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必隆大失所望:偷鹓不着,反蚀一把米。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文天祥钻了空子,占了主动,把案子接管过去了。文天祥接过案子,挖树盘根,从头开始了调查……“猴子打了侯知州一草鞋茶陵县知县刘权是个清官,为税捐之事得罪了知州侯必隆。侯必隆想杀人灭口,暗中派出刺客行刺刘权,被猎户施念一击退,救了刘权的命。刘知县见施念一武艺高强,人才出众,留他在县衙当了都头。衙役杨小三和施念一交上朋友,将妹妹白梅许配给了他。杨小三从此在衙门里吃得开了,上传下达,跑州府,押送税捐,许多大小事情,刘知县都交给他办理。这个人很灵变,会周旋,眼眨盾毛动,阿谀奉承自然是拿手好戏。知州侯必隆也看上了他。杨小三权衡利弊,觉得官大一级犹如泰山,便改换门庭,投靠了侯知州。施念一到刑台告发了侯必隆,杨小三一则想洗清自己,二则正要借此立功,马上赶到州府报告。侯必隆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要报复施念一。杨小三迎合知州的心理,赌咒发愿表示要为他卖命,不惜两肋插刀。侯必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吩咐师爷张汴去帐房开出五百两银票递交杨小三,并许他事成之后到州府当总管。杨小三受宠若惊,点头哈腰:“知州大人放心,小人一定照办。”
施念一告了侯必隆的状,问心无愧,并不介意周围情况的变化,依然如故过日子。杨小三则不然,他一方面紧紧盯住施念一,寻找机会完成侯必隆交给他的使命,另一方面钱一到手,就花天酒天大肆花销,今朝有酒今朝醉,得高歌时且高歌,茶馆进,酒馆出,还到妓院包了一个房间。施念一听人说起这些事,将信将疑,便到他家里找了他,实心实意连劝带问道:“兄长这些天哪里去了?”“闲着没事,外面玩玩。”
杨小三不以为然,还有些洋洋得意。
“你怎么一下子发了这么大的财?钱从哪里来的?”“老弟,你操心未免太重了吧!唔,谁教你来管教我的?”“切莫误会。我只不过是想劝劝兄长检点些,稳当些。”
“我稳当得很,”杨小三白了施念一一眼,“你才不稳当咧。”
“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能不能讲明白点。”
“够明白的啦。”
“你原来对我有看法?”“有看法又怎么样?”“请讲清楚。”
“清楚不过自己。”
杨小三态度生硬,一反常态。施念一以为他有别的不顺心的事,正在火头上,不想火上加油,于是转舵拐弯,把事扯开:“我只是来看看兄长,顺便聊聊。”
“我也正要找你来聊一聊哇。
“杨小三绷紧了面孔。
“兄长有什么事,尽管直说。”
“哼,你现在混得很不错,等八月秋凉,把白梅娶过门好啦。”
施念一心里叫苦不迭:“时间如此仓促,我又毫无准备,八字没一撇,九字没一勾,如何能娶亲呢?”他面现难色,提出把婚期推迟一年。杨小三当然晓得他今年无法办婚事,故意将他的军,态度十分强硬地说:“如果今年不取亲,那就等于你退了婚约。”
“迟与早有什么关系?”施念一解释道,“迟一点,准备还充分些嘛。我们起初不是说好了的吗?白梅今年才十六岁,等她满了十八岁结婚。”
“施都头,”杨小三改了称呼,“少说废话,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在不断变化,你也在不断地变,我们知道你今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当然只有愈变愈好呐。”
“你好也好,歹也好,都不关我屁事。实话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以后,门坎上切萝卜一刀两断!”
