管理的体制。听话听音，杜洪对这种管理方式也是装满了一肚子意见的，只是他不敢随意倾吐而已。
有什么办法，现在就得这样！突出政治嘛。
周向明平日是最怕和这些党政领导打交道的；现在听杜洪这么一说，需要过这么多的关口，心里就更有点儿打怵了。他回头看了看萧奇，意思是说：你看怎么办好？萧奇的意见倒是很干脆：
正好，那就一勺烩吧，省得分头去朝拜，那样又麻烦，又费时间。
随后，萧奇把周向明的胳臂一拽，就奔冶金处去了。
刚刚走出车间大门，他们突然发现有一种异常现象：在马路两旁的电线杆上，在车间厂房的墙壁上，以及十字路口的指示牌上，新贴了不少大标语。写的都是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啦，加强无产阶级****啦，向阶级敌人发起猛烈进攻啦，等等。在一进工厂大门口那个全厂最大的标语牌上，贴着这样一幅宣传画：“一个手持钢枪的工人民兵，眼睛瞪得溜儿圆，用手指着过往的行人发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吗？看后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真见鬼！萧奇不满地咕哝一句，天下本无事，庸人……”
注意你的嘴！周向明严肃地提醒她，并且回头看了看周围。果然，萧奇不再说下去了。
技术大楼门前，也和车间大门口一样，成了各色大标语的天地，只不过这里的标语写得更醒目，字写得更漂亮，排列得更花哨。不愧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干什么都显得比工人更有学问，更有章法。
但是，周向明对此却非常反感，他心想：搞这些形式，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呀！这么多年，每搞一次政治运动，总是要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套，而且越来越隆重；如果把这些精力都用来搞生产和钻研技术，那该能够创造多少物质财富？用以为人民谋福利，国人的生活何至于如此贫苦！真不知上边这些大人物是怎么想的。中国人这种窝里斗的习性，什么时候能够得到克服呢？
萧奇大概也和他有同感吧？她也在低头思考些什么，眉头锁得很紧。不过，他们俩并没有进行交流。心照不宣吧！
当他们来到冶金处党支部办公室时，热加工的片会刚刚休会，李收等人正在室内抽烟休息；不过，一个个精神抖擞，似是即将投入重大决战的指挥员。
刚才热加工的这个片会开得很顺利。工作队分队的领导对他们这个片的班子比较满意。经过初步摸底，尚未发现有重大的四不清的问题。因此，认为日常工作还可以由原来各单位的领导抓起来，不必事事请示汇报；而且，今天的会刚开了一半，分队长就因事离会了，临走时向冶金处党支部书记牛奋说：
“老牛，你领着大家继续开好了！”该处理的你就酌情办吧，回头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
此举说明工作队对牛奋的充分信任，无形中又提高了这位党支部书记的威望。在座的除了处长冯骥以外他们俩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完全消除大都很高兴。因为，工作队的人不在场，人们便轻松多了也随便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