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公”办好事的能力没有,搞阴谋诡计倒是一把手。理宗刚刚下葬,他以首相资格兼任总护山陵使,陵寝告竣,他突然要弃官还越,暗中却指命吕文德报称北兵攻下沱,边防危急。朝中大骇,要挟度宗和谢太后不得不以手诏起之,借此提高他在皇帝、太后乃至大臣心目中的地位,似乎少了他这根“擎天柱”,宋朝立刻就会垮台。第一次花招成功,接下去又是第二次,一二六七年,他又“乞归养”,度宗传旨大臣、侍从每日四五次去挽留他,夜里还要轮流睡在府邸门外守着。为了留住他,度宗特任他为太师、平章军事政事,又特允许他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赴中书堂治事,并赐第葛岭,作为他的休养场所。这次比上次的收获更大。
一二六九年,他再次称疾求去,度宗泣涕留之,改三日一朝为六日一朝,改一月三赴经筵为两赴经筵。文天祥调到朝中供职时,贾似道日坐葛岭,不理朝中国事,大小朝政,一切取决于馆客廖莹中和堂吏翁应龙。葛岭在西湖北面,相传晋葛洪曾在此炼丹,故名。这一带,方圆喊十里巳被贾似道霸占,重兵守护。那地方,浓荫密布,绿毡铺地,花团锦簇,争荣竞秀,风光如画,景色迷人,然而却看不见游人的影子,也听不到笑语欢歌。他又不惜重金,鸡工庀材,大兴土木,大起楼阁亭榭,新修园中之园,其中最精雅的堂宇,取名半间堂,立一尊塑像,供诸神龛,延集羽流唪经礼忏,为来生预祷福禄,本人却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村姑艳妇耍够了,就挑选宫女、娼婊和尼姑调节味口,美色玩厌了,又开场聚赌,大吃大喝,山珍海味吃腻了,恨不得去取龙肝凤髓佐餐。他酷嗜宝玩,建造了一座珠辉玉映的多宝阁,大肆收藏古董文物、奇珠异宝、金刚翡翠和名人字画,供他赏玩。穷奢极欲的贾似道,花天酒地,内心空虚,畏人议己。为了收买人心,他采取以小利啖人,用官爵来笼络一时名士,放宽科场恩例,给太学生加点餐费,等等办法,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小恩小惠,双管齐下,封住人的嘴巴。言路断绝之后,他更加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了。
一二七〇年六月,贾似道故伎重演,又托疾归绍兴。度宗命右丞相马廷鸾和吏部侍郎赵顺孙奏请挽留他,即旨令学士院降诏不允。诏书由学士叙权直起草。学士院恰巧轮到文天祥当制,他熟知贾似道的这手要君花招,利用起草制书的机会,给了贾似道当头一棒。文天祥替度宗拟了两个批示一《拟进御笔》和《又拟》,语气冷淡,无一句褒辞。在第一个批示《拟进御笔》中,他要求贾似道“尚鉴时忱,永绥在位。”
在第二个批示《又拟》中,进一步责以大义,“惟大臣以安危为重,苟利诸国,皇恤其身?”“古者之赐几杖,虽当七十,而不得引年;我朝之重辩章,虽过九旬,而尚使为政。”
当时贾似道不过五十多岁,正当用命之时。文天祥愈写愈气愤,搬出了质问的语气:“胡为以疾,而欲告休?”结尾便是“所请宜不允。”
贾似道等待挽留诏等得不耐烦了。为了消磨时光,他带着爱姬美女,乘了一只高贵华丽的画舫,左右由亲随驾着轻舟护持,在西湖游乐,饮酒抹牌,昕曲看舞,尽情戏耍。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挽留诏一直没有送到他的手上。坐在雕花锦舱里的贾似道,醉醺醺地举起一只手,止住歌舞,鼓着肉泡眼,急问道:“文天祥来了么?”站在甲板上的侍卫手搭遮阳,朝湖岸左眺右望,望了一气,回答说:“没有。”
“呃,他到底干什么去啦?”贾似道拧着眉头,一语双关地说:“等着瞧吧!“宋朝内制相承,制书皆呈稿当国(宰相)。宰相过目后,再送皇帝。实则一经宰相过目,往往便有改窜。文天祥对于这种制度本来就不满意,尤其是要给“师相”贾似道看,更不愿意。他起草制书后,一反常规,不呈给贾似道先看,而直接进呈御前。这是明目张胆地反内制,反贾似道。贾似道其时还蒙在鼓里,自信谁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得罪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时间大大超过了,文天祥却还没有把诏书的稿子送交他“审阅”。