“老兄哥,你太过分了吧?”“你不要反口咬人!姓施的,怪只怪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叫花子背米不动一一自讨的。”
一语点破,施念一一切都明白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转身走了。杨小三佯装气忿忿的样子,来到后房,对妻子和妹妹说:“施念一那小子真不安分,他竟敢跑到文提刑那里去告侯知州的状!”―“果有此事?”妻子和妹妹都很吃惊。
“他告状还不算,”杨小三撒谎说,“还要拖我下水,叫我帮他无中生有去作证。”
“那太不应该啦,”杨妻信以为真,“侯知州待我们不薄,一次就接济我们一百两银子过日子。”
实际是五百两,杨小三只交了一百两给妻子,其余四百两在外面嫖赌逍遥花光了。
“是呀!我不肯作伪证,他就以解除同妹妹的婚约来威胁我。”
“那怎么行呢?”杨妻急得喊起来,“妹妹说,非他不嫁哒。”
“他呀,硬是鬼蒙了头,不等我开口,拂袖而起,一甩手,冲走了。”
恍若平地陡起风雷,杨白梅只觉得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如万丈高楼失脚,似扬子江中航船断缆,摇摇晃晃跌倒在地,晕过去了。施念一回到衙内住处,愈想愈气,一个人坐在桌案跟前喝闷酒。他的两个朋友颜小三和罗小六来看他,见他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知出了什么事,问来问去问了半天,他才把杨小三无理解除婚约的事讲了出来。颜小三和罗小六都愤愤不平,要找杨小三问个究竟。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杨白梅跌跌撞撞扑了进来。施念一连忙伸手扶住她,她有气无力地瘫软在椅子里,质问道:“侔,你凭什么不要我?”“白梅,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要你。”
施念一辩解道,“是你哥哥要退亲。”
“你骗人!”
“我骗你不算人……”话没讲完,杨小三跟着赶来了。
一进门,便指着施念一的鼻子,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东西,无事生非,招摇撞骗,还想拐骗我的妹妹不成!嘿嘿,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像个什么样子,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兄,不要骂,”施念一竭力忍耐着,“有理讲得汗出,有话坐下来慢慢讲。”
“跟你这个杂种有什么好讲的!白梅,来,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杨白梅甩开杨小三伸过来的手,“就在这里不走啦。我生是施家的人,死是施家的鬼。”
杨小三十分恼怒,火冒三丈,又跳起脚来大骂妹妹:“臭****,烂****,噢嗬嗬,你们原来私通……”“老兄哥,自己的亲妹妹,不要骂得太难听了。”
施念一愈劝,杨小三骂得愈厉害,颜小三和罗小六也劝阻不住。骂着骂着,他拖着妹妹就走,妹妹不肯,顺手便是两耳光,接着一阵拳打脚踢。施念一想扯开,他又反转过来打他。他打红了眼,见没有人还手,连颜小三和罗小六来制止时,也照样乱打一气,一拳打在罗小六的眼眶上,罗小六被打得眼里冒金星,疼得来了火,还了杨小三一直拳,打正了杨小三的鼻梁骨,鼻孔流出了粘糊糊的鲜血。他巴不得事闹大,闹得满城风雨,闹得众人皆知,传到侯必隆的耳朵里,他好交差,便借鼻血为由,龇着牙,操起一条板凳,见什么,打什么,把满房打了个稀巴烂。打了东西又打人,趁施念一只顾保护白梅没注意,一凳把他的脑袋打起了一个大包,包上又冒出了血。颜小三动手去抢板凳,被他一脚踢到小肚子上,疼得弯腰蹲了下去。罗小六也被他拦腰扫了一発,摔倒后,好久才挣扎着爬起来。施念一忍无可忍,想打掉他一点威风,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杨小三向前一扑,绊了个嘴啃泥,他歪歪斜斜站起身,揪着施念一拚命。颜小三和罗小六怕施念一放让而吃亏,上前扭住杨小三,三个人对打起来。哪知道杨小三不经打,身子往后一倒,眼睛向上一翻,一命呜呼,死了。施念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带着颜小三和罗小六自首投案。刘知县连夜派人叫来仵作当场验尸,第二天,击鼓升堂,问明情节,判决施、颜、罗各脊杖五十,刺配广南远恶州军。侯知州接到刘知县呈来的判决,惊愕不已。他明白杨小三是为他的事而死的,急匆匆上了大轿,带上三班六房,从州府起身奔向茶陵。大轿一到,刘权忙迎上前施礼。侯必隆早已热得汗流浃背,在轿内吩咐说:“贵县不必多礼,衙中会话。”
客厅落座后,侯知州问了问案情和审理过程,便决定重新验尸,重新审判。他命刘权搭起尸棚,摆上尸案,又命传案犯候审。刘知县刚要离厅去传唤,侯知州拦住问道:“且慢!我问你,尸体现在何处?”“禀大人,停放在清水塘边亭内。”
“尸不离寸地,”侯必隆两眼一瞪,“你难道不知,怎么随便移尸?”“我们已经当场验过啦,不知大人还要重验。”
“岂有此理!我不验尸,如何断案……”侯必隆打了一阵官腔,才命升堂。咚咚咚,堂鼓三响,侯知州升坐大堂,刘知县偏位就坐。侯知州一声堂谕下:“来人,带案犯上堂!”
