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宗亲率文武百官迎于郊外,鼓乐喧天,鞭炮轰响,夹道欢迎。贾似道为了表现自己劳苦功高,途中下轿改乘战马,将头上的相雕换成五龙盘珠冠,周围蓝绒球相配,顶门一颗白玉珠。解下玉鞮带,脱掉紫蟒,换上锁子连环甲,胯下悬两刃双锋昆吾剑。高耸双肩,挺凸着胸脯,油粉脸显出洋洋自得的神气。由于过分地矫揉造作,弄巧成拙,把本来有几分风流倜傥的仪表弄得怪模怪样的,给人一种虚浮、轻狂和妄自尊大的感觉。众人都不敢正眼瞧他,连董宋臣也捏着鼻子怕笑出声来,偏开了脸。贾似道参拜圣驾之后,官员们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和他见了礼,迎接这位奇形怪相的贾丞相“凯旋”归来。
宦海沉浮
瑞州知州
冬天的太阳迟迟地从东山露出脸来了,仿佛由深谷中弹跳上来的一样。树林中醒过来的鸟雀,从这个枝上跳到那个枝上,叽叽喳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宁静的天空一片酡红的霞云,像高高举起的火炬,炫烨光耀,照射着坦荡的驿道。驿道上,全副仪仗簇拥着一乘官轿徐徐向瑞州行进。轿子还在路上走,瑞州城内外便响起了咚锵咚将的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城门口,人声嘈杂,一片喧腾,迎接官轿的到来。落轿后,文天祥下了大轿。他头戴方翅乌纱,身穿蓝蟒,腰横玉带,大红中衣,五分底的青缎子官靴。他和迎接的官员见过礼,霎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问道:“今天一不逢年,二不过节,为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这是老百姓自发出来迎接你咧。”
当地官员回答。
“嗨,人才到任,谁知道我好不好?”“你的为人早已传扬天下,瑞州岂有不知之理。”
文天祥的心里很受感动,面容舒展开来,像刚刚擦过的银盘一样熠熠生辉。侍从毕恭毕敬地喊道:“知州大人,请上轿!”“慢!”
文天祥举起一只手,“我等进城,不要鸣锣开道,以免惊动百姓。”
“这……”执事搓着双手,感到很为难。文天祥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地解释说:“瑞州曾为蒙军攻破,民皆被兵,洗劫荼毒,苦困不堪,不可再扰百姓,更不可破费民财。”
“新官上任,大闹三日,这是常规嘞。”
众人坚持着。
“诸位,像这样的常规我们要打破,要实行改革,改到为民办实事、造福于民上来……”文天祥走在前头,官吏、衙役和执事从人跟随其后。金灿灿的阳光犹如张开的折扇似的投放下来,披落在文天祥那魁伟的身躯上,使他显得格外丰润、****、光采照人。他劝止住锣鼓鞭炮,劝散了百姓,步行进城,入了州府衙门。这是文天祥首次出任地方官,时年二十八岁。
一二五九年,他没有去宁海军就职,次年二月改任签书镇南军(今南昌县)节度判官厅公事。理宗重用贾似道,朝政日坏,文天祥不愿赴官,请求祠禄,朝廷应允,派他主管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县)仙都观。祠禄,是宋代安置退职、罢职官员的一种措施,派到某地主持一所道教的宫观,是一种挂名领俸禄的虚衔,并不须到职任事。第二年十月,除秘书省正字,才得到实衔实职。但他似乎并不高兴,以希望在奉祠之日“多读书以学从政之方”为理由,上书辞免,直到四月才去供职。秘书省正字,是前科状元例行担任的职务,主要是从事草拟文书、勘正文字谬误之类的工作。文天祥同时兼任景宪太子府教授,主讲四书五经。他授课受到了理宗皇帝的称赞,赐金碗一只。后来欧阳守道经济困难,借了这个金碗作抵押品,拿到质库贷款用。他在给欧阳守道的信中说:“山林中亦无用此物,先生傥乏支遣,不妨更质钱用。”