他急于当面问清,查明原因,因此即刻派出得力的亲随去找文天祥,把他叫到西湖来见他。又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贾似道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双眉紧锁,两只手下意识地紧攥着拳头,在舱内兜圈子。隔了一阵,舱外侍从传报:“文天祥到一一“贾似道停下来,镇定了一下,指令游船靠岸。文天祥彬彬有礼地叩首参拜。贾似道见他样子虔诚,以为是把诏书稿子送来了,正襟危坐,大模大样地问道:“文直院,你怎么老不来见我?”“起草制书去了。”
文天祥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写好了么?”“写好啦。”
“给我看看!”“已呈交皇上。”
“你说什么?”“下官已把文稿送到御前去了。”
贾似道从太师椅上霍地跳起来,暴跳如雷,差点把船底都顿穿了。他好似一头发狂的野兽,冲到舱口,又返回来,气极败坏地吼道:“文天祥,真有你的……”“贾丞相,怒气伤肝哟。”
文天祥异常冷静,振振有词地往下说:“我和你都在天子驾下为臣,是我们替天子出力,还是天子替我们出力?是我们听天子的,还是天子昕我们的?”“好大的口气,你,你竟敢在老夫面前耍威!“岂敢!”“你不是明明在这样做吗?”“我没有做错吧?”“文天祥呀文天祥,你有眼不识泰山,老是和我过不去……我劝你心里放明白点,鸡蛋硬还是石头硬?”“我一切都无所谓,只求按公道和直道行事。”
“让你的公道、直道见鬼去吧……”贾似道还是看到了文天祥所拟的挽留诏,里面没有一句褒奖的话,只得安排别的直院官改作进呈。度宗的御案上,摆出了代拟的两种式样的批示。按理,文天祥当制,应当采用文天祥的,但是度宗只能用贾似道指定的那个直院起草的批示。文天祥十分懊恼,上书亟求解除职务。贾似道两面三刀,当面假惺惺地劝解文天祥不要计较,何必过于突兀而有遐心,背后又授意台臣张志立奏罢文天祥。文天祥看出了贾似道的阴险用心,再次上书度宗要求免职。七月,文天祥第三次被排出了官场。秋天,庐陵大旱,天晴云薄,碧空如洗,火南风晒得田土都开了坼,早稻十减七八,晚稻禾苗枯萎。罢职归家的文天祥利用自己在民众中的威信,一方面组织农民抗旱自救,一方面向官府申报救灾。他写信给知吉州事江万顷(江万里之弟)报告灾情,并请他付信赣州知州李应雷,允许庐陵百姓入赣收籴粮食。同时又直接写信给李应雷,以同榜进士的名义要求李答应让庐陵百姓赴赣籴米,渡过灾荒。灾后,他抱着“风雨山中,避影却走”的愤激心情,起宅文山,打算过着奉亲课子、弹琴读书的隐居生活,并仿效陆机、陶渊明写了许多诗,在《与刘民章》的信中,他写道:“青山屋上,流水屋下,归来自有乐地”。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国家危机的加深,他的脑子再也静不下来,不时向同榜进士、江西提刑黄震与安抚李芾等志同道合者写信,交流忧国忧民和补世益时的心思。时局险峻,日趋恶化。忽必烈夺取蒙古汗位之后,全面整顿朝纲,从政治、军事、文化、生产等各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和理顺,把都城迁到燕京,建立了元朝,正式称帝,蓄积力量用兵南宋,谋求全国统一。南宋在复州、德州、襄樊、嘉定、重庆、胶州等地的局部性战斗中,屡战屡败。文天祥忧患成疾。
一二七二年病了两个月,写了好几首《病中作》:“一病忽两月,蓬头夏涉秋,形赢心自壮,手弱笔仍遒。”
“倚床腰见骨,览镜眼留眶,倦策吟诗仗,频烧读易香。”
病到如此瘦弱,依然读《易》、吟诗、作文,壮心并未泯灭。老母妻妾儿女都为他的健康担心,而身处山中大病刚愈的文天祥,却始终念念不忘国家的安危。他在《夜坐》一诗中写道:“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
曾老夫人晃了晃脑袋,关切地说:“儿呀,身体是事业的本钱……看你病成这样子,怎么能出山哟。”
“桑弧未了男子事,何能局促甘囚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急,等一等再说。”