施念一、颜小三和罗小六被带上大堂,跪倒在地。侯必隆乜斜着眼睛瞟了瞟施念一,一语双关地训斥道:“施念一呀施念一,你小子专门捣蛋,猖狂之极!吃皇粮,不遵王法!“大人明鉴,”施念一跪禀道,“我们是在自卫中,误伤人命。”
“狡辩!好一个误伤人命,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哼哼,”侯必隆鼻孔里哼哼着,“我就知道你会说假话,真的能说成假的,假的能说成真的,死的说得活,活的说得死。如今可是明摆着的事实,由不得你好说歹说了。打死了人,要抵命!”
“大人……”“喊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施念一知道碰上了对头,落在他的手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事已至此,多讲无益,不如闭目养神,随他重新发落。侯必隆气还没有出足,见施念一如此对待他,气上加气,惊堂木一拍,哑着喉咙喊道:“来人呀!给我将施念一重打一百大板,狠狠地打!“刘权见侯必隆挟嫌报复,借故逞威,内心十分愤慨,但又不好发作。他怕施念一受刑不住,马上一抱拳:“且慢动刑!侯知州,先验尸吧。”
“怎么,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要护着他?”“知州何出此言!”
刘权忍住气,二次抱拳,“官断十条路,何必先用刑?”侯必隆理亏,改了口,命人将杨三小的尸体从塘边的亭内抬进尸棚,放到尸案上,由他带来的仵作当堂重验。仵作填好尸格,请知州、知县过来观看。侯必隆和刘权等人都站到了尸案旁边仵作动手打幵尸体的胸腔,取出内脏,发现心肺肿大刚想开口报告,站在斜对面的茶陵县监税周上舍向他递了个眼色,仵作会意,便指着腔内报告道:“启禀大人,腔背有巴掌大一块污血!”