表现了诚挚的师生情谊和文天徉的坦荡胸怀。五月,文天祥充殿试考官,进校书郎。这年是壬戌年,文天祥二十七岁,便当上了考官。壬戌榜进士有邓剡(光荐)、刘辰翁等南宋名人。
一二六三年,除着作佐郎;二月,兼权刑部郎官,幵始和刑事打交道。这段时间,文璧也在临安府任司户,管理户籍、财务,兄弟往来,或作诗唱和,生活颇为顺意。可是,好景不长。就在这年八月,理宗又把贬在襄阳西保康军当承宣使的董宋臣召回起用,任内侍省押班、并主管太庙和景宪太子府等要职。文天祥是以着作佐郎兼景宪府教授,董宋臣正好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他义不与董宋臣联事,不打算妥协,只能一走了之。十一月,文天祥被调离京城,出任瑞州知州。临走前,贾似道把文天祥召到丞相府。他想网罗势力,早就看上了文天祥,打算利用他与董宋臣的矛盾,拉拢一下,让文天祥上他的船。然而文天祥从来不是势利眼,他有自己的见解和政治主张。他与董宋臣的斗争,毫无半点个人恩怨和利害冲突,纯粹出于要求除去佞臣,为改革开路,只与时局相关,与他的法天不息的思想相关。贾似道其人,文天祥早在十多年前,就从师父曾凤口里得知他品质恶劣、卑鄙龌龊。对于他“击退”蒙军所赢得的殊荣,文天祥一直怀疑其中有鬼、有诈。在任秘书省正字时,他不得不和贾似道打交道,接连向他写过两封信。第一封是《谢丞相》,第二封是《上丞相》,都写得不卑不亢,无阿谀之词,而有许国之心。《上丞相》一信中提到用人问题时,他明确表示:“用人者非私于其人,为人用者非私于其用。”
书末说:“公尔忘私,国尔忘家,某之补报知遇,将有日也。”
这即是他出任秘书省正字所持的态度,也是他对用人问题的态度,更是他对贾似道的态度和告诫。他进入官场,绝不会与那些狗苟蝇营之辈同流合污,秉的是公而忘私、因而忘家的精神,走自己该走的路。这次召见,贾似道煞费苦心,笑脸相迎,盛情接待。交谈中,文天祥慷慨激昂地说到天下大势所以削弱不支,实坐于文物制度之密,即祖宗之法之密,直言不讳地提出割去缭绕,使内外手轻脚便,这样才可以兴国振邦。贾似道找他来,一是想拉他入伙,二是跟他打招呼,保护他的地方势力,完全没有打算和他商讨什么治国安邦之策。他听不下去了,从中截断文天祥的话,反过来奉劝他稀世用事,即就是趋炎附势,随大流,跟他走。文天祥并不买他的帐,态度十分强硬,恳恳切切地说:“……不能行于国,便求行于州县;不能行于州县,便退求为一乡一宗之谋。”
他任何时候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改革主张和行公道、直道之政,能在多大范围内实行,就在多大范围内实行,能实行到何种程度,就行到何种程度。
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结果不欢而散。贾似道大失所望,文天祥拂袖而起。瑞州即今江西高安县,位于锦江北岸,东距隆兴府约两百来里,当时辖高安、新昌、上高三县。十二月,刘洙和金应护送文天祥的母亲曾德慈、妻子欧阳静娴和幼弟文璋到了州衙,文天祥留下刘洙和金应,委任刘洙为领漕贡,金应为书吏。次日,文天祥、刘洙和金应换上便服,出去勘察民情。地面覆盖着白霜,干燥而坚硬,鞋底擦得干霜嚓嚓地响。街上冷飕飕的,集镇空荡荡的,市井萧条,死气沉沉。老百姓的面孔蜡黄而呆滞,仿佛灵魂已经离去,眼神空空洞洞,脚步拖拖沓沓,乞丐沿街乞讨,野妓深巷卖笑,游手好闲之徒溜溜达达,流氓地痞胡作非为,土豪劣绅称王称霸,公子哥儿仗势欺人……文天祥疾首蹙额,心头涌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危机感和紧迫感。行至城北,文天祥一行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爬在屋面上,把瓦一块一块地迭起来。刘洙感觉很纳闷,抬头唤道:“喂,大嫂,你迭起瓦来捡漏,太费力喽!