“簸扬且听箕张口,丈夫壮气须冲斗。”
文天祥在和母亲的交谈中,吟成了《生日和谢爱山长句》一诗:“夜阑拂剑碧光寒,握手相期出云表。”
风光幽美、景色宜人的文山,溪山泉石,四妙毕具,而在文天祥的心目中,却骤然成了“囚山”。
他讨厌文山了,当咏叹柳宗元的《囚山赋》时,上冲斗牛的壮气涨了上来。他向往刘琨、祖逖闻鸡起舞的英雄事迹,夜阑看剑,握手相期,以建功立业的男子、丈夫自勉。
一二七三年正月,元将阿术攻破樊城。危急中朝廷想到了文天祥,起复他为湖南提刑。他照例具状辞免,诏书不允。三月底,刘洙、金应来到文山,告诉他,京西安抚副使、襄阳守将吕文焕于二月以襄阳降元。文天祥深知襄阳的重要战略地位。战争形势恶化,急如星火,他心里像滚油煎,立即告别家人,四月初八日,带着刘洙、金应启程赴任。途中,在长沙文天祥一行见到了当时担任湖南安抚大使的江万里。江万里一向器重文天祥,文天祥也很敬佩他。两个人都很高兴,很激动,携手入席,谈到国事,感慨非常。江万里见文天祥英姿隽爽,二目如电,悯然叹道:“我老啦,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化。老夫见过的人多咯,挽救局势的责任,看来落到了你的肩上。”
江万里是了解文天祥的人之一。慧眼识英才。他凭多年的阅历,敏锐地预感到地倾东南,不要多久,文天祥将作为一根擎天柱,在东南耸起。五起复湖南提刑恶人先告状朝廷重新起复文天祥为湖南提刑。他到衡阳接任后,没有坐下来休息,大刀阔斧迅速处理了一批积压案件。当时元朝正在积极准备大举南下。他这次出任地方官,是在南宋的危急时期。文天祥密切注视战争动态,结合严峻的现实,把以前湖南州县拖下来的案件悉数做了处理。在核准违法、犯罪事实的基础上,对情节较轻的,该判则判,该放则放,不叫他们再坐哑巴牢了。罪行重恶而身强力壮的,也不再幽囚于牢狱之中,一律发往荆、蜀、淮海边防前哨,让他们披坚执锐,去抵抗元军,死中求生。他从史料史实中得到启示:“古之强兵猛将,得之于盗贼髡囚者,正自不少。”
也因此希望这些重囚能够在边防前线立功赎罪,重新作人。真是胆子大,思路新,判决也新。忙忙碌碌干了一段时间,案子差不多处理完了,只剩下杨小三人命案,错综复杂,文天祥感到非常棘手。经与刘洙、金应商议,打算重新调査,查明事实真相后,再做处理。刘洙、金应刚走,门外忽传:“衡州知州侯必隆求见!”
文天祥一怔:侯必隆系贾似道的得意门生,背景硬,地方势力大,为何先来拜我?是不是他知道有人告了他的状,来探风声的?略一迟疑,文天祥整冠迎接。见礼毕,侯必隆恭谦地说:“文提刑,下官恭贺来迟,见谅,见谅!“侯知州好说,文某不才,请多赐教。”
“嗨,大人过谦了,我长期在家乡做官,好比井底之蛙。提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见多识广,现有一案,州县判决分歧,特来请教。”
“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侯必隆察言观色,以为文天祥好对付,不如传说的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若有所思之后,便将茶陵县最近发生的“杨小三死事”一案,简要叙述了一遍。文天祥觉得事出有因,不会如侯必隆所介绍的那么简单。为了摸一摸侯必隆的内心底子,他以试探的语气问道:“侯大人对此有何看法?”“这是一个明显的谋杀案。”
侯必隆首先下了结论,见文天祥没有吭声,又说:“常言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可是,茶陵知县刘权包庇纵容凶手施念一,为其开脱罪责。”
文天祥又是一怔:哎呀!施念一不就是早些天告发他的那个茶陵县都头吗?施都头的检举状,揭发了侯必隆在执行经界推排法的过程中,营私舞弊,贪赃枉法,大肆侵吞税捐,并且说不法之事不可枚举。难怪侯必隆如此关心此案,并且特地登门来“请教”。
文天祥不打算再问下去了,用一种和缓的腔调委婉而又恳切地说:“此案既然州县判决无法统一,本台愿意受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