侯必隆等的正是这句话。施念一的供词和刘知县的审问记录中,均有施念一“从背后打丫杨小三一巴掌”这句话。现经仵作验证,杨小三乃由施念一一掌击毙。于是重新升堂,侯必隆凶恶地吼道:“来人,将施念一打入死牢!慢!先给我用夹棍夹起来,叫他招供!“堂上堂下都起哄了,喧哗叫喊乱成一锅粥,老百姓挥舞拳头怒骂起来。侯必隆离开座位准备出面弹压,其时门口有个猴子模样的人脱下脚上的一只草鞋,对准侯必隆掷过去,正中他的嘴巴,牙齿也被打出血来了。三班衙役手持刀棍闯下堂来捉人。
“猴子”一闪,消失了。侯必隆一手捂着打肿了的嘴巴,口里喊着“哎哟”,草草退下了堂。
“文提刑危险,快回去救他”侯必隆借办案为由,公报私仇,激起了民愤,还挨了“猴子”一草鞋,十分恼火,回府调养了两天,便去参拜文提刑。文天祥当时已颇负盛名,有文青天之美誉,只要能得到他的认可和支持,他就不怕施念一不死,也不怕百姓闹事了。可是,事与愿违,他在文天祥面前碰了钉子,而且案子也被接了过去。他亲身体验到了文天祥不好对付,有些紧张。虽然施念一出了人命案子,已经被囚禁起来,不构成威胁了,但现在还有两个人必须提防:一个当然是文天祥,另一便是刘权,这是他的老对手,较量过好几个回合了。这次他们又交上了手,为了战胜他,他采取了转守为攻的法子,指使周上舍以莫须有的罪名向刑台反诉刘权,想把他推上被告席。今天是第三天了,周上舍一直没有回音,他不由得耽心起来,只想他快点来报个信。周上舍披星戴月来了,一只脚才跨进密室,就一迭连声叫道:“侯大人,侯大人,大事不好。你呈给刑台的《杨小三死事判》,文天祥给推翻了。”
“他是怎么判的?”周上舍把《委佥幕审问杨小三死事批牌判》和《平反杨小三死事判》递上去,侯必隆接到手上一看,连连顿足:“反啦,反啦!果不出所料,文天祥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并且在和我们唱对台戏。”
杨小三死事一案,侯必隆推翻刘权的原判,改判为施念一、颜小三、罗小六蓄意谋杀杨小三。既是谋杀,施、颜、罗该当死罪。文天祥见判处颇有出入,心生疑惑。他找杨白梅等在场者重新调查、取证,查明杨小三系发事者,先动手打人打东西,施、颜、罗被迫还击,杨乃被殴至死,不在谋杀之例。根据施、颜、罗殴击杨小三的不同情况,不同程度,他判决颜、罗各脊仗二十,刺配广南远恶州军施下手为从,合减一等,脊杖七十,刺配千里州军。侯必隆气得把《判书》几下撕成碎片,掷向空中,又骂了好久,才平静下来:“他接待你没有?”“态度不冷不热的,”周上舍皱着眉头,“真叫人琢磨不透,尤其最后一句话,愈想愈不是味道,他叫我宜知自爱。”
“咳,监税先生,”侯必隆像受了重击似的一下跳起来,“我说你以前精明,现在糊涂啦。他这明明是冲着你来的,叫你自爱,实质上就是责备你,不相信你的反诉。”
“这,这可如何是好呢?”周上舍慌了手脚,“我们岂不完啦!”侯必隆用三个手指头拈着那一小撮山羊胡子,踱了两步,回过头来神秘地说:“我对文天祥早就看穿了,不抱幻想了,已经安排了张汴去会他。”
“张汴跟他亲?”周上舍不解其意。
“不亲。”
“跟他邻?”“不邻。”
“老交情?”“也不是。”
“那,那他去有什么作用呢?”“嚯嚯,只要他能会着他,”侯必隆做了个刺杀的手势,“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喽。你不妨在此再等一会,张汴快要回来啦。”
常言道,隔墙有耳。又道:路上说话,路旁有人听。侯必隆和周上舍的话,正好被蹲在屋面上的刘洙听见了。他又急又气,恨不得跳将下去,宰了这个坏蛋。但是伸手一摸,背后插的宝剑不见。他四处张望,见后侧站着一个猴子模样的人,黄衣黄斗篷黄绢纱罩面。刘洙心里“噢”了一下,向后一转身,悄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嘘“猴子”制止了刘洙的话,带他飞快上了屋脊,转入后院,攀上树枝,翻出了院墙,来到湘江之滨,才尖着嗓子命令式地说道:“文提刑危险,快回去救他!”
逢凶化吉夜深人静,文天祥正坐在书房内批写《门示茶陵周上舍为诉刘权县事判》,突然灯光一暗,闯进来一个武士模样的蒙面人,左胁下夹着百宝囊,右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文天祥抬起头来,用手一指:“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刑台?”“我……要取你的首级。”
“为什么?”“无可奉告。”