“谁说的捡漏,”大嫂没好气地回答,“是拿瓦去换米下锅!”如同被蜂蜇了一下似的,文天祥怔住了:“晴天卖瓦煳口,落雨落雪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向屋面上招了招手:“大嫂,你下来!”
“相公们,我没闲空跟你们瞎扯。”
大嫂继续捡瓦。
“我们给你钱。”
“你要瓦?”“我们不要你的瓦。”
“不要瓦,何必拿我开心哇!”
大嫂正色道,“实话告诉你们,我不是那种风流妇道,是一个寡妇,丈夫在战乱中死了,留下我和婆婆两个人,无依无靠。你们行行好,到别处去寻快乐吧。”
“你理会错了。我们是送钱给你去买盐米,不必卖掉瓦。”
寡妇疑信参半,但还是从屋面上溜了下来。文天祥见她面黄肌瘦,很为同情,问他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婆家姓甄,娘家姓贾,没有名字,幼年头发稀,辫子小,都叫她做“牛尾巴”。
金应从袖内取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她手里。
“牛尾巴”扑通跪倒在地:“恩人啦,请留下姓名,我婆媳日后好回情。”
“钱不够的话,再到府衙找我们。”
文天祥随口回答道。
“哎呀,你,你,你敢莫是文青天?”“不敢当,我叫文天祥。”
文天祥和刘洙、金应走街串巷,入乡进村,广泛调查研究,发现战争给老百姓带来了莫大的灾难,田园荒芜,满目疮痍,那被兵火焚烧而倒塌的房屋百姓无力修复,荒坟野地上的尸体至今无人掩埋,树皮草根不够吃了,已开始挖“观音土”掺进粥里,饿极了的甚至易子而食。多惨的景象啊,真令人目不忍睹!天气愈来愈冷,寒风悲号,阴森萧条,远山近岭冰封雪锁,冬天冷得把山水和人的心都冻成了冰。文天祥没有停下来歇气,仍然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一边申奏朝廷减免赋税,取消徭役,一边出榜安民,颁布禁令:禁偷盗,禁嫖赌,禁盘剥重利。对府内的官吏和三班衙役,讲清勤政爱民的道理,实行约法三章:不准偷闲躲懒,不准贪赃枉法,不准无事生非。经过一个冬春的整治,瑞州渐渐露出生机,村落有了人烟,田地种上了庄稼,铺户生意回升,城乡物资交流,社会风气也有所好转,百姓安居乐业了。开春之后,乡村资金奇缺,物价飞涨,高利贷出现了。文天祥一面限制借贷利息,一面平抑物价,一面创建“便民库”,以合理的价格供应农具、种子,出租耕牛。同时与“赈灾处”合并办公,实行救灾济灾,又发动村民组织互帮会、互济会,进行劳力、耕牛和农具等方面的以工换工,以物换工。强制财主平价供应佃户耕牛、农具和种子,降低三分之一的田租。穷苦人拍手称快,四处颂扬“文青天”。
富户豪绅却十分恼火,顽固抵制,不择手段暗中捣乱,唆使流氓地痞偷偷地把牛屎抹到州府衙门口张贴的文告上。文天祥毫不客气地对不法之徒和破坏分子公开进行打击和严厉惩办,保证了新的政令和改革措施的贯彻实行。常言道,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风俗不厚,大约总是由于人心不淳。文天祥觉得欲化风俗,必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必先端人望。他在治理整顿的同时,又致力于振兴百废,着手修复被蒙军焚毁的碧落堂。碧落堂位于瑞州风景优美的碧落山的最高处,相传为古仙人李八百的修炼之所,山间烟云吞吐,晴阴变化,恍若游汗漫而凌倒景。下俯万山,一水穿城,南北岸万家鳞鳞,楼台皆可指数。淳熙末年,爱国诗人杨万里知瑞州时曾在此住过,并为此堂写过八首诗。它既是一处颇为壮观的名胜古迹,又是瑞州的一大象征,吸引过众多的远近游人,风流名士也常常相聚于此。
北兵占据瑞州时,将碧落堂改名“逍遥宫”,虏掠许多女子到这里,恣意蹂躏。忽必烈撤退时,蒙古兵放起一把火,把它烧成了一片瓦砾场。文天祥提议修复碧落堂,有识之士和老百姓都表示拥护,大力支持,主动捐资,主动效劳,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连妇女和老头也自愿上山为工匠、民夫洗衣煮饭。州府的官吏、衙役、公差也经常跟随文天祥到工地开山凿石,搬砖运瓦,运送木料。修复工程进展极为顺利,秋天就竣工了,碧落堂以崭新的雄姿矗立在山顶原址上。青砖灰瓦,飞檐立柱,设计精妙奇巧,建筑古朴典雅,颇具一格。坐北朝南,面向锦江,背后峰峦叠翠,山间松柏如云,流泉淙淙,左右茂林修竹,葱茏多姿,掩映着山坡上高低错落的屋宇楼台,相映生辉。文天祥非常满意,非常髙兴,特意选定九月九日重阳节举行落成仪式。重阳节这天,凉爽的金风习习吹来,周遭山岭蒸腾着薄薄的岚气,蜿蜒的林荫山道上,行人熙熙搛攘,扶老携幼,喜笑颜开,比赶集还热闹。文天祥特地把他的恩师欧阳守道也请来了。当文天祥和欧阳守道、刘洙、金应出现在堂前时,百姓们蜂拥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他们围在当中。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欢声雷动。文天祥望着人们张开的笑脸,辉煌的建筑,浓绿的山水,忽觉襟怀开阔,浮想联翩,举起笔,即席赋诗《题碧落堂》:大厦新成燕雀欢,与君聊此共清闲。地居一郡楼台上,人在半空烟雨间。修复尽还今宇庙,感伤犹记旧江山。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身在瑞州,心在国家,忧国之思,溢于言表,文天祥实在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他的爱国表现是多方面的,对国事、公事勤勤恳恳,对民间冷暖常挂心头,对山山水水无限热爱,对一草一木十分珍惜。蒙军攻破瑞州时,文物毁掉十之八九,修复碧落堂,他获得杨万里的《锦江尺牍》一帙,内中有杨万里的手笔四篇,文天祥很敬重杨万里的气节,认为他“报国丹心,竟以忧死”,“典型远矣,于此尚庶几见之”。
他亲自收拾整理,作文《跋诚斋锦江文稿》。杨万里全集传世,他有不可磨灭的功劳。在我国古代,像文天祥这样重视典章文物和文化遗产的官吏并不多见。文天祥见碧落堂之右,一峰峭立,平处有亭基,又修复了废弃四十年的翠微亭。他在瑞州修复的名胜古迹,除碧落堂以外,还有三贤堂。三贤堂原是奉祀余靖、苏辙、杨万里的祠堂。余靖、苏辙都是因直言敢谏被贬官到瑞州来的。三贤堂修复后,文天祥撰有《瑞州三贤堂记》。此后他还新建了三处风景点:在府治后凤山建野人庐、松风亭,在城郊建秀春亭。文天祥很重视文教事业,亲自到西涧书院讲学,写了《西涧书院释菜讲义》。他针对“风俗之弊”、“士行不立”,以敬德修业、修辞立诚为题,向庠生们宣讲为学与为人之道。他讲了德与业的关系:“德业如形影,德是存诸中者,业是德之着于外者;上言进,下言修,业之修,所以为德之表也。”
又讲了文与行的关系:“有忠信之行,自然有忠信之文;能为忠信之文,方是不失忠信之行。”
他对当时流行的假道学进行了批判,一针见血地指出假道学是“大言、“浮言”、“游言”放言”,其虚伪性在于“以圣贤法语,止可借为议论之助”,“心口相反,所言与所行如出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